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年用手指着地中央挖的坑,说:“这是炉灶的遗迹。那些上古时代的人们,就在这里面点上火,烤着用弓箭猎获的野兽或湖中的鱼,全家人一面吃一面欢快地说着话哩。”
“您对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兴趣吗?”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古代人的生活。若不像我这样睡上一夜,只凭看上一眼是不可能懂的。”
“睡一夜?”轮香子提高了声音,“这么说,您是从昨晚就住在这儿的喽!”
“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从东京到这里来的。”
“啊,您是东京人?”
这次轮到轮香子来问这句话了。
“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节日。”
原来如此。轮香子也意识到了,这两天是连休。从学校毕业后,对星期几的感觉已经迟钝了。
这么说,这位青年是学生?不,看起来不像学生,身上有一种更老练的稳重气派。多半是已经工作的人了,也许是刚刚参加工作的。
“您休假的时候,总是特意从东京到这种地方来躺躺吗?”轮香子以略带吃惊的口吻问道。
“不,不一定只限于躺躺。”青年的声音里略含着笑,然后提议说,“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
刚到小屋外面,光线异常耀眼,蓝天和鲜绿更加分明。全身都暖洋洋的,轮香子知道这是从温度略低的竖穴里才出来的缘故。
来到外面产生的新印象,并不仅仅局限于自然景色。青年果然不是学生,估计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虽然有帽檐遮着,仍能看出他的浓眉大眼,迎着阳光的皮肤倒并不很白。
青年以不无顾虑的目光凝视着轮香子。在她的经验中,这不是那种需要慌忙躲开的视线,而是一种悠闲打量的眼神。
青年很自然地移开视线,把身体转向复原的竖穴住宅。
“我们接着往下讲。”他把手放到挂在肩上的很不讲究的帆布包带上,“躺在这个竖穴里,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呢!觉得自己好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别人都出去狩猎了,只有我留下来看家。”
轮香子笑了起来。
“您是在做古代人的梦呢!”轮香子说。这是句应酬话,算不上优美或富有诗意。倘若想到那些半裸着上身、毛茸茸的原始人,正使用石镞工具来剥动物皮的样子,说他在做梦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礼貌了。
“也许是那样。”对轮香子的这句客气话,青年作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喜欢他们那种单纯的生活,节假日里常常到这些地方来消磨时间。当然,也去过一些尚未复原的竖穴遗迹。”
“在那种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吗?”
“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过夜。只是坐下来仔细观赏观赏。”
“仍然是抱着一种家庭成员的心理?”
听到轮香子这句略带玩笑的话,青年放声笑了起来。
“并不总是那样。毕竟是相隔三千年的外来访问者了嘛。”
“这位访问者,”轮香子稍微踌躇了一下,“厌倦了现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这儿来的吧?”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本来以为青年会随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却蓦地消失了。帽檐遮挡的黑影下,眼里好像掠过一丝不愉快的阴影。
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反应,轮香子有点后悔。
“也许可以那么说,”青年好像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以格外爽快的声调说,“实际上或许就是吧。不过,我这样回答,您可能觉得有点刺耳吧。”
“不,我可没有感到。”轮香子脸上泛起了红晕。原本是想提出一个宽泛而又有机敏用心的问题,但一说出口却显得轻率而生硬了。轮香子真想骂自己一通。
“这么大的规模,”为了赶快摆脱自己的这种心情,轮香子迅速转换了话题,“能住一家几口人呢?”
“这个……大概五六口人吧!”青年的语调已经恢复了,“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这种竖穴,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积高地上。后来逐渐伸入内地,仍旧建在这类高岗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聚集在一起。从这点来看,也许曾经组成过一个村落呢!”
“村落?那么,该有过村长那样的人吧?”
轮香子问得愈发不对路了。一度受过挫伤的情绪,并不易马上恢复。
“竖穴遗址中没有特别大的,从这点来看,大概还不曾出现过那样有权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青年说着,大约是发觉了这不是对年轻女性该讲的话吧,接着又说,“对不起,小姐。我想到下面的镇子去了。”
帽子下面的眼睛却在征询轮香子的意见。
踏着青青麦田的小径,青年在前,轮香子随后。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脱去了浅色的工作服,裹在衬衣下的肩膀很宽阔。
挂在肩上的帆布书包里不知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书包已经脏得有点发黑,帆布盖上像中学生那样用墨水写着T·O两个大写的罗马字母。
T·O……轮香子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两个缩写字母对应的汉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一条下坡路,所以轮香子脚下一滑,无意中缩短了同他的间隔。
“好看吧?”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点缀在枝头的无数小白花。这种花类似梨花,轮香子还不知它叫什么名字。
“在万物吐绿的现在,正是花梨花盛开的季节。见到这种花,立刻就会想到:这是到诹访啦!”
