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1)
海市蜃楼
陈梓钧/文
向海瑞特·斯万·勒维特致敬,是你让我看到了苍穹的脆弱。
1
这是一段漫长的航程。从地球到“伊甸园”,七年的时间,五十光年的距离,连光都会走得疲惫……但这航程还没有漫长到让我忘记它的开端,忘记我来自的濒死的世界,我的梦想,还有我所爱的人。
人最重要的便是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领航员。
我出生在麦肯锡元年,也就是人类发现“伊甸园”的那一年。
刚上小学时,老师便告诉我们,伟大的天文学家麦肯锡发现了这颗距地球五十光年的蓝色行星。它环绕一颗主序星运行,和地球大小差不多,其环境天然适合人类居住,没有垃圾,没有沙漠,从未染过黑烟的洁净天空下荡漾着蓝色的海洋……美好的伊甸园就是天堂,而生态崩溃的地球只能是人类的坟墓,我们唯一的出路便是向着伊甸园远航。
真奇怪,我们从未去过那颗星球,怎么知道那里的海是蓝的?妈妈告诉我,这是因为光谱。在宇宙的深渊中,天文学家们用望远镜捕捉住那一点点擦过异星世界的大气层的光,然后用巨大而复杂的计算机分析它们。这是人类的希望之光。
“所以,要想当一名领航员,必须要好好努力啊!我和你爸是不成了,咱家就指望你了。”
这段话我听过多少次了?我猜,在这颗半死不活的星球上,每扇窗后都有一个望子成龙的妈妈在向孩子唠叨这些话吧。飞船数量有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离开地球,而留下的人,在生态崩溃的地球上将难以维生。这是一场生死赛跑。
每当妈妈说起这番话,爸爸总会用筷子叮地敲一下碗,说:“别让自己压力太大!上不了‘云雀’号,其他慢一些的飞船也是可以的。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上一艘快船,最重要的还是你有没有纯正的理想,纯粹的爱。”
妈妈插话道:“哎,别净说虚的。如果不是‘云雀’号,到了伊甸园,咱家航航至少会比别人多耽误十年!”
“唉,我这不是给航航减压嘛……”
“提个醒反正没坏处的。”妈妈说,“还有,虽然帮助别人是没错,但航航也别老去帮丁丁,你自己时间紧张着呢!”
“妈!”我不满地打断她。
但妈妈说的确实没错。在培训中心,无数孩子正努力证明只有自己符合星际移民的要求。为了追求效率,联合政府组织了“素质测评”,成绩最优者将搭上最快的飞船,先期抵达伊甸园。抵达时这些乘员恰是青壮年,将接管新世界的权柄。这无疑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但我常常去教丁丁做题。毕竟,在任何时候,朋友永远都是朋友。
“航哥,这个折射公式是什么意思呢?”丁丁问。
“哦,我觉得可以这么想,”我说,“光线在水里折射,就好像汽车转弯一样,左轱辘慢,右轱辘快;水里光速慢,空气里光速快,所以,光就像汽车一样转弯了!”
“咦,那上次看到的扭曲的太阳光,也是因为折射吗?”
“没错,不过和这里的不同。那是因为真空光速有变,比这要高级多了。”我说,“如果光速变化的规律恰当,不仅可以折射,还可以让光打一个结呢!”
丁丁让我忆起了飞船发动机在同步轨道试车的场景。那天,学校在操场上组织观摩活动,外面街道上挤满了兴奋的孩子,无数双憧憬的眼睛望着天空,每个人都怀着与我同样的激情和渴望。
当倒计时数到零后,蓝天中太阳的半边脸突然扭曲变形,化为一道光弧,迅速扫过天穹。这道光弧在运动中勾勒出了一个无形的球体。
网络解说员说,这是联合政府最新研制的曲率飞船,飞船所处的是一个与我们的宇宙相独立的空间泡,在曲率驱动下,可以用非常接近光速的高速航行。
“这就是‘云雀’号啊!好厉害!”丁丁说,那时候我和她正一起坐在教学楼的楼顶,“它可是现在最快的飞船了!”
“它还是我的梦想!”我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坐进它的导航舱的!”
“但我不明白,如果大家的梦想都是对外移民的话……”丁丁看着城市周围光秃秃的山峦,以及山峦对面漂满垃圾的大海,轻轻说道,“为什么我们起初不保护环境,控制人口呢?”
