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于未来
不得不说,宋宋的运气比叶深深好多了。
叶深深去了好几次都没见到季铃,这回宋宋一来,居然正巧就碰上了。
“哇,季铃姐你比电视上还要美!”宋宋一脸狂热粉丝的模样,让季铃翻了个无奈的白眼,干笑着问茉莉:“这两位就是设计师?”
“深深是设计师,这位是……”茉莉也没见过宋宋,有点迟疑。
“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是设计学院毕业的,一直都合作的。”叶深深赶紧说。
“哦,你好。”茉莉随便打了个招呼,示意宋宋在楼下等着,然后就让深深拿着盒子,跟着她们到楼上试穿礼服。
叶深深帮季铃穿衣服的时候,看到了她的胸,觉得不容乐观——她报给自己的码子肯定是假的,胸部起码多报了一个罩杯,身高也报高了三公分左右。
幸好茉莉神通广大,硬生生给季铃挤出了乳沟,到时候再垫一下,蹬上恨天高,应该能差不多。
浅绿色长裙,白色立体花,希腊式的细褶……
闪光丝绸的光泽优雅而舒缓,加上花朵与爱奥尼亚式的褶皱裙裾,衬得肤白貌美的季铃如同油画中的希腊女神般,不染纤尘,格外明亮。
非常出色的衣服,然而季铃与茉莉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叶深深,你搞错了吧?”茉莉皱起眉,甩开裙摆问她,“这好像不是我们之前商量过的那件设计?”
“对,确实不是。”叶深深淡定地看着那条裙子,缓缓地说,“因为我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巴黎,在博物馆里,看到了一张设计图。”
茉莉的脸色顿时变了,脸上那种责怪陡然转成心虚,涨出一点酡红:“是……是吗?”
叶深深点头,说:“说实话,我当时挺难过的。因为我是真的希望能为季铃设计一款好看的衣服,尽我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剽窃他人的东西。对我来说,这不仅是事业上受到了肯定,也是在感情上,与喜欢的明星有了亲密的接触。”
茉莉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季铃。
季铃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神情,仿佛她对此一无所知,只轻飘飘地说:“我想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吧。”
茉莉立即点头,说:“其实不瞒叶小姐说,我们也是受害者。是之前季铃的粉丝给我们寄了那么一幅设计图,说希望季铃穿上她设计的礼服参加活动。我们觉得这件礼服很不错,但那个粉丝又联系不到了,所以才找了你帮忙做衣服,也按照她的设计修改了你的图,可我们不知道这幅设计图是抄袭的,还是抄袭的大师遗作……”
叶深深没有戳穿她的谎言,只注视着她,微笑着按照沈暨提点她的要点说:“其实我还是希望这桩合作能成功的,毕竟之前也有人向我问起过替季铃设计礼服的事情,比如说《one》杂志的宋瑜主编和方圣杰老师,他们对于这件作品都很期待。如今忽然中断了合作,恐怕他们也会询问这件事。因此我立即修改了设计,拿出了面前这件衣服,希望到时候,不至于让他们知晓我们的合作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我们对于这桩合作是非常真诚的,对于我们的疏忽可能造成的后果也很抱歉,能由你及时发现,对于季铃来说也是好事。”茉莉圆场的话说得也很漂亮,毕竟她已经提到宋瑜和方圣杰,这件事要是被他们捅出去的话,从时尚杂志到服装工作室都会传开,季铃在时尚界的口碑会受到很大影响。
叶深深当然只需要露出单纯无知的笑容:“没事啦,是误会,大家说开就好了。”
在茉莉再说不出什么之后,叶深深又看向季铃身上的衣服,问:“那么,这件礼服,不知道季小姐满意吗?您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会马上修改的。”
季铃穿着衣服,在镜子前袅袅婷婷地摆着各种姿势,左看右看。
叶深深示意茉莉把灯光调暗,说:“到时候晚宴,灯光会比较暗淡,但塔夫绸和这种混纺银丝的丝缎光泽度和反光度都非常高,在暗光之下,会使您成为关注焦点。”
在暗光下,裙子犹如一团淡淡光晕,将季铃笼罩在其中,朦胧而幽远。茉莉立即说:“到时候可以让人多拍几张灯光变暗后的照片,保证整场晚宴会是你的专场。”
季铃那张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说:“可以呀。”
季铃和茉莉商量着,先放出风声,给几个小媒体发一发她支持新秀设计师,要穿着新锐作品去参加晚宴的通稿,然后又对着镜子看了许久,问:“腰身这里,是不是还可以小一码?”
