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一生至交顾贞观
在纳兰容若的至交好友之中,有一人的名字,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顾贞观。
他与纳兰容若携手营救吴兆骞一事,传为佳话。
纳兰容若与顾贞观以五年之约为期,救出吴兆骞,而当时谁也想不到,康熙二十年吴兆骞当真回到了京城。
君子之约,竟是分毫不差!
在纳兰容若的渌水亭中,盖有几间茅屋。
也许是因为纳兰容若骨子里的那股向往山野隐士之意,在自己的别墅里盖上这么几间茅屋,别人看了大概觉得不解,纳兰容若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反而在茅屋盖成后专门写了诗词送到江南,送到三年前就已经离开京城的顾贞观手中。
在豪门朱户中修建农家的茅舍,似乎是一种贵族之间的风尚,在《红楼梦》中,作为荣华富贵象征的大观园,也修建了一座“稻香村”,不但是三间大茅屋,更是养了鸡鸭之类,农家生活模仿得有模有样。
当时的有钱人在庭院中修建农屋,无非是大鱼大肉吃多了,想换一下口味,尝尝清淡小菜,感受一下农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的田园生活,要当真叫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切身感受一下“昼出耕田夜绩麻”的生活,只怕就叫苦不迭了。
但是,纳兰容若修建这几间茅屋的目的,却完全不同。
“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
这是出自《世说新语》里面的一个小故事。
高僧竺法深成为简文帝的贵宾,经常出入豪门朱户,丹阳尹刘谈便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竺法深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意思是说,丹阳尹刘谈问竺法深,说您是个和尚,怎么频繁地出入豪门朱户呢?竺法深回答说,在您的眼中是豪门朱户,高门大宅,但是在贫道的眼中,却和平民百姓的草舍茅屋没有什么两样。
这个典故,也是当初纳兰容若用来劝慰顾贞观的。
当初,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交好,经常出入明珠府与渌水亭,惹来很多非议。
不过也难怪,毕竟纳兰容若乃是当朝豪门权贵之子,顾贞观不过一介布衣,很多人都认为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结识,是趋炎附势另有目的。
世人议论纷纷,顾贞观也因此有些不自在起来,就在此时,纳兰容若以一句“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完全打消了好友的顾虑。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顾贞观终究还是离开了京城,回到江南。
回想起以前那些融洽欢乐的日子,纳兰容若便在自己的渌水亭,修建了几间茅屋。也是想告诉顾贞观,朱门绣户并不适合我们,这乡野茅屋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如今,茅屋已经修好,好友也该回来了吧?重新回到那段欢乐的日子里去。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于是,纳兰容若一次又一次地向顾贞观发出召唤,希望他能够回到京城,回到自己身边,一阕《满江红》,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抒发出了自己的心声。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殆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若要问我为什么要修建着三间茅屋,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梁汾好友啊,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那富贵荣华的豪门朱户生活,其实并不适合我。多想像那自由自在的海鸥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飞翔啊,一切的烦恼都付之流水。但现实却是,我如今还被这现实的虚名给牢牢地束缚着,白白地耽搁了东风的轻拂,杏花天的美丽。
对纳兰容若来说,杏花天与浮名,他更在意哪一个,自是不言而喻的。在这首词中,纳兰容若更是清楚地告诉了顾贞观,如今这些官职什么的,不过是浮云,我怀念的还是当初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吟诗作词,何等的欢畅!
世事如梦非梦,真真假假难辨。
“尘土梦,蕉中鹿”,出自《列子·周穆王》中的一个典故。
昔日郑国人在山里砍柴的时候,杀死了一只鹿。他生怕被人看见,于是急急忙忙地把那只鹿藏到一个土坑里,还用蕉叶遮盖,哪知道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刚做过的事情就给彻底忘记了,不但不记得自己刚才藏鹿的地方,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念叨。他念叨的话被另外一人听了去,就依着他所讲的找到了藏鹿的地方,取走了鹿。
这人喜滋滋地扛着鹿回家,给妻子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妻子说:“你大概是梦到有这么一个人打死了鹿吧?如今当真扛回来一只鹿,难道是梦变成了现实吗?”