“这就是文明发展的必然了……地球是个摇篮,人怎么能一辈子待在摇篮里?”我说。
“对于孩子,摇篮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怕的。”丁丁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远山陷入了沉默。
街上人群渐渐散去,旁边大楼上写着“伊甸园三期置业无限制贷款”的广告牌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光,那画中的一家三口在假想的异星世界的家园里开怀欢笑,显得格外温馨。
“咱们回去吧,还要晚自习。”我拉了拉丁丁的衣袖,说。
“你不想再多看会儿晚霞吗?多美啊,等上了飞船,外面就只有又黑又冷的太空了。”丁丁出神地说,“不管是什么星球,晚霞都不会比此时此地的更美吧……”
我笑了笑,说:“那倒未必。我们要一起飞到伊甸园去,看那里的晚霞是不是没有这里的美。”
“那……要是找不到伊甸园呢?”丁丁说,“你怎么补偿我?”
我挠挠头,说:“那我就继续航行,直到找到一颗晚霞似的星星,把它送给你。”
丁丁笑了,“真的?这可不像你这块木头说出来的。”
“当然是真的,虽然很遥远,但只要前进,总能到达啊。”
“那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坚定地点点头,两只年轻的手紧紧相握,“为梦想而努力!”
举目仰望,在天空中仍能看到“云雀”号的航迹。在更远的深空,伊甸园正闪闪发光。
2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如今,我即将登上“云雀”号。
丁丁没有通过素质测评,几经周折,最后成了“库克”号的勤务人员。与作为先锋的“云雀”号不同,“库克”采用的是普通曲率引擎,要比我晚十年到达。
我们要长久地分别了,但我并不感到特别悲伤。毕竟,我们依然后会有期。
麦肯锡17年,经过四年的封闭训练,在北方一个寒风凛冽的戈壁上,我们这批在素质测评考核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学员,开始了最后的集训。教官叫沙普利,曾在伟大的麦肯锡手下工作过。我们极度认真地攥着笔和笔记本,浑身瑟瑟发抖,不仅是因为寒冷,更因为激动和崇敬。
“黎曼几何,弦论,广义相对论……”沙普利翻着我们的成绩单,轻蔑地说,“重压下的素质测评委不顾一切地向你们灌输这些大而无当的知识,把你们教成了眼高手低的书呆子。我告诉你们,在太空中真正有用的,不过是三角测距而已,但恐怕连这个你们也不会。”
听到这里,大家都保持着敬畏的沉默。
“迄今为止,人类测定恒星距离的方法,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三角法、周光关系法,以及哈勃红移法。这就是三把‘量天尺’,人类目前天体测距的基石。”沙普利慢慢说道,突然伸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远处的群山,“你告诉我,那些山有多远?”
我极目远眺。冷蓝色的天光下,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没有任何参照,眼前的一溜小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某种史前动物的脊骨,覆盖着冰雪,除了几根勉强可辨的电线杆外,没有任何地物。我只好按照常见的电线杆的高度计算,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说:“三公里左右吧。”
“好,那我们走过去看看。”沙普利说。
我们顶着寒风开始了跋涉。原先预计只有一小时的行程,我们赶了整整半天路,才看到那几根电线杆的大小稍微有所改变。
等走近些看清细节后,我才发现那是一排至少有上百米高的金属发射塔架。它们屹立在雪原上,仿佛上古传说中的巨人战阵,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我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这是‘库克’号的备用塔架,不是电线杆。”沙普利说,“所幸,你不在太空……在宇宙中距离的判断失误是致命的。要是真的深空航行,你这次错误会断送人类的全部希望!”
“教官,那‘云雀’号航线的可靠性有多高呢?有人说……”
沙普利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意图,“不要听信社会上那些谣言!你们学过,三把量天尺都已经对这个问题进行了验证。你把哈勃红移的公式给我背一遍。”
我条件反射般念道:“退行速度等于哈勃常数乘以距离,距离正比于红移量……”
“嗯,所以伊甸园的距离是可靠的,可靠到什么程度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出错,那就是你从未出生过!”
我们哄堂大笑。“你从未出生过”是船员间的俚语,暗指宇宙大爆炸。形容一件事荒谬,莫过于说大爆炸从未发生过。因为,这是我们目前所有天文理论建立的基石。
突然间,有人喊道:“咦,快看山那边!”