“好的,我回去再改一改。”虽然明知道再小一码就要出横褶了,但叶深深还是很认真地记下,等待着她下面的要求——再给她缩半公分好了,反正到时候她肯定无心吃饭的。
“花朵呢,是不是上面可以再多加一点小花,能更衬托出我的肩膀和脖子?”
对于这种影响设计的要求,叶深深坚决拒绝:“小花的设计最近几年很流行,但也因为太流行了,所以可能撞设计。到时候一排人站在一起,身上都是小花,那么浅绿色裙子加白色花朵的,很可能在其他鲜艳颜色面前不占优。”
“是吗?”被人艳压简直是女星魔咒,季铃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转头问茉莉,“我什么时候走红毯?前后是谁?”
“你是第七个走,前后是她们。”茉莉把名单给她看。
季铃看了看,十分愉快地笑了出来:“呵呵呵,一个黑,一个矮,到时候我得多待一会儿,最好能拉她们过来合个影。”
叶深深在心里想,难怪娱乐圈高白瘦顶级大美女沐小雪永远都是在第一个或者压轴出场,估计大家都不愿意和她一起走。
季铃终于欣赏够了自己的美,到里面去把衣服脱下来,交还给叶深深修改尺寸。
叶深深抱着装礼服的盒子下楼,和宋宋出了工作室,终于站在阳光下时,才松了一口气。
“季铃脾气不太好哦,枉我还以为她是面对媒体时的模样。”宋宋一脸哀叹。
叶深深心想,你还不知道她们曾经给我设下多么可怕的陷阱呢,我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过考虑到宋宋的火暴脾气,叶深深也只能把一切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两人站在街边打车,看着面前的街道。北京的深冬风轻云淡,落完了叶子的树木站立在街边,显得这个季节更为疏朗。
“深深!”对街有人朝她挥手。
叶深深转头看见郁霏,她穿着米色大衣和过膝长靴,摘下墨镜朝她微笑,标准的气质美女。
叶深深朝她挥了挥手,隔着街道叫她:“郁霏姐。”
宋宋不可置信地拉着叶深深的袖子,低声问她:“郁霏?这就是顾成殊的前前女友?被他控制了好几年惨不忍睹的那个?”
叶深深想起那篇报道,不由得笑了,点了点头:“对啊。”
“不会吧?你居然和她认识?而且看起来关系还不错的样子……”宋宋话音未落,叶深深已经牵着她的手,穿过了面前的斑马线,走到郁霏面前。
“来季铃工作室吗?你帮她设计的衣服已经搞定了?”郁霏问着,又咯咯笑出来,说,“哎呀,肯定没问题的嘛,毕竟深深你可是受到巴斯蒂安先生好评的天才呀!”
“郁霏姐,求别提这件事了……”叶深深羞愧不已。
“怎么能不提呢?你是巴斯蒂安先生赞赏的国内设计师第一人嘛。”郁霏偏头朝她一笑,“将来前途无限呢!”
路微将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也是这样说——郁霏,你现在知道叶深深的可怕了吧?知道她能爬到哪个地方了吧?
“我才不管她能爬得多高呢,甚至越高越好。因为我只要动一根手指头,就能让她摔下来,她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惨。”
她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回答路微的,所以面对着叶深深的时候,郁霏也笑得越发温柔可爱。她的目光落在叶深深手中的盒子上:“这是你给季铃设计的衣服?”
