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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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azing Files 惊奇档案

字符之梦与影像之舞——谈谈科幻小说改编电影

文/电子骑士

最近,有关刘慈欣《三体》改编电影项目的消息满天飞。科幻迷、大刘的书迷对这部《三体》改编电影热切期待,已经不限于各种讨论,甚至连演员阵容、电影概念图、配乐都给设计好了——粉丝的这种热情毫不奇怪,看看奇幻大作《冰与火之歌》改编美剧引发的讨论热潮,或者魔戒迷们对《精灵宝钻》电影版的强烈期待也能感受到。

还想说件与此有关的事——最近有网友在我贴到网上的一篇科幻电影的文章下面回复,大意是:其实《银翼杀手》拍得也不算好,《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么?》这篇小说能被改编得更好呢。说实话,我不禁有些吃惊。《2001:太空漫游》和《银翼杀手》堪称科幻电影中的双璧,两者一直占据着各种科幻电影Top10的前两名位置,被公认为最出色、最有代表性的科幻电影(当然你可以不喜欢,那是另一回事)。我们不能厚古薄今,认为未来不会有更出色的改编电影出现,但由此就可以轻易下结论说《银翼杀手》改编得不够好么?

这里就牵扯出一个大问题:科幻小说与科幻电影的关系。或者说,怎样的电影改编才是好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会有哪些不同?怎么能在保持小说精髓的同时在电影版中有所创新和突破?科幻电影到底该如何尊重原著,展现其特色?电影与小说,各自的独特魅力在哪里?

原创兴起,改编衰落?

有个现象不知喜欢看科幻片的朋友们注意到没有:最近五年内比较出色的科幻电影都是原创的,很少有改编自小说且拍得出色的科幻片。

不信你看:《第九区》《月球》《盗梦空间》《普罗米修斯》《阿凡达》《环太平洋》《星际迷航》《地心引力》《猩球崛起》《源代码》《无姓之人》等几部近年反响最好的科幻电影都是原创的作品。其他许多还说得过去的科幻片也都是原创的,包括《极乐空间》《欧罗巴报告》《遗落战境》《逆世界》《环形使者》《世界末日》(塞斯·罗根版)、《超能失控》《超级战舰》《时间规划局》《铁甲钢拳》《重返地球》《超人:钢铁之躯》《时空恋旅人》等等,只有《云图》《饥饿游戏》《安德的游戏》《异星战场》《守望者》《命运规划局》《永无止境》《僵尸世界大战》《别让我走》等几部电影是改编自小说。我大概统计了一下:IMDb网站上,最近5年中,超过1500位用户投票,排名前30位的科幻电影,只有5部改编自小说。

再来看看历史的状况——从IMDb上搜索改编自小说的科幻电影,按打分排名前十的分别为:

《奇爱博士》(1964)

《大都会》(1927)

《发条橙》(1971)

《银翼杀手》(1982)

《弗兰克斯坦》(1931)

《人猿星球》(1968)

《飞向太空》(1972)

《潜行者》(1979)

《侏罗纪公园》(1993)

《弗兰克斯坦的新娘》(1935)

你看,2000年以后的科幻片一部都没有。近年来的改编作品呢?《人类之子》排名第13, 《守望者》排名第25, 《云图》排名第27, 《永无止境》排名第36, 《饥饿游戏》排名第45……看来,近二十多年的科幻电影都是原创为主,改编无力的状况。

大概跟科幻小说类似,科幻电影也是一种以创意为王的艺术形式。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首先就失去了令观众惊异的“第一眼”效应。像《饥饿游戏》《安德的游戏》《时间机器》《异星战场》等科幻片,主角的结局已经一目了然,毫无悬念,甚至整个故事观众也早就相当熟悉了。电影的创作者也会因为影片是改编自小说而受到诸多限制(比如小说粉丝们的压力等),从而难以尽情发挥。克里斯托弗·诺兰就是一个不喜欢进行改编,特别注重自己原创的导演,他曾经说过:“对我来说,以新鲜的故事作为创作素材是最令人兴奋的。”

从另一方面看,这也说明作为一种类型电影,科幻片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并不算非常成熟,其经典作品还需要依赖从科幻小说中去获得营养和灵感。在此之后,科幻电影则可以更多地自行生产,不再那么需要小说的故事、思想或创意激发了。

小说与电影:克隆还是进化?