我抬眼一望,只见黑色的山脊上涌动着跳跃的红光,浓厚的黑烟正滚滚腾起。
“山上居然着火了!真奇怪!”有人嚷道,大概是惊讶于这样光秃秃的山上居然还有东西可烧。毕竟,现在地球上已经没有野生植物了。
看到那火光,沙普利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对我说:“寂航,我给你一个挽回错误的机会,你告诉我,现在你到山顶的直线距离是多少?”
这次我学聪明了。沙普利是在考我对于“周光关系”的理解,于是我答道:“小的火苗,在风中跳跃得厉害;大的火苗,就不太容易在风中摆动了。从山顶火焰摆动的情况看,我可以判断它的绝对大小。哦,如果那是树林着的火,火焰的大小就基本上是确定的。那我就可以从视大小判断它的距离了。在太空,这样的火焰叫做造父变星,它的脉动好像火焰的跳动,测距的原理是一样的。”
沙普利满意地点点头,但没过片刻,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确定这是树林着的火?”
“当然,不过……好像那边有人声。有人在那里吗?”我说。
沙普利嘟囔了两句,打开了一个全息窗口。等看清内容后,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糟了!五分钟前,‘库克’号发射基地遭到不明真相的武装暴民袭击,飞船的燃料舱被击中爆炸,目前反物质储存区已被暴徒包围。”
我们大惊失色。不久前,我们曾听到传言,臭名昭著的环保激进组织——“盖亚”,将有所行动,以交换被逮捕的该组织骨干成员——丁丁的父母,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采取如此暴力的手段!一个标准体积反物质被引爆后爆发的能量,足以把地球变成一只被啃了一口的苹果,所以一般反物质容器都储存在同步轨道以外,但初始合成和装载则必须在地球上完成。这次“盖亚”组织瞄准“库克”号下手,显然早有预谋。
在全息显示屏上,我看到“盖亚”的队伍已经密不透风地围住了储存区,他们的头目正向着据守那里的基地人员喊话:
“公民们!你们都被骗了!你们生活在联合政府编造的伊甸园谎言里,殊不知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他们用这个谎言攫取巨额财富,排挤绝大部分穷人!你们知道联盟航天署署长安德森家产有二十亿美金吗?你们知道素质测评考试中,名次前一百万的人里八成都是富豪精英吗?他们想藉此永远霸占社会资源,假借达尔文法则为自己谋取肮脏的利益!”
“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人们开始喊口号。许久,储存区里没有任何回应。于是,那个头目挥了挥手,一只铁罐被推到了基地的通风口前,暴民们开始戴防毒面具。
但他们只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基地的大门口,躁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我不禁一阵晕眩,周围的空气仿佛心脏般突突地跳动起来。
那是丁丁。她踏着坚定的步子走向那群握着激光枪、戴着防毒面具的暴民,用我从未见过的从容之态做了个手势,林立的枪杆便如同被春风拂过的麦苗般低垂了下去。
“让各位费心了,我的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了……”她轻轻说道。轻柔忧伤的声音里,我听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但是这里实在太危险,如果大家真的想为人类做点好事,还是散了吧。”
头目叹了口气,说:“唉,我们把飞船炸了,现在你又该去哪里?”
“我加入你们,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丁丁说,“为了我的爸爸妈妈,也为了人类。”
轰的一声,我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呼啸,政府军的战斗轰炸机赶到了。我的同伴们兴奋地欢呼起来,暴民们作鸟兽散。看着全息图像上的丁丁淹没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看着飞机向着人群扫射,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划过我的脸颊。
丁丁,这便是你的梦想吗?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要翻越那座燃烧着火焰的山峦,不仅仅是去保护她免受伤害,还要去告诉她,我们都长大了。但我最终没能挪动脚步。一堵比那座山更加不可逾越的高墙悄然树立了起来,后来我知道,这堵墙的名字叫做命运。
一年后某日,木星轨道上,“云雀”号飞船在全人类的注视下出发了。群星的光芒瞬间被引擎产生的曲率泡扭曲,勾勒出一个颜色比周围太空更黑的球形。
但是,意外在这时发生了:引擎启动的刹那,来自太空军港的一道强激光击中了“云雀”号!
攻击的发起者是谁,我当然无从知晓,但不难猜出是某些对“云雀”号心怀妒忌的团体。所幸,曲率泡内外光速差带来的折光效应立即把这道激光向周围回旋、散射,黑色球泡顿时化作一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
在万丈光芒热烈的欢送下,“云雀”号急剧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向着伊甸园飞去。
3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为远航付出我的一生。如今,这个理想已经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