叶深深点头,说:“对啊,就是上次说过的那件浅绿色长裙,白色立体花的。”
说着,她将自己手中的盒子打开,露出了那种浅淡带石青的绿色和希腊式的褶皱丝缎,下面还露出一点白色花瓣。
郁霏眼睛一亮,想要仔细看一看,叶深深已经将盒子盖好了,匆匆忙忙地说:“车来了,我得赶紧走了,郁霏姐,拜拜!”
她们拉开出租车的门,坐了上去。
郁霏朝她小幅度地挥手,依然带着那种温婉的笑容:“拜拜哦!下次让我好好看看你的作品。”
叶深深点头,举着手中的盒子说:“明天的发布会上就能看到啦,郁霏姐别急哦。”
“喔……那我等你。”郁霏满意地笑着,也上了自己的车。
出租车一路往前,宋宋揪着叶深深的袖子,恨不得扯下一块布来:“深深,你的心也太大了吧?郁霏啊,她是郁霏啊!顾成殊的前前女友!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现在和顾成殊的前女友路微在同一个工作室,和顾成殊的前前女友好得跟闺蜜似的,和顾成殊又走得这么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叶深深还没说话,前面的司机已经说话了,一口京腔,倍儿亲切:“这就叫一笑泯恩仇,管他女友前女友。”
宋宋傻了眼,几乎要用眼光杀死叶深深。
叶深深简直无语了:“师傅,我和那纠缠不清的三个人不是一路人,我只是个凑巧认识这三角恋中每一个人的倒霉蛋,谢谢。”
“是啊,我看你这小姑娘的模样这么单纯,也不像那种道德败坏的人。”司机摇头说,“三角恋就够乱了,再掺一脚就四角喽。”
受不了的士司机的点评,叶深深在经过外文书店的时候赶紧喊停,带着宋宋进去买书去了。
“行啊,深深,去了一趟法国,你都要看法文原版书了?”宋宋看着她取下厚厚一册书,目瞪口呆。
叶深深又去旁边拿了法文词典和《从零开始学法语》等书,回头跟她说:“我昨晚查了一下,国内有努曼先生给我提起的《关于服装的一切》,又搜索到了封面照片,应该就是这本没错。”
宋宋毛骨悚然:“我的天,你不会妄想自学法语吧?”
“对,我的目标是,能有一天看懂这本书。”她晃了晃手中那本厚重的《关于服装的一切》。
“疯了吧……”宋宋自言自语。
“就是怕自己会坚持不住,所以才先花掉这一笔钱,以后心疼的时候,会认真的。”她说着,又把自己手机中的那封邮件翻出来,看了看,说,“我不想像努曼先生那样,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才遗憾自己没有机会去学那一门外语。”
“可是自学法语有多难,你想过吗?”
“没想过……只想着法国是个好国家,是全世界设计师的梦想。”叶深深抱着手中沉重的书,把自己口中另外的话吞了下去——有一天,我会和顾成殊实现说过的梦想,在巴黎开自己的时装发布会。
我得为那一天,做好准备。
在走出书店门口时,她们看见报刊摊,便随手拿了一份报纸。
宋宋习惯性把报纸先翻到最后一版看娱乐新闻,再去副刊看都市潮流之类的讯息。扫了几眼后她脱口而出:“哎哟……孔雀这女人,混得不错嘛!”
叶深深探头看去,内页的软文是青鸟的,刊登着一组青鸟今年春夏成衣的照片,颜色粉嫩,走糖果色欧根纱风潮,据说设计师是青鸟的孔雀。
“深深,今年还流行糖果色欧根纱吗?”宋宋研究了一下,抬头看她,“我记得我们店里选择的是浅色清新风啊。”
叶深深想着自己对孔雀说过的话,那时在北京的大雪中她们重逢,孔雀问起她明年店里的春夏色调时,她对孔雀说,春夏要粉嫩点,糖果色,半透明欧根纱。
还真是,居然真的相信了。
叶深深对宋宋笑了笑,说:“糖果色和半透设计应该年年都流行吧。”
书很重,打车很难,两人站在路边,身后花坛里开满了三色堇。
看着这熟悉的花朵,叶深深忽然想起了被自己留在工作室中的角堇,不由得“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说:“我得回工作室一趟。”
“怎么啦?不是说今天休息吗,还要去?”