“您说是花梨?”
“啊,您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越过高高的麦苗传了过来。
“它在秋季成熟,也叫唐梨。个头大,也很香,但果肉又涩又硬,不能生吃,在这一带都是用糖泡过以后再卖。并不是太好吃的东西。”
轮香子感到这位青年对此地很熟悉。这恐怕正说明他常到这里来。她想,也许他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这种事又不便发问。刚才的尴尬还留在记忆里。
假如能发问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位青年在什么公司工作呢?正像对于他名字的好奇心尚可凭那两个缩写的字母稍稍满足一样,对于他的职业也并非不想得到某种暗示。这是一位节假日里常常逍遥自在地出去访问古代人住居遗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话,轮香子真想知道这样一位男子究竟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湖面已经平静下来。透过村落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水平的湖面,坡下面有一段路与湖面平行。下到这条路上以后,青年便把身子转向轮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状的帽檐上。
“啊,小姐,您直接回旅馆吗?”他看着等候轮香子的汽车说,“再见吧,恕我失陪了。”
“哎呀,”轮香子不由得说道,“您如果去上诹访的话,来搭一段车吧?”
“谢谢。”青年微微低头表示谢意,“不过,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因为我这会儿要顺便到下诹访去。”
“真遗憾。我还想听您再给讲讲哪!”轮香子看着青年洁白的牙齿说道。青年的脸上挂着稳重的笑容。
“这么说,明天休息您也在这一带参观喽?”
青年摇了摇头。
“明天要到富山县转转。”
“富山县?”轮香子睁圆眼睛,吃惊地问。
“那里有一处洞窟,在冰见那个地方。”
“那也是古代人的……?”
“对,住址。那里有点远,也许要请一天假。”
青年的声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轮香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机打开了车门。
“再见!一路保重!”
轮香子从车窗里挥着手。在车子向下滑完那段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一直满面含笑地举着帽子。他肩上挎的白帆布书包,显得格外醒目。
可是,第二天早晨,轮香子又偶然见到了那位青年的白书包。
书包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当时,轮香子正坐在上诹访车站开往东京的上行火车里等待发车。站台上,乘下行列车的旅客正涌向天桥的楼梯口,在那些人群里,她发现了那只白书包。
青年还是昨天的装束,肩上挎着书包。然而,由侧面望过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却心事重重地紧锁着眉头,甚至使轮香子觉得似乎换了另外一个人。青年的表情阴郁,没有一丝欢乐的形迹。他那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的宽阔肩头,也显得格外寂寞。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轮香子还是忍不住从车窗探出了身子。
说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线,到富山县的洞窟去。
“一路平安,‘古代人’!”
轮香子在心里默默祝福着。
田泽轮香子经过三天四宿的旅行,回到了东京。
傍晚才到达新宿火车站,所以进家门的时候,残阳还悬在空中。
“呀,回来啦!完全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进门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后面说:“我看时刻表啦!正是我估计的那次列车。累了吧?”
妈妈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天没见面的轮香子。
轮香子坐到椅子上,伸开了双腿:“一切都照着计划呢!”
“哎呀,怎么啦?”妈妈没想到轮香子竟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所以微笑顷刻褪到了眼角,表情疑惑地问道。
“不过,也太不自由了!”轮香子撅起了嘴巴。
“什么事呀?”
“爸爸指定的旅馆,我都乖乖地住进去啦!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让那些人到车站来迎接,甚至还到旅馆来,又探监似的送礼又多管闲事呀!”
“什么探监送礼,不要讲这种不好听的话。”妈妈皱了皱眉头。
妈妈长着一张白白的瓜子脸,无论发笑还是蹙眉,鼻子上都会聚起皱纹,因此,在轮香子的眼里,妈妈很是叫人喜爱。
“那么,给轮香子送礼品、前去迎接的,都是哪些人呀?”
“当地的政府官员,还有那些商人先生们呗。”
“噢。他们的名片你带好了吗?”
