第17章 终结休眠(2)
而在所有星舰飞行员中,最著名、最受人尊敬的,莫过于詹森·沃辛——巴拉维的英雄、星舰粉丝们的宠儿。
正如詹森所知,他也是最招人嫉恨的星舰飞行员,因为在憎恨帝国的人眼里,他是最能代表帝国的。
他抵达首星机场时,发现周围都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这不奇怪;让他惊讶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在密谋干掉他。事态失控了。这十二年,杜恩都干了什么?
在整个帝国,只有首星有能力支撑一个供星舰起落的大型太空机场。这是首星展示实力和荣耀的仪式,他们将星舰降落的视频传送到各个星球,展示拖航机如何将星舰降入首星金属蜂巢一般的凹进空间里。几乎每次降落,都会被真人秀摄影机拍下来。而每当詹森降落时,所有的真人秀摄影师都会涌来,一些是官方的,其他都是自由职业者,他们门路甚广,能轻松应付墙老鼠的黑手。而且,那些人——
飞行员出口处围拢着上千人。大门还没开,詹森就知道他们在那里,不费力气就能感应到他们的奉承。一如以往,在门打开前,他停顿一会儿,扪心自问: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为这个而生?一如既往地:不,我可不这么想,但愿不是这样。
詹森一踏出大门,他的代理人霍普·诺约克就迎了上来,后者于是能在大千星球真人秀上露个脸,这是担任詹森代理人的福利;也正因此,在詹森出任务期间,霍普会被邀请参加数不胜数的炫目派对;他还属于一个稀有物种,作为星舰飞行员的代理人,竟不恨自己的客户。这样的人可不多见。从两人的交情开始以来,霍普已经老了几十岁,而詹森只长了六个月。霍普有些秃顶,肚腩微垂,但他忠诚、聪明、工作刻苦,代理人这一行同样少有人具备如此素质。更重要的是,詹森喜欢他。霍普自小就是个墙老鼠,在狭小缝隙中过得有声有色,竟还有钱和关系能买到报纸,在十八岁前走出墙壁,混进长廊世界。杜恩罗致了他,当然了,杜恩在那之前从没见过他,但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当詹森需要一个代理人经手他在首星的事务时,杜恩就推荐了他。
但面对人群的欢呼,霍普并未乐在其中,至少这次没有。啊,他依然趾高气扬地迈腿踏步,弯腰作揖,挥手致意,八面玲珑得一如他当墙老鼠的岁月;可他心不在焉。詹森进入他的脑海,立刻发现了困扰所在。
詹森抵达前两天,一如既往地,霍普被唤醒以迎接客户。他们给了他一张折叠的带封印的字条。那是一张记忆便条,休眠室的人专为患有强迫症的妄想狂提供这样的服务。所谓妄想狂,就是有人在将记忆提取到气泡之后、注射休眠药之前,突然福(祸)至心灵,并且无法忍受忘掉这时的重要想法,就会把它记在记忆便条上。霍普一直觉得这便条是个愚蠢的主意,从没用过。可这张便条是他的笔迹无疑,上面写着:“警告,有人要杀詹森。”
霍普想不明白,连詹森也不明白,他在临注射休眠药之前,是怎么突然发现这件事的?是休眠室的人告诉他的?荒唐,他们是纯粹的休眠之神的僧尼,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能告诉他什么?其他人也不可能接触到休眠室。霍普因此推断,肯定是在入睡之前,他把已知的所有线索整合起来,终于意识到有人正密谋要詹森的命。在醒后的这两天里,他一直在急切地回想他上次清醒期间遇到的线索,却什么都没想起来。现在詹森回来了,而他所掌握的,只有那张他写给自己的字条。
詹森比霍普知道的要多一些。他知道有一个人,能进入休眠室,将一些信息传递给那些已经吸取了记忆气泡的人。
警告来自杜恩。
两个钟头后,霍普才摆脱那些摄影机,将字条的事情告诉他。可那时,詹森已经识别出身边有十几个家伙在阴谋刺杀自己,其中一个还带了武器。要躲开这个傻瓜蛋很容易,而其他人的计划就聪明得多,没有傻到想当着三百台摄影机对他下手。
“别担心,”詹森说,“应该不会有事。”
“但愿。可我很少给自己写字条,事情不简单。”
“你怎么知道,在抽取记忆气泡和注射休眠药前这段时间,自己的聪明伶俐可不可靠?没有人会记得。”
“我的聪明伶俐向来可靠。”
接下来的几天糟糕透了,詹森根本回不了他自己家——总有人在那里等着弄死他,有几个还设好了陷阱。最后,事情来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是在一个原真人秀女明星阿兰·汉杜里举行的派对上,她已经淡出娱乐圈,过上了招摇的文雅生活,不再靠当着镜头公开淫乱赚钱。她设下了一个更危险的圈套。在终于没人上来搭讪的当口,詹森靠墙坐着,仅此一会儿,他不用开口应酬,有机会好好考虑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同时想要他的命。他需要探索深层的记忆,阿兰·汉杜里正好满足他的需要。
詹森必须死,这是她最执着的记忆。好吧,为什么?令人惊讶的在后面:詹森的死将拉开一场政变的序幕。这当然不是说詹森在政界有什么影响力,只因他是首星的象征,而阿兰憎恨首星,正是这个社会逼她唯一深爱的男人在多年前自杀,他的死是个荡气回肠的悲剧故事。詹森发现自己沉迷于这个八卦,以至于忽视了派对上的其他几十个威胁。就在他研究她的当儿,女主人走了过来。
“沃辛指挥官。”她说。
“叫我詹森。”他说着,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这一幕的每一帧被摄影机悉数捕捉。派对上自然有几十架摄影机在偷拍,詹森很明白该如何取悦他的观众,即便是在偷拍的镜头下。
“我是阿兰,真没想到你会光临,詹森,是我的荣幸。我们直到昨天才知道你在首星。”
“是我荣幸才对。”詹森说,“我只看过一集你的真人秀,却足以叫我着迷。”
“你看的是哪一集?”