“我在那边还有一盆花,周五我走的时候忘了浇水,昨天、今天,再加上明天我要直接带着衣服去酒店,我的花肯定要枯萎了!”叶深深说着,抱起书就赶紧往旁边走,“幸好工作室就在旁边不远,我们走吧。”
“什么花啊,这么要紧?”宋宋无奈地帮她抱着一摞书,两人往工作室那边走,“不过我也没看过你们的工作室呢,我跟去看看。”
走路不过十来分钟,她们已经到了工作室。
周末的工作室没有人,叶深深打开门进去,一眼就看见自己的角堇已经失水垂挂下来了。
她赶紧接了半杯水给它浇上,又把流出来的水擦干净。
宋宋在大厅内转悠了两圈,说:“深深,这里挺好的哦,你工作得很愉快吧?”
“是啊,很开心。”就是经常被路微盯着,然后要时刻小心她在暗地里动手脚,不然真的挺开心的。
宋宋一抬头看顶上,“啊”了一声,说:“不过这里可不太好。”
叶深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愕然发现吊灯上一片巴掌大的玻璃灯盏正在摇摇欲坠,三根铁丝已经少了两根,可大家居然都没注意到。
“我把它弄一下。”叶深深立即将自己的桌子拖到灯下。宋宋瞪大眼睛:“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啊,深深!你等终审过了再跟他们提一提就好了,过不了就不说了!”
“这怎么可以啊?玻璃随时会掉下来伤到人的。”她说着,将自己的外套一脱,爬到了桌子上。然而高三米多的天花板,她伸长了手也够不到玻璃灯盏,只能叫宋宋再弄一把凳子过来。
“天哪,深深你还真是修得了水管打得过流氓啊!”宋宋嘟囔着,正把凳子架在桌子上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响,有人开门进来了。
叶深深吓得差点从桌子上掉下来,她捂住自己的短裙,愕然看着从外面进来的人。
方圣杰带着三个人进来了,一个是沈暨,一个是她不认识的大块头,另一个,让她瞪大了眼睛——居然是努曼先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暨,他大步走过来,仰头看着叶深深,问:“深深,你在干吗?”
叶深深蹲在桌子上,有点尴尬地指指吊灯,说:“你看,有个灯盏似乎要掉下来了,我担心它会砸到人,所以想把它弄一弄……”
“你还真是万能小天使。”沈暨忍不住笑了出来,和旁边给叶深深按凳子的宋宋打了个招呼,直接把凳子拿下去了。
方圣杰回头对努曼先生解释了一句,几个人都笑了出来。
“我来吧,你先下来。”沈暨抬手,牵着她的手让她下来,然后接过她手中的撬边线,利落地上了桌子。他比叶深深高了许多,轻松地站在桌子上便将吊灯的灯盏重新弄好了。
叶深深尴尬地红着脸,去和努曼先生打招呼:“努曼先生,您好!”
难怪他不回自己的邮件了呢,算算时间应该刚好是他上飞机了。而更没想到的是,沈暨今天去接机的对象,就是他。
努曼先生依然是那种温和的神情,笑着朝她点点头,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你重逢了。”
“是啊,能再度见到努曼先生,真是太好了。”叶深深低头朝他兴奋地微笑,有点遗憾地想,早知道能遇见他,就应该把那块布料带上,拿给他看看效果。
方圣杰在旁边有点诧异地问:“叶深深,你也认识……唔,努曼先生?”
努曼先生转头朝他说:“她拯救了巴斯蒂安新年大秀。”
方圣杰不知道内情,只能看看叶深深,笑着回答:“是吗?那可是了不起的成就。”
努曼先生的目光越过叶深深,看到她新买来的书搁在桌子上,便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回头问叶深深:“《关于服装的一切》?”
