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心有灵犀的红颜知己
在纳兰容若短暂的三十一年岁月中,他的感情向来是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除了那位扑朔迷离的表妹,另外几位,都是有证可考的,原配卢氏,续弦官氏,还有妾室颜氏。
但是在纳兰容若生命的最后一年中,还出现了一位女人,那便是江南才女沈宛。
清代谢章铤的《赌棋山庄词话》中说:
容若妇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著有选梦词。述庵词综不及选。菩萨蛮云:“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聪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丰神不减夫壻,奉倩神伤,亦固其所。
此评价颇高,对沈宛的才学,更是赞扬不已。
在电视剧《康熙秘史》之中,沈宛的真实身份,是辅政大臣鳌拜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青格儿,她命运坎坷,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之后,虽然与钟汉良饰演的纳兰容若两情相悦,却不得不黯然离开,后来在康熙南巡的时候,才与纳兰容若重逢,但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过在一起短短一年。
当然,这是电视剧,真实性无从得知,就像那位扑朔迷离的表妹在这部电视剧中叫作“纳喇惠儿”一样,谁又说得出是真是假?
但是,沈宛这位才女,却是真真实实,在史料上可查的。
据说沈宛十八岁便有《选梦词》展现于世,纳兰容若见到了《选梦词》,引为知己,后来在顾贞观等朋友的介绍下见了面,相互属意,沈宛便从此跟了纳兰容若。只是一年后纳兰容若病故,她伤心之际,黯然回到江南,孑然一身。
如果说纳兰容若因为看到了沈宛十八岁的词集《选梦词》而倾心的话,让人觉得有些不可能,那时候纳兰容若年已而立,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儿郎,又经历了爱妻卢氏的亡故等打击,若这么快便移情别恋,有些不太像他的性格。
不过在沈宛的词中有一句“雁书蝶梦皆成杳”,倒是透露出些许的真相。
他们相见之前,应该也是和现在的笔友一样,鸿雁来去,书信交往,相互间慢慢倾心,最终水到渠成。
只是沈宛一直没有成为纳兰容若的正式妻子,她只是个情人。
沈宛与卢氏、官氏、颜氏不同的是,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汉人,当时满汉不通婚,这就让她无法踏进明珠府,再加上并非良家出身,或者说,是类似柳如是、董小宛的身份,也让她只能和纳兰容若保持着一种没有名分的关系。
纳兰容若把她安置在德胜门的外宅之内,两人才学相近,情人间的生活倒也旖旎风流,而从沈宛与纳兰容若的词中也看得出来,两人是当真互相拿对方当知己,相知相惜的。只是造化弄人,半年后,纳兰容若突然病故,沈宛伤心欲绝,孤独无靠,只好含泪返回江南,留下一段让人扼腕叹息的遗憾。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虞美人》)
康熙二十三年,纳兰容若三十岁。
从康熙十六年开始到如今,纳兰容若已经当了整整七年的御前侍卫。
在这段时间内,他从三等御前侍卫升为一等,深得康熙皇帝的信任,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
可是,对纳兰容若来说,这样小心翼翼的侍卫生活,是他所希望所追求的吗?
答案是很明显的,所以,他觉得有些厌倦了。
这个囚禁着他一颗诗人之心的囚笼,要什么时候才肯打开笼门,放他离开呢?