“在手提包里呢。”
妈妈拉开轮香子放在桌子上的白色手提包,取出十几张名片,逐张看了一遍。
“这些名片,得给爸爸看看呢!”说着插进了腰带里,“这不很好嘛!因为想着你是单独旅行,爸爸才给你预订旅馆的。迎接呀,送礼物呀,那是对方的好意嘛。”
作为中央官吏,爸爸的权势甚至伸展到了乡间。看来妈妈对此颇为满意,鼻子上的皱纹变成了发笑时的模样。
“又不是皇亲国戚什么的,我讨厌那样!所以,等爸爸回来,我要好好发通牢骚。好不容易出去高兴地玩玩,却一点自由都没享受到。”
“算啦,不要讲这些事了!”妈妈高兴地安抚着轮香子,“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大家对轮香子也都不错。这不挺好吗?”
“我可讨厌那个样子。”
由于妈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轮香子讲话的语调便有点激动了。
“处在妈妈的地位,看来是不会理解的。我当面跟爸爸去讲。”
“好了好了,明白啦。”
妈妈好像对轮香子的气势汹汹无可奈何,苦笑着要走出去。
“啊,妈妈。给您带了特产。”轮香子把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四方形纸包递给妈妈,说了一声“给您”。
“谢谢。这是什么?”
“糖泡花梨,诹访的特产。”
“啊,花梨呀。”
“妈妈,您知道呀?我以前可不晓得。”
“以前曾经收到过,所以我才知道的。”
“不过,花梨的花,您没见过吧?”
妈妈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白花呢!整棵树上都开满了。”
“噢,你见到了?现在正在开花?”
“嗯。衬着嫩绿,可漂亮啦!”
轮香子口里说着,眼前浮现出走在绿油油麦田小路上的那位青年的身影。肩上挎着有些发脏的帆布书包,高高的背影,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轮香子,让她看那雪白的花朵。
啊,不知道?
从高高的麦苗上传过来的声音很爽朗,青年微笑着的侧影,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分明。麦田下方,泛着银光的湖水展现在眼前……
“轮香子刚才还说没趣儿。可是,看来还蛮愉快的嘛!”
看到轮香子的情绪忽然又好起来,妈妈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嗯,只有在看到花梨花和竖穴遗迹的时候。”
“竖穴?”
轮香子对这一话题突然缄口不语了。
“轮香子对这次旅行好像很不满意呀。”
爸爸来到轮香子的房间。这照例是在繁忙的上班前的时间,从机关来接爸爸的车子正等在外边。
“昨晚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你要对我发发牢骚?”
发胖的爸爸勉勉强强坐进椅子里,脸上挂满了笑容。那是一把平时专供客人们坐的别致的椅子。
“嗯,太烦人啦!每个车站都让人来接,每个旅馆都有人来给予多余的关照,一点也没有单独旅行的乐趣!”
轮香子正准备进行钢琴的早课练习,刚好在查乐谱。冲爸爸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本。
“那可没办法,对方是考虑到我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事前请他们给安排旅馆了嘛。”
爸爸衔起香烟,低头打着了打火机。
“可是,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与机关的工作却毫无牵涉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各种形态出现在眼前,又是一道乘坐去旅馆的车子,又是挨个打听我的日程安排,还来送礼物什么的,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我所向往的自由旅行的乐趣,一点也没有尝到,倒好像处处被限制了自由呢!”
“这是我的不是了!”爸爸吐着蓝色的烟雾,安详地接受了女儿的抗议,“不过,毕竟你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又单独出门嘛!只有旅馆是预先指定的,但地方上出力帮忙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切不可误会了他们的好意。”
“不,地方上的人。”看到爸爸吸的烟灰长得快要落下,轮香子用一张纸代替烟灰缸接了下来,“不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在向爸爸献殷勤吧?”
听到这里,爸爸脸上不高兴了。
“好啦,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全然不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连我也放心不下呢!尽管你对缺少单独旅行的自由很恼火,但总比在陌生的异地碰到三长两短要好得多。像你这样的年纪,往往会产生梦幻般的冒险心理哩。”
爸爸的语气里,似乎渗透出一种在机关里说服下属时的口吻。这在对妈妈说话的时候也时常出现。虽说轮香子很喜欢爸爸,但在听到这种口吻的瞬间,却对爸爸很讨厌。轮香子没有做声。
因为轮香子沉默不语,爸爸大约以为女儿已经想通了,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