叶深深更不好意思了:“是的,因为您昨天的邮件中提到了这本书,所以我今天早上去书店找到了,然后因为不懂法语,还买了一些学习法语的书和音像。”
努曼先生的目光落在书上,若有所思地沉默许久,又缓缓地移到她的身上。她带着拘谨与憧憬的笑容,在此时窗外斜照的日光下,纯净得如最美好的水晶,仿佛可以折射出全世界。
这是一种混合着年少无知的单纯,在前方拥有无穷无尽的未来和可能性的时候,倒映着整个世界的雏鸟的双眼。这一刻,让看见她的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希冀,希望能成为托起她双翅的翼下之风。
但努曼先生最终只是点点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糅合了叹息与欣慰的笑意,他说:“你比当年的我,强多了。”
叶深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正在紧张之中,沈暨已经把吊灯弄好,他跳下桌子,把它搬回原处。方圣杰示意大家上楼,又问叶深深:“明日终审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叶深深点头:“是的,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回去好好休息吧,期待你明天的作品。”
叶深深点头,目送他们上楼之后,赶紧把自己桌子擦干净,然后把书抱起,和宋宋离开。
宋宋回头看看楼上,朝站在窗台看着她们的沈暨挥挥手,然后说:“努曼先生是什么人啊?一看就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叶深深想了想,说:“大概是巴斯蒂安先生重要的助理之类的吧。”
“是吗?外国人就是有派头,助理还带个保镖。”
叶深深这才想起,站在努曼先生身边那个大块头,看起来确实应该是保镖,上次新年大秀的时候,似乎也见过他在努曼先生身边。
她有点茫然地说:“是啊,所以说是重要的助理嘛。”
顾成殊终于给叶深深发了一条消息,问她在哪里。
叶深深正在和宋宋吃饭,看到他的消息后,赶紧回复他,半个小时后到家。
所以她回家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在楼下遇见了顾成殊。
“我来看看你明日终审的衣服。”他不容置疑地说。
叶深深自然而然地点头,说:“我还以为顾先生要明天在评审时再看最终成果了。”
“虽然方圣杰确实有邀请我,但如果我太忙的话,可能就不去了。”顾成殊以一贯的冷淡模样扬着下巴说。
叶深深低头笑了笑,说:“对啊,顾先生这么忙。”
才怪呢,嘴巴这么硬,可她却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明明是想尽早看到她的设计。
宋宋看看顾成殊,再看看叶深深,告诫自己一定要淡定,绝不能露出不应该出现古怪的神情。
顾成殊将叶深深的完成品看了一遍,从细节到整体都仔细地审视过,然后一言不发地还给她,皱眉问:“你知道路微的设计吗?”
叶深深摇摇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我看到了,是一件很有特色的作品。”顾成殊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缓慢而清晰地说,“用的理念是黑色渐变为白色,但不是均匀渐变,而是类似于颜色消融的不均匀渐变。上身的形状是纯黑蝴蝶翅翼,简洁而造型优美,腰身以蝴蝶触须状的细腰带紧束,下面是飘逸如蝶翅的雪纺裙,从黑色过渡到纯白。过渡色不是简单的黑灰白,而是各种绚烂的深紫、浅紫;深蓝、浅蓝;深绿、浅绿;深红、浅红等彩虹色的过渡,流动的姿态,水彩颜色融化般的那种韵味——你能理解吗?”
叶深深想象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将旁边的一张纸拿过来,随手在纸上画出裙子的模样,深浅长短不一的颜色流动。她将裙子展示给顾成殊看,说:“实物肯定十分漂亮。只需要一点空气的流动,雪纺就能随之飘逸轻扬,随着脚步的走动,这些绚丽的渐变色会在穿着者的周身流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顾成殊看着她画上的裙子,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转回她的面容。他仔细端详着她,然后终于问:“你觉得这条裙子怎么样?”
叶深深笑了笑,把自己手中这张纸慢慢撕掉了,丢在垃圾桶中,说:“不怎么样。”
顾成殊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神情也略微松弛了一些:“说来听听。”
“同一件衣服,出现了三种重复的设计元素——蝴蝶,从抹胸到腰带到下摆,乍一看可能显得呼应,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一看就会觉得堆砌。”
顾成殊点点头,问:“还有吗?”