这个时期纳兰容若所写的词,明显地带有一种“无聊”的意味,无论是在给卢氏的悼亡词中,还是其他题材的词中,这种冷清的感觉贯穿始终。
他已经做了整整七年的侍卫,卢氏,也离开他整整七年了。
纳兰容若后来续弦官氏,但他的爱情早已随着卢氏的身故而逝去,哪里还能再重新爱上别的女人?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金秋之时,顾贞观从江南再度回到了京城。
与他同行的,还有纳兰容若早已闻名却从未见过的江南才女——沈宛。
在这次沈宛上京之前,纳兰容若就已从好友们的描述中知道了这位女子的名字。
沈宛,字御蝉,江南乌程人。
古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江南秦淮,明末清初,确实出了不少有名的风尘女子,才艺双绝,貌美如花。
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如今我们耳熟能详的“秦淮八艳”了。
不管是吴梅村笔下“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还是被后人穿凿附会为董鄂妃的董小宛,还有那风骨铮铮的柳如是,侠肝义胆的李香君,礼贤爱士、侠内峻嶒的顾横波,长斋绣佛的卞玉京,擅长书画的马湘兰,以及颇有侠气的寇白门,她们虽然出身低下,被世人看不起,但在当时国家危难的时刻,相比较一干明朝官员的贪生怕死,所谓“文人”的卑躬屈膝,这些向来被轻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子们,却表现出了崇高的气节。这些能歌善舞、擅长诗画的女子的名字,也与当时诸多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联系在了一起,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们虽然是青楼女子,却同样关心国家大事,与复社文人来往密切,其中李香君、卞玉京、董小宛等人与明末四公子之间的风流韵事,也是一时的佳话。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陈圆圆。
当年李自成进京,抢走了陈圆圆,吴三桂一怒之下引清军入关,彻底改变了历史的脉络,虽然把责任全部推到陈圆圆这一个弱女子身上太不公平,不过,假如当时李自成没有强占陈圆圆,想必历史的发展,我们现在是怎么也猜想不到的。
古来才女总是与才子联系在一起的,沈宛虽然不像她的前辈们那么鼎鼎大名,但是在江南也小有名气,而且这名气传进了纳兰容若的耳朵里。
若要用“秦淮八艳”中的人物来比拟的话,沈宛应该相似于马湘兰,那“秦淮八艳”中唯一没有与明末清初那段政治与历史牵扯上关系,以善解人意、擅长诗词绘画而闻名的灵秀女子。
对纳兰容若来说,他此时需要的,不是寇白门之类的风尘侠女,而是沈宛这样善解人意,叫人见之愉快的女子。
沈宛,刚好适合。
所以就在这一年的年底,纳兰容若纳了沈宛为妾。
其实纳兰容若究竟有没有和沈宛举行过婚礼,也是个颇多争议的问题。
在当时,满汉不通婚,沈宛的汉族身份注定了她无法进入明珠宅邸,只能住在外面的别墅内。
纳兰容若把沈宛安置在北京西郊德胜门的宅子内,他尽力地给予沈宛一切,却唯独不能给她的一个家。
而这,却正是沈宛所要的。
半年后,沈宛也离开了京城,她并不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
“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散。”
这是纳兰容若的诗句,像是为自己写下了短暂一生的总结,如此忧伤,如此寂寞。
题外话一句。
“秦淮八艳”中的马湘兰,虽然并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但是一位善解人意而且才华出众的女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女诗人、女画家。她与纳兰容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与一位和纳兰容若关系十分密切的人,却有着很好的交情。
那人便是曹寅。
曹寅擅长诗词,马湘兰擅长绘画,曹寅曾经接连三次为《马湘兰画兰长卷》题诗,都记载在了曹寅的《栋亭集》里面,可见交情是很深的。
当然,并不是说马湘兰与曹寅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其实按照年龄来说,两人之间应该就是如同良师益友那般的关系而已。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
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浣溪沙》)
在后人的记载或者传记中,沈宛都是作为纳兰容若情人的身份出现的,渐渐地,连她的存在都成为了一桩谜案。
沈宛是不是真实存在?
沈宛究竟真实身份是什么?