首先我们要知道,电影改编小说,看似是用电影来诠释原著小说,其实应该把它看做一次全新的创作。电影从来不是以“还原小说”或者“把文字影像化”作为其拍摄目的的——至少不会是主要目的。

很多小说的粉丝都希望电影还原他们看作品时唤起的全部情境体验,把脑海中由文字引起的梦境全须全尾地展现出来。非常遗憾,这在如今还只能是不现实的幻想。试想,两个小时的影像,怎么可能还原长篇小说十几个小时甚至更长的阅读体验呢?

尊重原著绝不意味着电影要对原著亦步亦趋。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中,有几部其实相当“尊重原著”,但反响却不甚好:比如根据海因莱因的名作改编的《傀儡主人》,根据PKD小说《第二型号》改编的《异形终结》(Screamers),和同样根据PKD同名小说改编的《冒名顶替》(Impostor)等。说实话,这几部科幻片拍得都不差,《傀儡主人》基本就是按照小说拍了一遍,电影中对傀儡主人附身人类场面的展示与小说中的描写毫无二致。几位主人公去外星人降落处调查,发现当地人已经被外星人控制一段几乎像是从小说(或者说读者的想象)中克隆出来的!这样拍电影的问题是,整部电影缺乏灵性和创造,让看过小说的读者没有任何惊喜——尽管唐纳德·萨瑟兰饰演的老头子相当有范儿。

对此,当代学者李欧梵曾说:“把文学经典搬上银幕,不论成功与否,可以让观众有更丰富或更深刻的感受,过度刺激的新片反而令人神经麻木。当然并非所有的经典电影都改编自文学名著,电影也有其经典片,但两者的作用是相似的,用卡尔维诺的定义就是:‘一部经典作品,每次重看时,都和第一次一样,令我们发现新意。' ”

正是从这个角度说,雷德利·斯科特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改编得非常成功。电影和菲利普· K·迪克的原作小说《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么?》有很大不同:在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婚姻构成了其沉闷、卑微的生活,但同时也给了他一线希望。男主人公一直渴望获得一只真正的动物,而不是外表逼真的“电子羊”——某种程度上,“电子羊”正是男主角的自我写照:逼真但毫无实际价值;只是某种东西的仿制片;带着一种一去不回的伤感和失落。影片去掉了小说中至关重要的婚姻生活部分,大量增加了复制人的情节,还特别为主人公安排了瑞秋这个复制人伴侣角色。而取代了电子羊的,是电影中主人公梦境中的独角兽:如果说电子羊是卑微生活的映射,那么电影中的独角兽则是主人公人性以及所有美好事物的指代!电影和小说在这里殊途同归地把主题表现出来:何为人?何为人性?仿生人/复制人也有灵魂么?

此外,小说的写法是阴冷、平淡、写实的,电影则更为风格化,通过大量夜景和写意式的画面来描绘混乱而又高科技的未来世界:工业化城市中日夜不停从烟囱中喷涌的火焰,广告上无处不在的日本色情文化,永远在淅淅沥沥下雨的街道,各种奇装异服的人流……无论从思想把握还是内在气质上,《银翼杀手》对原作小说的呈现都极其到位,但它走得更远,不但有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气质,更超越了小说本身的主题深度——导演雷德利曾经透露说,他设定的男主角戴克自己就是一个复制人!由此,整部影片的涵义就更为深化了。

好的电影改编,用庄子的话说就应当“物物而不物于物”——换成现在通俗的说法就是:要充分拍出具有小说特征的一面,但又不被原著所囿。翻拍起小说来,大师级的导演和普通导演的区别往往就在于此。恐怖片《闪灵》就是个有趣的范例:原作者史蒂芬·金对著名导演库布里克的翻拍感到不满意,于是,自己当起制片人亲自上阵搞了个三集的迷你剧,结果反响不佳。这个“卓别林在卓别林模仿秀中失利”的故事告诉我们,小说改编电影不见得原汁原味才好。