“意象的使用,不分主次。她抓住了胸口、腰带、渐变色三个好灵感,这三种设计,在分开来时每一个都可以独立支撑起一件衣服,然而凑到一起之后,没有了主次之分,分散了整个衣服的亮点和关注点,最终过犹不及,变成了大杂烩。”
顾成殊抱臂靠在沙发上:“还有呢?”
“还有,一只腰间长着触角的蝴蝶,简直是不可思议,对吗?”
这下就连在旁边刷网页的宋宋都忍不住了,回头哈哈大笑:“深深,你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毒了?”
顾成殊又说道:“然而,你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太过贪心了,以至于堆叠了很多元素,但每个元素,都很出色,让人过目难忘。”
“是的,过目难忘,看到就不会忘记了,这才糟糕呢。”叶深深笑着朝他眨眨眼,“还是说,顾先生觉得我会输?”
顾成殊摇摇头,说:“不,其实在看见你这件设计时,我就放心了。”
叶深深忍不住又在心里暗道,明明都放心了,还摆出那副严肃的表情给我看干吗……
“何况,明天评审组的负责人,是努曼先生。无论别人的意见怎么样,他都拥有一票决定权。”
宋宋若有所思:“深深你认识努曼先生的,这么说你明天赢定了!”
叶深深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说:“对啊,我运气真好……不过还不一定呢,还是要看熊萌和魏华他们的设计。”
“我觉得你这件裙子美得无人可及。”宋宋永远比当事人还有信心。
叶深深还想谦虚一下,顾成殊却难得地肯定了宋宋的话,说:“方圣杰工作室的其他人,确实没有可能。”
叶深深开心地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顾成殊马上就要回去,宋宋窝在沙发上刷网页,叶深深送顾成殊出门。
在电梯口顾成殊回头看她,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呢?”
叶深深想了想,说:“如果能顺利留在工作室的话,我希望还是和以前一样吧。我会跟着方老师学习,然后继续兼顾网店的事情。等我慢慢成长了,成为足以独当一面的设计师时,顾先生肯定愿意帮我发展一下网店的,对吗?”
“会的。如果你留在工作室的话,这样的发展顺理成章。”顾成殊说着,看看平稳上升的电梯数字,又忽然问,“关于你的父母呢?”
一个贪婪的希望女儿输血给儿子的父亲,一个软弱的希望女儿能回到身边支撑自己的母亲,一个自作自受而瘫痪的弟弟。
年关将近,她不可能不回家过年,一切都亟待她回去面对。
叶深深默然地靠在走廊墙壁上,仰望着头顶明亮的灯,抿住了下唇,轻声说:“我可以妥协很多,但绝对不会放弃我准备走的路。”
顾成殊看着缓缓打开的电梯门,问:“因为对梦想的坚持吗?”
叶深深看着他的侧面,点了点头,低声却坚定地说:“也因为,我对你承诺过。承诺的有效期,是一辈子。”
顾成殊转头看她。电梯门已经打开,他却一动不动,只是侧头看着她,丝毫不去理会那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叶深深微有诧异,靠在墙上抬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他向她走来,将手撑在她耳边的墙壁上,俯下头。
被抵在墙上的叶深深,抬头看见逆光下的他,背后的灯光将他描绘得一身幽蓝,令她看见所有的颜色瞬间失真,却更加重了他深邃的轮廓,不容抗拒地冲击入她面前的世界,占据了所有的位置。
他贴得这么近,让叶深深无法再看见任何东西,只能茫然而惊愕地睁大眼睛。
“是的,一辈子……”
他微启双唇,最终却只吐出这几个字,其余的全部消失在虚无之中。然而叶深深也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唯有他的眼睛,带着攫人的力量,让她觉得背后仅存的依靠都消失了,唯有不停下坠的感觉,让她恍惚出神,一直在失重。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张抿起的双唇上,逡巡着,暧昧的意味与近在咫尺的呼吸让她不由自主地脸颊通红。他身上的气息带着琥珀、雪松与佛手柑的味道,在清新与冰冷之中,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蛊惑,令叶深深的心脏涌出无数浓稠的温热,向着全身汹涌流经。
心口的悸动引发了眼前的晕眩,叶深深终于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顾成殊的手,抚上她的头发,手指轻轻插入她的发丝之中。
他俯下了身,紧张无比的叶深深身体微微颤抖,她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正准备挣扎之时,却感觉到额头柔软的触感,就像一片羽毛轻轻掠过,或者是一片花瓣擦过肌肤的质感,一瞬间便消失,却让她全身的汗毛都微微竖了起来。
指尖和脚趾都忍不住收紧,全身的力气却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荡然无存,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睁大双眼时正对上他深幽的瞳仁。
他若无其事地放开她,刚刚吻过她额头的唇角弯起一线上扬的弧度,显示出他内心的愉悦。
“祝你好运,深深。”
他进了电梯,只留下这一句话。
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告别时的祝福之吻。
叶深深什么也没说,胸膛急剧起伏,绯红的脸还未褪色。心口涌起的不仅是紧张,还有一种被戏耍后的恼怒,让她恨恨地瞪着电梯许久,仿佛可以透过电梯门瞪到里面的顾成殊一般:“混蛋!”