所谓“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里也一样,众说纷纭。不过,我想沈宛的身份虽然成谜,但是这个人是肯定存在的。
当时陈见龙曾经填了一首词,赠与纳兰容若,题目便是“贺成容若纳妾”。
成容若便是纳兰,他字容若,以自己名字“纳兰成德”中的“成”字为姓,给朋友们的信笺中都是署名“成容若”,朋友自然也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陈见龙正是为祝贺纳兰容若与沈宛的结合,写了这首《风入松》:
佳人南国翠娥眉。桃叶渡江迟,画船双桨逢迎便,细微见高阁帘垂。应是洛川瑶璧,移来海上琼枝。
何人解唱比红儿,错落碎珠玑。宝钗玉臂樗蒲戏,黄金钏,幺凤齐飞。潋滟横波转处,迷离好梦醒时。
这首词上半阕写婚嫁迎娶,下半阕写新婚燕尔,词句华丽,情真意切。
对于好友的祝福,纳兰容若坦然地接受了。
沈宛与卢氏不同。
相比较卢氏的温婉宽厚,沈宛知书达理,才学不输纳兰容若,也因此,两人在文学上颇多共同语言。
这个时候的纳兰容若,已经有了官职在身。他是康熙皇帝跟前的大内侍卫,负责着保护皇帝的工作,公务十分繁忙,再加上本来就是有家室的人,所以与沈宛在一起的时间,自然不会很多。
好在沈宛是明白纳兰容若之人,否则也不会在鸿雁传书之间互通心意,最后两两倾心。
她知道丈夫繁忙,所以自己总是乖巧地待在德胜门的宅子里,寂寞而又带着期盼地等着,等着纳兰容若的每一次到来。
精通诗词之人似乎都有个比较相似的毛病,那就是容易多愁善感,悲春伤秋。而沈宛既然是以诗词闻名,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有着一颗纤细敏感的心。
虽然对纳兰容若的公务繁忙,她并没什么怨言,但日子一长,未免就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销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首。
这首《长命女》大概是沈宛这段时期所作,流露出一股哀婉之情。
某一天的黄昏后,雨倒是停了,可屋檐边缘,那雨珠儿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滴在房下的台阶上。雨后的寒意渐渐侵了进来,本来温暖的棉被也有些润润的感觉,触手摸去,有些凉凉的了。下一句“细细香销金兽”,大概是化自李清照的《醉花阴》中“瑞脑销金兽”一句,只是,在李清照笔下,那室内香炉里轻烟缭绕飘散,欢愉嫌日短,苦愁怨更长,此情此景下,心中所念的,都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也难怪会“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了。
也许在女词人的心里,对愁绪,对思念之情,所见所想所感都是一样的吧?所以当沈宛孤独地看着屋内香炉内那缭绕的轻烟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的时候,想到的,是“添段新愁和感旧”,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红颜也寂寞。
不过,在这样寂寞的冷冷清清的日子里,也是有着暖色的。
想必是梅花开了,所以这天,纳兰容若对沈宛戏谑一样的这样说道:“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言下之意是把沈宛比喻成梅花,见到沈宛眉间那一缕淡淡的愁思,所以才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笑道,若要看梅树瘦了几分,只要看眼前人的腰肢消瘦了几分便知道的。
虽是戏谑之语,言下之意却是在说,自己清楚沈宛内心的愁苦。
沈宛又何尝不知?
只是知道归知道,有些话,她始终说不出口。
正如纳兰容若,也有着不能言说的苦衷。
这首词的最后三个字“校书人”,典故用的有点生僻。
在唐代诗人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一诗中,有这样两句:“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
薛涛是古代名伎,也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她所制的“薛涛笺”更是大名鼎鼎,乃是文雅风流的象征,而因为王建的这首诗,后世人便把能诗文的风尘女子称为“女校书”。
在这首《浣溪沙》里面,纳兰容若用了“校书人”的典故,倒并不是专门为了指出沈宛出自风尘的尴尬身份,不过是见沈宛在花下看书,那画面颇为美妙,才有感而发,借指花下读书人而已。
脂粉塘空遍绿苔,掠泥营垒燕相催,妒他飞去却飞回。
一骑近从梅里过,片帆遥自藕溪来,博山香烬未全灰。(《浣溪沙》)
纳兰容若与沈宛在一起短短的大半年时光中,还是十分美满的。
倒不是说他与官氏与颜氏的感情不好,而是在思想层次上,在卢氏之后,纳兰容若也许是再次找到了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
不论沈宛的出身如何,至少在诗词的意识形态层面上,她和纳兰容若是平等的,或者说,一位文艺男青年,一位文艺女青年,金风玉露一相逢,自然是越聊越投机,最后结局理所当然是“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我们倒回去说一说沈宛与纳兰容若的初见吧。
那是康熙二十三年,甲子。
九月的一天,暑气还未完全散去,空气里还有些闷热,即使穿着薄薄的夏衫,汗水还是从身上每一处肌肤沁出来,黏黏的。
马车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宅院面前停下来,里面有人下了车,被门口的下人恭恭敬敬地接进屋内的人,正是纳兰容若。
这处宅院乃是顾贞观在京城的宅子。当然,论豪华,比不上当时已经贵为太子太傅的明珠宅邸那么金碧辉煌,只是普普通通的院子,但里面布置得颇为雅致,一看便知主人花费过不少心血,小桥流水,绿草茵茵,在这京城之中,竟难得有着江南水乡的雅致与秀气。
大概,那是因为宅院主人本来就出身江南的关系吧?
