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5)
这时顾铁发言:“历史上有关吃人的纪录是很多的,比如中国史书中就多有记载,大饥之年,易子而食,割肉道殍,灾民为了活命是不顾伦常的……关于人性的讨论先搁一边,我倒是想起一件不太平常的吃人事件,就发生在制造机关盒的明代。明朝天启二年,贵州一带爆发‘奢安之乱’,彝族头领安邦彦率领大军围困贵阳城三百天,贵州巡抚李橒率军死守城池,城中缺粮,开始吃死人的肉,后来吃活人的肉,再后来连亲人朋友都抓来吃,军队公开贩卖人肉,每斤生肉卖一两银子,等到叛军退走的时候,原本十万户人口的贵阳城只剩下千余人幸存,好几万人被活活吃掉了……这事是《明史》中记载的,听起来更像恐怖小说里的情节,若不是白纸黑字写着,绝对想象不到人类的疯狂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这耸人听闻的故事使屋子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祖尔开口说:“这不是我研究的方向,不过在战争中出现的食人事件并不罕见。根据史料记载,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波提狄亚人被围困时就以尸体为食,十字军东征时也曾烤食战俘,而《拿破仑传》中多次提到俄国士兵烹食小孩的场景。《圣经·列王纪》说:你在仇敌围困窘迫之中,必吃你本身所生的,就是耶和华你神所赐给你的儿女之肉。这说明吃人这件事情在特定条件下是被社会所接受的。”
“阿兹特克文明的献祭仪式中有吃人的环节,当然那主要是宗教意义上的行为。”北欧人说。
“数万人疯狂地大规模彼此相食,这不能仅仅归结于战争的原因吧。”中国人若有所思道,“若说起类似的事件,中国还发生过一回……我突然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机床嘀嘀一响,切割完成了。拉尔森松开滑动卡扣,黑色木片左右倒下,露出下面的金属表面。看到显露出来的东西,几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浅田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这是一个错误,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要有科学求真的精神,浅田。”金发的芬兰人说,“绝不应该就此停下。”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只金灿灿的长方形金属盒,看起来像镀金制品,可短短半分钟内,其表面就浮现了一层青绿色的锈迹,显然以前是红木机关盒阻止了氧化反应发生,而当金属盒暴露在空气中时,这一反应过程便加速了千万倍。盒子表面雕有人物图案,线条是诡异的暗红色,五个人物分别位于盒子的五个面,五人面目不清,分别手执勺与罐、皮袋与剑、扇、锤、火壶,唯一没有人物的表面则刻着复杂纹饰。肉眼看不到盒子的接缝,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金属浇铸的整体。
祖尔显得神色凝重,她默默观察金属盒,思考了一小会儿,说道:“这五个人物形象,应该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五瘟’,也就是五位瘟疫之神。而纹饰图案代表‘四神’,镇守四方的四大神兽。在中国文化里,这种形式叫做四神镇五瘟,表示降服瘟疫的意思。我在去年召开的墓葬文化研讨会上见到过类似的壁画,那是在瘟疫死亡者的合葬墓中出现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顾铁拍了拍手,“根据惯例,不感兴趣的人可以提前退出了,到上面继续喝酒吧,酒柜里还有上好的单麦芽威士忌——我记得是美妙的麦卡伦30年。”
浅田一语不发地转身就走。剩下三个人围在工作台旁边互相注视,直到离开者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芬兰人说:“继续吧,看来你已经找到什么线索了。”
顾铁将眼神投向那神秘的小盒,“算是吧。这金属盒子是件青铜器,未经氧化的青铜器呈现金黄色,这证明盒子刚一制造出来就被封锁在了外层的机关盒中。只是有一个问题对不上号,看来需要做一个碳14鉴定才行。祖尔,如果没猜错的话,四神五瘟的图案应该流行于唐代,而那个朝代正是中国青铜器时代的尾声——这盒子来自唐朝。”
“这不可能!”其他两人异口同声叫道。
2014年12月21日
美国内华达州提卡布山谷无名农场地下实验室