这个人笑着回答:“不管是不是梦,反正鹿是真的,不是吗?”
庄周晓梦,谁知是在梦里梦外呢?
故事要是到这里结束,倒也算有趣,哪知还有下文。
那个砍柴的人回家之后,越想越觉得,那杀鹿的感觉是这样的真实,应该不是梦吧?他冥思苦想,结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居然给他梦到了那个藏鹿的地方,还梦到有人取走了他的鹿。醒来之后,他就找到那人,两人争执起来。
鹿究竟算是谁的,这可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双方争执不下,就打起了官司,状纸告到了士师那儿。
这官司委实有些古怪,一时间士师也不知该怎么判决好,最后这样下的结论——
砍柴人打死了鹿,以为是做梦;后来那人取走了鹿,也以为是在做梦,这说明你们两人都以为是梦,并未真正得到这只鹿,不如分开两边,一人一半吧。
后来事情传到郑国国君的耳朵里,国君也觉得有趣,就拿这件事情去问国师,国师便说:“到底是不是梦,并不是我们所能判断清楚的,只有黄帝与孔子二人才能分辨,但是此二人早已不在这个世间,所以,就不妨以士师的判断为准吧。”所谓“庄周晓梦迷蝴蝶”,有时候,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是如此模糊,难以分辨。
纳兰容若在这里用了这个典故,颇有点为自己和顾贞观感慨的意思,下一句“翻覆手,看棋局”,更是清楚地写出,这世事反复无常,就像那棋局一样,输赢不定。
顾贞观一生坎坷,半世艰辛,纳兰容若是不是从他的身上,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呢?
当然,论际遇,两人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际遇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却能一见如故,互为知己,不得不说,在他们两人之间,定是有些方面是相同的。我想,相同的正是这首《满江红》中的那句“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吧?
康熙二十年的时候,一位不寻常的客人,从塞北苦寒之地的宁古塔,来到了京城。
“绝塞生还吴季子”,此人正是吴兆骞。
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
他的到来,顿时震惊了整个京城。
很多人都还记得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约定的五年之期。
又有多少人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来看待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的营救之举呢?
吴兆骞一案是顺治皇帝亲自定的案,后来经过纳兰容若等人的大力斡旋,康熙特赦,吴兆骞终于得以回到了中原。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对于吴兆骞的平安归来,纳兰容若真是欢喜万分。
他并未见过吴兆骞,唯一的联系,就是因为他们共同的朋友——顾贞观。
倾盖如故,指的便是此了吧。
即使素不相识,只因顾贞观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朋友有难,怎么能不倾力相助呢?
说纳兰容若行事古风,就是因为此,但我更愿意说,公子侠骨丹心,当不为过!
在宁古塔二十多年的艰苦日子,吴兆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轻狂文人,白山黑水的苦寒让他两鬓苍苍,形容憔悴。
见到历经艰险终于生还的吴兆骞,顾贞观潸然泪下。
第二年的正月,上元夜,纳兰容若邀请了一干好友在花间草堂集会,饮酒赋诗。
当时赴宴的人,有曹寅、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等,还有顾贞观和刚刚返京的吴兆骞。
花间草堂便是当初纳兰容若为顾贞观修建的茅屋,名字起自《花间集》,大家汇集于此,看着走马灯上琳琅满目的图案,纷纷填词作诗。
走马灯转来转去,转到纳兰容若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正好是一幅文姬图。
文姬,是汉代才女蔡文姬。
这也是一位命运多舛的女子,身为当时大名鼎鼎的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的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博学多才,先是嫁给了卫仲道,夫妻恩爱,哪知不到一年,丈夫就病故了,蔡文姬回到娘家,父亲又被陷害入狱而死,她自己也被匈奴掳走。匈奴兵见她年轻貌美,就献给了匈奴左贤王为妃,一去就是十二年,直到后来曹操统一了北方,想起恩师蔡邕,用重金赎回了蔡文姬,成就“文姬归汉”的佳话。
蔡文姬也是著名的才女,为后世留下了传颂千年的《胡笳十八拍》与《悲愤诗》。
后来,唐朝诗人李颀这样写道: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如今,眼前白发苍苍的吴兆骞,与昔日的蔡文姬是何其的相似。
一样悲伤,一样坎坷。
吴兆骞是当世的名士,蔡文姬是当时的才女,时间穿越千百年,命运再度轮回重现。
于是一首《水龙吟》,纳兰容若一挥而就。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在这首词中,纳兰容若以蔡文姬来比拟吴兆骞,是那么顺理成章。
“须知名士倾城”,古来倾城的,又岂止是美人呢?才子名士,不是一样也能倾城的吗?