每次纳兰容若来到这儿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这样赞叹。
顾贞观早已等待在廊下,见自己的学生兼忘年之交按时到达,笑着迎上去。
纳兰容若的脸上又何尝不是带着笑容?
但顾贞观不愧是纳兰容若多年的好友,只有他,从这位年轻自己很多岁的好朋友眼中,看到的不是欢愉,而是忧愁;看到的,是他挣不脱樊笼的苦恼与闷闷不乐。
好在这一次,顾贞观从江南回到京城的时候,还另外带来一人,纳兰容若的信中所言的“天海风涛之人”。
“天海风涛”一语出自李商隐的《柳枝五首》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以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李商隐诗中的“天海风涛”,写的正是李商隐的红颜知己柳枝。柳枝的身份乃是歌伎,而纳兰容若所言的天海风涛,指的,自然是沈宛了。
于是纳兰容若与沈宛,得以相见。
那时候的纳兰容若,大概并未有纳沈宛为妾的念头。他对这名聪慧的江南女子,更多的,是惜才,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沈宛不幸,沦落的,是她的身,在风尘中打滚,只是这样的女子,还依旧能在那么复杂的环境中保留着一份纯真,在她的诗词中,毫无遮掩地表达了出来。
而纳兰容若的“天涯沦落”,自然不是说他出身风尘,他的所谓“沦落”,其实指的是自己无心官场与权势。
所以,在沈宛随着顾贞观来到京城之后,纳兰容若也来到了这座宅子。
他终究是好奇,好奇这位与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才女。
与其他女子不同,沈宛是素雅的、淡静的。
她穿着一身颜色淡雅的绿色衣裙,面容秀美,并未和其他歌女一样化浓艳的妆,只是淡扫蛾眉,略施粉黛,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白色的簪子,简简单单的凤尾样式,怀抱琵琶,安静地坐在那儿,轻声弹唱。
她与其他人是那样不同,气质沉静,带着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干净气息,直到顾贞观引着她走到纳兰容若的面前,微笑着介绍公子,名成德,字容若。
她笑了,他也笑了。
有时候,钟情,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
沈宛终于见到了自己倾心已久的纳兰容若,一如她无数个夜里,看着对方的信笺所暗自想象的那样,脑海里的影像与眼前的人影逐渐重合起来,最终成为现实。
沈宛双颊上飘起两朵红云,然后朝纳兰容若轻笑一下。
看着眼前的女子,纳兰容若脑中却突然浮现出另外一位女子的音容笑貌来。
那天,卢氏也是这样对着自己嫣然一笑,仿佛三月的桃花般,连周围的景色都为之绚烂起来。
这年年底,纳兰容若便正式纳了沈宛为妾。
这场婚礼并不是很隆重,纳兰容若的好友们还是纷纷送来了祝福,祝福这一对璧人的结合。
在其他人的眼中,纳兰容若还那么年轻,也早就该从卢氏亡故的悲伤中走出来,去寻找属于他的幸福,而沈宛才貌双全,又和纳兰容若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难道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吗?