“铜盒铸成之后立刻被红木机关盒收纳,因此两只盒子的年代应该是一致的。明代是最合理的推测吧。”芬兰人说。
祖尔犹豫道:“这只盒子从造型和纹饰来说,确实符合唐代器物的特征。中国自五代十国以后普遍使用黄铜和紫铜,一般只有钟鼎等大型器物才会使用青铜浇铸……不过不排除仿古的可能性,宋代曾铸造了相当数量的仿古礼器。”
“碳14,很简单就能解答我们心中的疑惑,半衰期不会骗人。”顾铁戴上手套,小心地捧起盒子来到第三实验室,把铜盒摆在一个不锈钢操作台上。地面上的仪器只是冰山一角,庞大的加速器线圈藏在深深的地下,这台加速器质谱仪是足可以媲美顶尖大学实验室的新型设备,而懒散的主人们看来很少使用它,仪表上落着薄薄的灰。
祖尔对这种仪器并不陌生,她使用一次性探针从红木机关盒上取了三个样本,又从青铜盒表面阴雕处取得三个样本。碳14鉴定法无法测定无机物的年代,不过盒子阴雕线条中涂有赤红色颜料,“这应该是银朱(硫化汞)与桐油的混合物,能够代表铜盒制造、雕刻、涂装的年代。”人类学家介绍道,一边将探针插入收纳口,盖上保护盖,打开质谱仪的电源开关。
嗡嗡……不知藏在何处的大功率柴油发电机启动了,加速器要将同位素原子加速到数十兆电子伏特,所需要的电量是惊人的。屏幕显示整个程序需耗时十分钟,几个人就在仪器旁边坐下来,一边观察铜盒,一边继续讨论。
安德鲁·拉尔森将领带稍微松开,做了一个深呼吸,“稍微整理一下头绪。从营养学角度来讲,人肉同猪肉和牛肉没有太大分别,不过作为食物链顶端的生物,人肉是自然生物中污染富集程度最高的,常吃容易重金属中毒;而长期食用死者的肉则会导致某些疾病的交叉传染,例如新几内亚Fore部落因朊蛋白病毒而引起的震颤病。另一方面,顾铁刚才提到的大规模食人事件是有医学可能性的,甲状腺异常、胰岛功能亢进、皮质醇增多症等都可导致食欲亢进,若某种未知的传染病能够抑制饱食中枢的活动,使感染者出现异常旺盛的食欲,那么一千人吃掉几万人的场面就很可能出现。他们会吞下比食量多十倍的食物,不住呕吐,继续进食,直到成为别人的食物,化为一摊呕吐物……想象一下那是什么样的画面?”
祖尔露出恶心的神色,顾铁打了个响指,说:“就是这个思路!刚才我想到另一起群体性食人事件,灾难发生在唐朝至德二年,安史之乱时期。当时,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派兵进攻睢阳,唐将张巡守城十个月,粮尽后开始大规模吃人,到城破时,睢阳城四万户被吃了个干净,只剩四百人活了下来。盛唐年间发生这种惨剧,恐怕是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吧。”
“你是说唐代、明代的两起事件,都是盒子里的东西引发的?”拉尔森质疑道,“这说法没什么依据,虽然骇人听闻,可毕竟是战争中发生的事情,战争的本质就是剥夺生命。”
中国人摆摆手指,“不不,它们不符合战争的基本规律,守城战本身是消耗战,一旦资源枯竭,战争就走到了尽头。军民相食开始的时候,就是城防崩溃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再坚持那么长的时间。两起事件的守城时间都是十个月,即三百天,其中显然有着明显的规律性。无论史书中怎么记载,我认为,真实的攻城战其实早早就结束了,是敌军在城外隔岸观火,不肯进入这两座陷入疯狂的城。当数万人、数十万人大口大口撕扯对方血肉的时候,谁会做出大举进攻的决定?十个月,或许是幸存者人数递减到一个足够小的规模,或许是传染病的传播期已经过去,一切才算结束。”
祖尔脸色变得煞白,“就是说,这铜盒子里装着的是病毒?能导致人吃人的恶性病毒?”
芬兰人立刻纠正:“病毒在活体之外不呈现生命特征,离开宿主细胞后,没有代谢机制的病毒最多只能存活几天。”
“传染病在唐代的爆发导致了睢阳食人事件,当时的人铸造了四神镇五瘟纹青铜盒将最初传染源封存起来;八百六十五年之后,盒子被打开了,贵阳食人事件发生,于是人们按照唐代铜盒的原样铸造了第二只铜盒,重新封锁传染源,并且用红木机关盒加以额外保护。八十年后,这盒子辗转流落到日本,在九州的一个小岛上引发了食人事件。我刚在红木盒底部发现了一个直径不到两毫米的小孔,像是手钻留下的痕迹,日本人一定想窥探里面的东西,不小心把青铜盒与红木盒那微小缝隙中的瘟疫释放了出来。”顾铁向大家展示红木机关盒的碎片,“这就是我的推断。”
祖尔说:“也就是说,我们正处于危险当中吗?”
拉尔森略加思索,“我不这么认为,排除病毒的可能性之外,细菌类的群体生命是无限的,而在封闭环境中的单体受到细胞寿命限制,其生命周期其实很短,比如大肠杆菌只有二十五分钟左右,酵母菌不超过一个小时。目前最耐不良环境的细菌芽孢也存活不过二十年。无论里面曾关着什么怪物,都应该早已死去了。”
祖尔嚷道:“可是几起事件间隔几百年,就说明病原体一直活在盒子里头——这分明就是现实中的潘多拉盒子!”