她站了许久,才捂着自己的脸颊,跑去蹲在了楼梯口吹风。
毕竟,她真的没办法,顶着这么一张大红脸,回去面对宋宋。
她不知道的是,在房间内久等她不回来的宋宋,已经给她的母亲发了另一条消息——
“阿姨,深深确实要拿那件裙子去参加明天的比赛,和你说的一样,浅绿色,白色的立体花,希腊式细褶。”
第二天下午两点,叶深深带着自己设计的礼服,来到努曼先生下榻的酒店。
今天下午的重头戏,是在酒店大堂的一场走秀,展示方圣杰工作室今年秋冬季的几组重点设计。因为主要是应安诺特集团一行人要求而展示的近期作品,所以只是一场小型的秀,也并不公开宣扬,请了二十来个国内的模特,到场的人除了安诺特的几位设计师和邀请的几位评论家,也就邀请了国内几位资深时尚杂志主编和设计师、明星来观摩,甚至连实习生们都没有被允许进入。
宋宋当然不能来这样的场合,所以叶深深一个人打车到达。
下车的时候,她看见蹲在酒店门口的一个女生。
居然是孔雀。
叶深深正在诧异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孔雀一看见她,立即站起来,叫她:“深深!”
她好像蹲太久了,脚有点麻,所以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扑过来,拉住她往旁边的绿化带后走。
叶深深诧异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哥考研成功了吗?”
“深深……”孔雀拉着她,压低声音却又急促地问,“我听路董说,你们今天就是最后终审了?”
“是呀,这是我的设计。”叶深深将手中的盒子拿起来向她示意。
孔雀急了,一把将她手中的盒子按住,低声说:“这个……不能拿出来!”
“哎?”叶深深故作不解地看着她。
孔雀惶急地看看绿化带那头的酒店门口,低着头急促地说:“深深,我对不起你,我……我圣诞节之前去找你,是路董吩咐我的!她,她让我去试探你的设计,看是不是给季铃设计的那件绿色裙子……”
“哦……这样啊。”叶深深看着她焦急的神情,心里闪过一丝叹息——孔雀,毕竟还是在意她们曾经的友情的。
所以她微笑着,默然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孔雀脱口而出,眼圈顿时红了,“她还让我探你的口风,最好能偷取你的设计!我当时不肯,她告诉我说,没关系的,因为你马上就要身败名裂,从此彻底被逐出设计界了!”