对纳兰容若来说,个中的滋味儿,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我倒是觉得,纳兰容若与沈宛之间,其实更像是朋友。
他们在诗词上有着共同语言,如果沈宛如顾贞观等人一样是男性,那么,纳兰性德便是又多了一位知音好友,但沈宛偏偏是女子,而且还是江南小有名气的歌伎才女,所以,如果说纳兰容若与沈宛之间只是纯洁的友情与惺惺相惜的话,那似乎很难让人相信。
纳兰容若与沈宛,两人之间是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总之,无论如何,沈宛若与纳兰容若交往,确实也只有成为对方姬妾一途,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又是汉籍,纳兰容若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沈宛接进明珠府里去,所以,他才在西郊德胜门为沈宛置了一处幽静的宅子。
两人相处的日子,是愉快而且充满诗情画意的。
也许是某一天的午后,纳兰容若与沈宛正在说话,不知何时变成了沈宛在说着江南的那些名胜古迹,还有流传于民间的传说。
据说在昔日吴宫之处,有香水溪,是当年西施沐浴的地方,所以又名叫脂粉塘,只是,如今西施早已不见踪影,而奢华的吴王皇宫也早已不复当年的巍峨与华丽,往日种种,已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成了历史里的一缕烟尘,只有燕子依旧每年飞来飞去,衔泥做窝,年复一年。突然,马蹄声传来,路上一骑飞驰而过,一叶小船缓缓地从藕溪上划过,船上的人,是要往哪里去呢?
在沈宛娓娓的描述中,纳兰容若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画面,带着江南水乡氤氲的雾气,淡淡的,悠然的,如同倪瓒笔下的一幅山水画。
相比于京城的繁华,或许这样的悠然,才是纳兰容若内心真正想要的。
沈宛在描述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在看到纳兰容若因为这番描述而写出来的这首《浣溪沙》的时候,也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纳兰容若在欢笑之余,不知为何,有时会突然陷入沉思,怔怔地发呆,那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寂寥的神情。
那是不该在纳兰容若这样一位天之骄子脸上出现的表情。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采桑子》)
在德胜门别墅居住的日子,沈宛逐渐发现,身旁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总是会面露愁容,神情寂寥,尤其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那孤零零的身影,像是写满了“寂寞”两个字。
沈宛有时候忍不住,很想去问一问纳兰容若,你是在为谁叹息?但总是问不出口。
她并不笨。
其实可以说,沈宛是聪慧的,她从纳兰容若的这些神情中看出了蹊跷,但从不多嘴,更不会像市井泼妇那样,抓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是默默地,和以前一样,伴随在纳兰容若的身边。
但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偶尔会从身边男人呢喃的梦话里,依稀听见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还有“三年”的字句。
沈宛知道,纳兰容若心中念念不忘的,正是因为难产而身故的妻子卢氏。
那早逝女子的身影,原来已经在他的心里刻骨铭心。
于是纳兰容若无意中的叹息,传进沈宛的耳中,她也渐渐带上了忧伤而寂寞的色彩。
他终究还是寂寞的呀!
也许,沈宛也想过要怎样才能抚平纳兰容若的忧伤,去安慰他内心深处的寂寞,但是对纳兰容若来说,曾经的激情,已经消散无形,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如今却变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锁,不光是牢牢地锁住了他,也锁住了沈宛。
沈宛虽然从不说,但她心里真正想要的,恰恰是纳兰容若所无法再给予的。
纳兰容若也知道,自己对沈宛,实在是已经付出不了太多。
沈宛要的,他偏偏给不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半夜三更的时候,纳兰容若常常会独自站在院子里。
四周,花丛里淡淡的花香在夜色里缓缓地飘散着,若有若无。银白色的月光如水般洒在院墙上、地面上,仿佛笼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此情此景,在纳兰容若的眼中,却与记忆缓缓地重合了。
多年前,是谁,也曾和自己一起这样站立在月下的庭院,看着天边的弯月,如今,那陪自己赏月之人,却是去了哪里?