“我把名字忘了。”詹森说(他也根本不知道),“不过那是你和一位老演员一起演的,他叫——他叫——啊,对了,汉密尔顿·菲尔洛克。”
她顿时被伤感击中,但强压了下去。汉姆·菲尔洛克就是她的爱人,自杀了,因为她拒绝在一个连续二十一天的真人秀中假戏真做。詹森搬出菲尔洛克无疑是残忍行为,可谁叫她正打算杀他来着?
什么时候动手?干吗不是现在?服务员端来一杯酒。
“不管我们事先有多少安排,”阿兰温柔地说,“只要你现身,就是所有派对的贵宾。我将今晚的主酒献给你。”她拿起手中的银杯,举到他的唇边,这时服务员上前,示意詹森拿起托盘上的高脚杯,放到女士的嘴边。詹森端起高脚杯,却谢绝了对方的银杯。
“我怎能接受如此错爱?”他说。
“我坚持,”她说,“没人比你更有资格。”
“你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阿兰。当真是勇气可嘉,竟敢在自己的派对上,亲手给我下毒。”
空气瞬间凝固。要是詹森能更注意些,完全可以避免窘境: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即将同时发难。很多来宾带了武器,每个出口都有人把守。只有阿兰本人知道秘密出口在哪,他们全都在她的股掌之间。于是,詹森在众多准刺客中挑了一个最夸张的开刀,他是位年轻的服装设计师,阿兰今晚的礼服就出自他手。詹森走向他。他是被选中的一个,因为他注定要成为一名戏剧性的杀手。
“弗里茨·卡波克。”那个年轻人自我介绍,“你怎敢,指责阿兰·汉杜里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
“因为,这是事实。”詹森说。
“打扰一下。詹森,咱们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霍普悄声说。
“剑,还是子弹?”卡波克问。啊,他打算遵古风行事?詹森不禁哈哈大笑,接受用剑决斗。
真是世事莫测,詹森并没有结果那小伙子的性命,因为就在决斗开始之际,妈咪宝贝到访了。没人通知他们,是杜恩派来的。也就是说,突然出现这么多人要我死这事儿,跟杜恩脱不了干系。
妈咪宝贝把局面搅成了一锅粥,在阿兰无意识的帮助下,他趁乱逃走了。詹森只有一个目标——找到杜恩,告诉他,詹森虽然敬爱他,却不打算不明不白地送命。他在路上甩掉了霍普和阿兰,他们离他远远的反而安全;再说,霍普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终于,他在私人花园的湖边见到了杜恩。两人面对面。
“你逃出来了,干得好。”杜恩说,“他们中的有些人,计划得非常巧妙,你好几次都差点儿悬了。”
“你想干什么,杜恩?”詹森抚摸着手臂上被划开的伤口。
“甄别出首星最优秀的人,把他们遴选出来。你可以读取他们的思想,所以能帮上我的忙。这类小测试对我很有必要。”
“下次,你直接问我就行了。”
“我要判断他们的素质,那是连你也无法读取的东西。”
“不会太难。你对最优秀的人的标准,就是看谁能要我的命。”
“我还能怎么做?你是帝国的象征。”
“我有今天,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我们有今天,都是你在幕后推动。”
杜恩很受伤,“你不会以为我是全知全能的神吧,对不对?我只是你所处环境中的一个元素,仅此而已。”
“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可对我,你远不止。”
“因为你深深地敬爱我?”杜恩语带嘲讽。
“因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都是你的记忆!我唯一的爱情是你的那段悲剧,我所有完美的胜利都是你的胜利,我最深刻的梦想都是你的——”
“不是这样的。”
“事实就是这样!你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比我自己的记忆更强烈!”