当年蔡邕曾用柯亭的竹子来制作笛子,笛声独绝,如今,柯亭声绝,蔡邕已死,那精通音律的蔡文姬,却被掳到了千里之外的匈奴。
那时候,卫仲道刚刚病故没多久,悲伤之中的蔡文姬,哪里还有心情弹琴呢?
“四弦”,出自《后汉书·列女传》引《幼童传》中的记载,说一天夜里,蔡邕弹琴的时候,一根琴弦断了,当时年幼的蔡文姬就说,断掉的是第二根琴弦。蔡邕觉得讶异,以为是女儿偶然猜中,于是又故意弄断了一根,蔡文姬又说,断掉的是第四根,还是说中了,丝毫不差。蔡邕十分惊奇,不禁感慨自己女儿的音乐才华已经远远超越了自己,因而蔡文姬得了“四弦才”的雅致别号。
如果不是因为乱世,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不幸,以蔡文姬之才貌双全,即使成为皇帝后妃也不为过的吧?更遑论是与丈夫恩爱幸福,终老一生呢?
可命运是如此的残酷,她如今却是身在万里之外的匈奴,与匈奴王成为了夫妻。她怎能不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中原?但只能两行清泪潺潺而下。
纳兰容若的这番描述,虽然是命题而作,写的是蔡文姬,但是结合当时吴兆骞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在说的吴兆骞呢?
这首《水龙吟》,后来极具盛名。
纳兰容若在这首词中,用典之纯熟,已经臻于化境,古时的典故与现在的现实相互混合,亦真亦假,亦梦亦幻,把蔡文姬的典故化用到吴兆骞身上,写的是那么自然,没有丝毫生硬之处。
在那北风呼啸的地方,每当风中传来胡笳乡曲,吴兆骞是不是也像当年的蔡文姬一样,思念家乡,潸然泪下呢?
后来,蔡文姬被曹操用黄金玉璧赎了回来,而吴兆骞,也被自己和顾贞观千里迢迢地营救回来,是不是也该苦尽甘来了呢?
康熙二十一年,新年刚过,吴兆骞就成为了纳兰容若的弟弟揆叙的授课老师。秋天,他南归省亲。
也许是二十多年的苦寒岁月,让吴兆骞再也无法适应江南的温暖天气,再加上常年居住在宁古塔的恶劣环境中,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吴兆骞一病不起,康熙二十三年在京师病故。
对于吴兆骞的身故,纳兰容若是十分悲伤的。他在随同康熙南巡离京之前,曾经给严绳孙写过一封信,信中就说,吴兆骞病重,我这一去,回来的时候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不无哀叹之意。
在当年那个上元夜,他写下那首《水龙吟》的时候,曾经在结尾写过这么一句“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傻人有傻福。从吴兆骞的遭遇,纳兰容若不禁这样问道,为什么上天总是把福泽赐予那些平庸之人呢?为什么像蔡文姬这样的倾城才女,一生的遭遇会如此的悲惨?像吴兆骞这样的倾城名士,又为什么会如此的坎坷呢?
这是纳兰容若对命运无声的质问。
那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想到,后来这几句话,竟是也应在了他的身上,情深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