此情可待成追忆啊,暮然回首,当年的记忆,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纳兰容若惊喜地回头,在见到来人的一刹那,脸上的喜色旋即变成了失望的神情,动作是那么快,快得来不及掩不住内心的一点一滴,在那一瞬间都毫无保留地敞露在沈宛的面前。
沈宛还是一如既往温婉地微笑,秀美的面孔上并未流露出其他神情,只是关心地替他披上外袍,但眼中,一抹无奈的神色却是清清楚楚地落进纳兰容若的眼中。
纳兰容若对沈宛是喜爱的。
但是,喜爱不是爱情,所以,半年之后,沈宛还是走了,回到了江南。
两人分别的时候,平平淡淡未有任何的波澜。
她离开,他去送行,临别之际,纵然有千言万语,最终也不过是变成轻轻的一句“一路顺风”。
不是不想挽留,而是纳兰容若觉得,他给不起沈宛想要的爱情,既然如此,与其在未来的岁月中让沈宛越来越落寞寡欢,还不如让她去继续寻找自己的幸福,去寻找能给予她爱情的人。
沈宛离开的时候,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枝分连理绝姻缘。”
这是沈宛《选梦词》中的一句,当时写下这首《朝玉阶》的沈宛怎么也没想到,那时无心的一句话,如今却已成真。
孔雀东南飞,本以为看的,是别人的故事,哪知到了最后,竟应在了自己身上。
离开的沈宛完全没有预料到,她这一走,便是永别。
从此阴阳两隔。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采桑子》)
在电视剧《康朝秘史》中,这首《采桑子》,是纳兰容若送与青格儿的。
青格儿是电视剧里面杜撰的人物,身世迷离,后来远嫁耿精忠之子,三藩之乱后便失去了踪影。纳兰容若随着康熙南巡下江南,无意中再度相见,那时候,青格儿已经改回了自己真正的姓氏“沈”,取名“沈宛”。
虽然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也算交待了沈宛这位纳兰容若生命中最后出现的女子的前尘往事。
作为陪伴了纳兰容若最后岁月的沈宛,尽管也存在着不少的疑虑,但是相比于“青格儿”那位传说中的恋人,存在的证据就确凿得多。
对沈宛,纳兰容若心中是隐隐有着愧疚的吧?
“而今才道当时错”,如今回想起来,才说当初做错了,还来得及吗?
这句其实出自宋代晏几道的《醉落魄》词,“心心口口长恨昨,分飞容易当日错”。
说起晏几道,其实此人与纳兰容若也有几分相似。同样是天才的词人,同样才华出众,同样不愿被世俗约束,同样出身高门却不慕权势。
纳兰容若是颇推崇晏几道的,在他给梁佩兰的《与梁药亭书》中,这样写道:
仆意欲有选如北宋之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之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鉅夫、陆务观、吴君持、王圣与、张叔夏诸人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
其中提到的“晏叔原”,便是晏几道。
他出身高门,乃是晏殊的第七子,黄庭坚称赞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由此可见,晏几道孤傲清高,不喜权贵。而且晏几道的词工于言情,十分有名,与父亲晏殊不分上下。不管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还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在词风上与李煜颇为接近,情真意切,工丽秀气。
而纳兰容若会比较推崇晏几道的词作,也在情理之中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当时分开,如今回想起来,竟是如此地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但是为时已晚,“心绪凄迷,红泪偷垂”,窗外,春风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
“满眼春风,不觉黄梅细雨中”。早知道后来已经无法再相见,那么强颜欢笑着述说当初那些欢乐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别如斯”,梨花在枝头上绽放过,如今再度落尽,春天已经过去了。但是,还会有相聚的日子吗?
在这首《采桑子》里面,一句“而今才道当时错”,写尽多少无可奈何,写尽世间多少的不完满。
月有阴晴圆缺,而世事何尝不是像那天际的月亮一般,此事古难全呢?
只是那时的遗憾,纳兰容若已经没有机会再度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