此外,很多观众在看小说改编的电影时,往往会被阅读原著时的体验和激起的想象所限制,对电影版有先验的期待和判断。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是银幕上的哈姆雷特只能有一个确定的形象,要是符合你脑海里那个哈姆雷特倒也罢了,不符合的话,你就可能无法进入电影创造的世界——当年拍《乱世佳人》时,片方在全美国范围内寻找郝思嘉的扮演者,几乎所有好莱坞当红女明星都去试镜了,最终经过原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首肯,才选中了费雯丽;而当时所有的电影人都认为白瑞德一角非克拉克·盖博莫属。可见小说改编电影的重要环节,就是把原作文字搭建起来的世界形象化、具体化。

叙事:从平面到立体

一直有这样的说法,认为《阿凡达》或者新近的科幻片《环太平洋》“剧情弱智”。应该说,这种想法是对电影叙事不够了解产生的误解——如果你说这两部影片科幻构思老套,剧情平庸无新意,主题也不深刻,这基本没什么问题。但平庸和弱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阿凡达》或《环太平洋》这样的科幻电影,故事情节设置也许比较平庸老套,但其叙事技巧其实一点都不差。事实上,《阿凡达》的叙事堪称纯熟圆润,完全称得上是标杆式的!其铺垫、转折、高潮、收尾全都井然有序,对背景、角色的刻画也细致到位,主角的每一步都有足够的心理动因推动,基本没有冗余无价值的闲笔败笔。影片162分钟的长度不会让观众感到沉闷乏味,足见其功力。你可以拿故事框架接近的《异星战场》来比较一下,两部影片的叙事水准包括角色设定和描写至少相差一个等级。

我在之前的文章《詹姆斯·卡梅隆和他的科幻电影》里有段话,在这里还想再跟大家分享一次——用文学来类比一下,《阿凡达》跟《星球大战》一样,其实是民间文学,是童话,而不是小说——当代很多电影观众太习惯于小说式的现代叙事了,他们已经习惯于从复杂纠缠的故事中去寻找形而上的意义以及启示性的价值判断,喜欢那种充满着矛盾和冲突的情节,以及背后隐藏着无数可能的所指的故事。《阿凡达》则是“原故事”,是极其简单、原初、类型化的母题——你不可能要求民间故事和评书像博尔赫斯的小说那样深刻新颖,但完全不能说它们浅薄或没有感染力。

从小说到电影,必须有一个重构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最关键的就是叙述角度和叙事手法的重构。小说的叙事手法显然比电影要多样和丰富得多,但小说的叙事基本是一种“平面化”的叙事。电影则不同,它是依靠画面来传递信息的,而人对于画面是整体性的阅读接受。因此,电影可以称为是“立体化”的叙事。

举例来说,电影可以用分屏画面来同时展现几个场景进行平行叙事(比较典型的例子是美剧《24小时》),小说只能用“花开两朵单表一支”的手法分别叙述——哪怕你在小说中写了“与此同时,另一边如何如何”,在读者脑海里,其实还是有前后区分的,读者只能通过脑补,把它看做是近似同时展现的。

根据漫画小说改编的科幻/奇幻电影《守望者》用片头曲的几分钟完美展示了电影的立体叙事能力:在鲍勃·迪伦的歌声中,美国40年代到80年代的各种重大事件纷纷呈现,超级英雄们在历史事件中频频出现,其着装和地位都随着时代背景而不断演变。鲍勃·迪伦的歌曲《变革的时代》(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歌词与时代背景、超级英雄处境等形成一种奇妙的对位关系,在短短几分钟内,声音、画面、历史文本传递出了极其丰富的信息,并形成了一种叙事态度:真实的历史背景与虚构的超级英雄故事混合。

如果单从故事叙述的角度讲,电影相对于小说有一定优势。但电影最大的劣势在于片长严重限制了故事的复杂程度以及环境背景的描述。比如根据P.D.詹姆斯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类之子》。这是一部很不错的科幻片,风格独特,有一定思想深度,不以华丽的视觉取胜,镜头相当出色。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感到,“未来人类丧失生育能力”这个概念放在小说中,可能会有大量细节或环境铺垫给你带来很强的冲击力,但在科幻电影中,这个概念既不好呈现,又缺乏特别的冲击力。《僵尸世界大战》甚至《侏罗纪公园》也都有这个问题,小说原作丰富的指向性多样的文字到了电影中,就变成了一个线索简单的冒险故事。

从科幻小说到科幻电影,是从一种梦境转到另一种梦境,从一种体验变成另一种体验。如同不同乐器奏出的同一曲目,对比起来微妙神奇。

【责任编辑:杨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