“战争。疯狂食人。被毁灭的城市。”顾铁眉心打了一个结,“如果反过来想想的话,蒙古人进攻克里米亚半岛时就曾经将死尸抛进城市,用黑死病作为生物武器。这种食人怪病难道也是作为一种武器存在的?只是其表现形式太过凶残,威力不易控制,而安全期又太漫长,才会被重重封印起来,极少被使用在战争当中……”
拉尔森说:“那么日本村庄事件只是个意外,真正的瘟疫,还藏在明朝铸造的铜盒里未被释放出来。”
屋里突然安静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青铜盒子闪耀着异样的绿光,五瘟使者在铜锈下若隐若现,仿佛在盒子表面蠕动起来。
“到此为止。将铜盒密封起来,埋藏在内华达的戈壁滩深处,我们得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然后忘掉这件事情。”
“我同意。”
“同意。”
“同意。”
不知谁先开口,一个决议立刻达成。
祖尔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们是否知道印度的摩亨左达罗遗址?它被称为‘死丘’,是印度河中一座岛屿上的大型城市遗迹,科学家们推测这座城市是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毁灭的,有四万到五万人集体死去,大量骨骼堆积在城市当中。如果是类似的食人事件的话……”
正在这时,质谱仪嘟嘟的提示音打断了她的话,检测结果出现了:“样本一:1620年(正负8年);样本二:1620年(正负8年)……样本六:1620年(正负8年);复检将在十秒钟内开始。”
顾铁点点头,“没错了,正是贵阳城事件发生的年代。若分析青铜盒的成分,一定能发现那符合唐代青铜器的合金比例,因为新盒是融化旧盒重新浇铸的,古人一定认为这种特殊的金属和纹饰能够压制瘟疫。”
轰!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砰然巨响,四周立刻陷入漆黑,焦糊味沿着通风系统传来。屋里混乱起来,惊叫声和碰撞声响起,有人嚷道:“短路了!供电系统的负荷太大了,备用发电机启动需要三十秒钟……好了好了!”
头顶灯泡啪啪闪烁,接着慢慢亮了起来,实验室重新被柔和的白光照亮,三个人站在质谱仪旁,胸口起伏不定。“等等……”顾铁慢慢低下头,望着工作平台上完整的青铜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好没事,要是有人碰到盒子就糟糕了,这种青铜器很坚硬,因为铸造时添加锡的比例相当高,不过同时韧性会变得很差,一摔就会碎成渣子吧?”
祖尔说:“快把它封起来,我再也不想看见这玩意儿了,即使这是个能获得诺贝尔奖的研究课题。”
安德鲁·拉尔森小心地捧起青铜盒,放进玻璃箱,带到第二实验室进行喷洒消毒,用玻璃和铅盒做了双重密封,最后用HDPE热塑树脂将铅盒裹在里面。芬兰人亲手将这团琥珀一样的东西丢进地下室的渗漏竖井,然后向井中灌入大量的速凝水泥,确保它被埋在无人能触及的地方。
完成这一切时已是凌晨六点。拉尔森摘下手套,抹去脸上的泥浆,“我们再去做一次消毒,接下来我会抽取咱们几人的血液样本做病理检验,确保没有染上什么怪病。观察期三天,没有异状的话才能离开这里,没异议吧?”
“当然,安全第一。”祖尔说。
“可惜没能看到那东西的真相,有点遗憾啊……”顾铁打了个呵欠,“这次聚会要延期了,希望大伙儿都有其他的好故事可讲。”
三个人说着话离开地下室,灯光熄灭,屋子重归黑暗。
咔嗒——在八十米深的地下,被重重包裹起来的铜盒突然裂开。它早就被人砸裂,只是拼合在一起勉强维持形态而已。若有光源照亮盒子,能看到断茬处的青铜呈现耀眼的金黄色,五瘟使者的脸支离破碎。盒子的内部空间小得可怜,只能勉强塞下一只ZIPPO打火机——而无论里面曾经装有什么,此刻都已不在了。
2014年12月24日18:22
美国纽约皇后区肯尼迪国际机场6号航站楼
来自拉斯维加斯的航班刚刚降落,人流拥向机场捷运换乘站,航站楼中央竖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喇叭播报起降信息的间隙一直在反复播放《铃儿响叮当》,“哦呵呵呵呵——”圣诞老人驾着电动雪橇滑过大厅,笑着向孩子们分发礼物,大屏幕上每隔一分钟就飘过一阵雪花。圣诞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