“为什么?”杜恩问。
“因为你的精神太强大。你有强烈的使命感,哪怕还不清楚具体目标。读取过你记忆的人,自己的记忆会被压倒。”
“你自己的记忆呢,不值一提?战斗、搏斗、恐惧、冲突——”
“什么冲突,什么恐惧?只有那次在你的花园里和一头小兽的漫长搏斗,杜恩。我从来不会害怕,只对游戏的过程有一点紧张和好奇,因为结果早就毫无悬念。在战斗中,敌人的计划我全知道;在对话时,我连对方最避讳的隐私都一清二楚。我从不知道好奇的滋味,从不会猜测——”
“你的人生真令人厌烦,可怜的詹森。”
“有时,我从休眠中醒来,记得自己是艾伯纳·杜恩。我在星舰里四下环顾,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我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会惊讶,真人秀里经常出现这张脸,他是詹森·沃辛,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艾伯纳·杜恩,是那个赢得了女王信任的人,我曾告诉她什么时候适合去死——”
詹森一边说,一边搜索杜恩的思想,以确认“那个时刻”是不是来临了。很多年前,艾伯纳唤醒了女皇,主动现身,与她见面。“我要摧毁你的帝国,”他告诉女王,“我觉得只有告诉你才公平。”她冷静地听着,甚至有些高兴,并同意杜恩的计划,只有一个条件——当他决定动手摧毁帝国时,要预先通知她,以便她能醒来见证这一切。现在詹森在探索,看杜恩是不是打算现在终结帝国。
“当然不是现在。”杜恩说,“在那之前,我要准备的事还很多,至少还要几百年。”
他还要做什么?几个世纪以来,他已经陆续派出种子星舰。可眼下要派出的这批,才是承载他的希望与梦想的星舰。
“我赌上全人类的命运,做这个试验。”詹森开口道,“割断星际之间的联系,每个星球将在一段时间内独立运转,或将持续数千年,直到有人发明了不需要休眠的星舰驱动器。届时我们将看看,有了一千种独立形成的文化,人类会是什么样子。”
“那是我的说辞。”杜恩道。
“一点不错。”詹森说,“你把我们当成了木偶,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是由我,来说出你的心声。”
“生气了?”
“为何是我?为什么是我被挑选出来愉快地成为你的十二怪杰之一?”
“这,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什么,还知道你不知道什么,甚至知道你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什么。我能从你的脑子里找出你已经遗忘了的你知道的事。在我出门期间,你已经为我计划这件事有五十个年头,而你甚至都不清楚希望从中得到什么。”
“我要把你,派去宇宙的边缘。有关你的种舰的信息不会被记录在案,根据官方记录,你星舰上的那些叛徒和阴谋家都被处决了。没有人会追踪你,直到几千年后这条信息被解禁。你的星球,将获得更长的时间来独立发展。”
“你指望什么?数千年的进化成果?”
“不是进化。繁衍。”
从杜恩的脑海里,詹森看到了他自己,这是杜恩眼中的他:一双纯蓝色的眼睛,和他父亲的眼睛一样,他父亲的父亲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一匹种马,繁衍出一个天贼星球,嗯?”
“男性祖先。这个称谓得体些。”
“我又不是农场长大的。”
“你们的家族是变异体,具备的天赋比任何已知的心灵感应都可靠,影响也更广。为什么不试试看,在隔离的环境下,这种超能力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你干吗不干脆隔离我?还要给我一颗星球,上面放满了在清醒的时间里都在想办法干掉我的杰出移民?”
杜恩笑了,“我判断轻重缓急的长处发挥了作用。管理普通的移民地,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很难让你长期保持清醒。”
“你太体贴了,让我如此警惕。”
杜恩拉住詹森脑后的头发,拉着他俯下身,靠近他,与他面对面,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要超越我,詹森。你的成就一定要超越我。”
“这是场球赛吗,干吗还不开始?三百三十三个移民,都是百里挑一、想把舰长干掉的狠角色——我的赔率可不怎么样。”
“要是公平竞争,没人能与你旗鼓相当。”杜恩说。
“我不想去。”
“你没得选,詹森。”
詹森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杜恩已经放出大量证据,证明他是天贼。一踏出杜恩的保护范围,他就会被捕;在首星,他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名人,又能躲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