叶深深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望着面前曾经的好友,心口涌动着感动与厌弃,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复杂情感。许久,她才低声说:“可是,你当时并没有告诉我。”
“是……是的。路微帮我哥找到了导师,只要文化课及格,我哥就能被录取了……”孔雀说着,眼中浮上来的泪终于越来越重,最后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深深,路董虽然一直针对你,可她待我却很好……我现在是青鸟的设计副总监,她给了我很不错的待遇,甚至还为了我,带人去警告过我家里人。所以我父母也对我承诺,只要我哥考上了研究生,我每个月稍微资助他一些,以后家里也不再那样逼迫我了……”
叶深深没想到,她印象中一直刻薄傲慢的路微,居然也会这样帮孔雀,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孔雀见她不说话,只能慢慢放开叶深深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哽咽着说:“我知道,她可能是觉得我还有利用的价值,也可能是觉得我背叛了你站在她那边,让她有成就感……可我真的没办法,我得站在她那边,我的人生……只有这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是啊,要是我,我可能也会这样选择。”叶深深低低地说着,抬手将她捂着眼睛的双手拉下,轻叹了一口气,凝视着她,“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孔雀……很抱歉,我和宋宋,不能帮你脱离苦难。”
孔雀眼中的泪簌簌流下,身体颤抖不已,到最后她的双腿都无力支撑自己了,抱着自己的包慢慢地蹲了下来,竭力地挤出几句话:“我偷了你的设计,深深……我把你的设计偷拍了,传给路微了……”
“是吗?那也没什么,反正我也骗了你。”叶深深蹲下来,在她耳边含糊地说。
而哭得战栗的孔雀,显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依然还在喃喃地说,“我还套取了你的话,把你们这一季的设计理念给用了……”
叶深深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的,反正全世界都在用。”
“你不怪我吗?深深……你真的不怪我吗?”孔雀抱着自己的膝盖,睁着一双没有焦距的泪眼问她。
叶深深摇摇头,然后抬起手按住她的后脑勺,轻轻以额头与她相碰。就像当初三年时光里,她们曾经无数次相依偎时一样,两个人温暖的皮肤亲密碰触。
“好啦,我知道了。无论如何,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放心吧。”
孔雀抽泣着,勉强点点头。
叶深深站起身,说:“我现在要去参加终审了,等我结束评审之后,我们再见面吧。宋宋这几天也在,大家可以聚一聚。”
“深深……”孔雀猛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仰头看她。她头发散乱,眼睛通红,拼命地朝她摇头:“不要去,深深……不要去!”
叶深深低头看她,感觉到孔雀的手抓得那么紧,几乎要痉挛般的力量,这让她的心中,又生起一种绝望的感伤,感觉到了孔雀最后留给自己的一点善意。
她轻轻问:“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不能去参加终审?”
“因为……因为……”孔雀的声音颤抖如被扯碎的破布,压根儿出不了喉咙,她只是拼命地摇头,继续说,“不要去,深深……”
“为什么路微断定我在这次终审后会身败名裂呢?为什么她觉得我会从此被逐出设计界,永远也不可能翻身了呢?”叶深深声音平静,凝视着孔雀,神情淡定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孔雀却无法说出口,她只是摇头,歇斯底里地说:“深深,为了你自己,真的,你听我一句话,不要参加这个终审……”
“因为,我的设计是抄袭别人的,和别人的设计一模一样,对吗?”叶深深认真地盯着孔雀,仿佛要盯到她的瞳孔里去,“而你不能说,因为你希望路微凭借着从我这边抄袭的东西,赢得这场比赛,这样的话,你以后就能脱离苦海,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你又不想看着我就此背上无法洗去的罪名,坠入深渊,再也无法在设计界待下去。所以你阻拦我,希望我赶不上这场终审,虽然失去机会,但总算能保住名声,不至于就此万劫不复,对吗?”
孔雀没想到她早已洞悉了一切,而且还能这样平静地将一切内幕诡计对自己说出,顿时彻底呆住了。
她怔怔地蹲在叶深深面前,仰头看着她,连呼吸都几乎停住了。
“谢谢你,孔雀,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们的过往,你并没有抛弃我们的过往……你的心里,始终还记得我们,叶深深,钱宋宋,还有孔雀……我们是设计学院三人组——这就够了。”叶深深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帮她拨开脸颊上散乱的头发,轻声说,“至少,我们曾经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她后退一步,向着孔雀笑一笑,转身向着酒店大门走去。
孔雀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离去,在她即将进门的时候,终于喊了出来:“深深,你真的……不肯放弃吗?”
叶深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孔雀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扬起笑容,浅浅的,却坚定:“放心吧,孔雀。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最终都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没人可以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