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4)
这个沉默的女人,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将一切都记在了心里。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物资的名字说完,然后说:“我从来不跟你说,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总想着你会慢慢改,最后只对我一个人好。但现在,你一旦出去,这个家就完了。你就算不管我,也要想想你儿子。”说完,我奶奶狠下心,使劲拧了一把我爸爸的屁股。
我爸爸正在熟睡,被剧痛惊醒,顿时哇哇大哭。
我爷爷依旧没有转身,迎着风,一口气把烟抽完。然后他吐出烟头,大步走向外面,将我奶奶的啜泣和我爸爸的哭声扔在脑后。
我爷爷独自一人在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着,黑暗凝重如铁,一重重压迫着他。到了关押犯错者的禁闭室前,我爷爷停下来,深吸口气,再吐出来,然后推门而入。
“是李哥啊。”几个看守都认识我爷爷,笑着打招呼,“都这么晚了,来陪兄弟们打牌消遣?”
我爷爷摊摊手,说:“一说打牌,我就手痒了。可是,赵队让我来把逃跑的人叫过去,问问她的情况。唉,改天再来跟哥儿几个玩几把。”
“好说,好说。”看守爽快地把钥匙递过来,让我爷爷去提人。
我爷爷押着莎莲娜,走到禁闭室外。“跟着我。”我爷爷低声说,“别说话,走路轻一点。”
他们没有走向赵队的住处,而是朝我爷爷上班的仓库走去。一路上,他们都低着头,路边的树木如同巨人在守卫,轮廓庞然而模糊,似乎被夜色融化了。
仓库的最里层,存放着一艘小型飞船,是紧急时用来转移重要物资的。它空间不大,只能容纳两三个人。我爷爷检查了一遍,确认线路正常、燃料充足,示意莎莲娜走进去。
“你呢?”莎莲娜走到舱门口,发现我爷爷没有动。
我爷爷摇摇头,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上前一步,抓住我爷爷的手,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什么都不要管了,跟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还喜欢我,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们一起去很多美好的地方。”
“我都快三十岁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我爷爷再次重复,“而且,我还有家人。”
莎莲娜两眼通红,泫然欲泣。
正当两人僵持着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许多人在靠近——禁闭室的看守觉得我爷爷来得有些突兀,就给赵队打了电话,赵队一听,立马就想到了这个唯一有飞船的仓库。
“你快走!”我爷爷心一沉,急声说。
莎莲娜固执地摇头,“不,你跟我一起走。”
仓库门被撞开,一群人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赵队。他已经年迈,但身形依旧魁梧,嗓门粗大,吼道:“小李,快停下,不要做傻事!”
年少的阴影再次扑面而来,我爷爷这次却不再战栗,他坚定地摇头。“进去,不然就来不及了!”他将莎莲娜一把推进舱门,然后转身盯着闯进来的人。
嗡,飞船浑身一震,启动了。
“快,抓住他们!”赵队吼道。
十几个男人跑过来,我爷爷扛起一袋谷子,死命砸过去。他像疯狗一样嗷嗷叫着,冲过去顶翻了好几个人。但立刻有更多的人把他压住。
身后的飞船已经离地升起,左右摇晃着向仓库门外飞去——莎莲娜只有驾驶的基本常识,并不熟练。
“把门关上!”
男人们立刻舍了我爷爷,起身冲向库门。我爷爷浑身淤血乌青,却翻身而起,追上那些男人,专踢他们的腿,让他们一个个都摔倒。追到最后两个时,已经到了门口,我爷爷咬牙扑过去,抱住那两人的脖子。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那两人急了,想推开我爷爷爬起来关门。但我爷爷爆发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箍住他们,多重的拳头打在自己身上都不松手。
飞船跌跌撞撞地飞过来,穿过库门,进入了广阔的夜空。
“走啊,快走啊,你要自由,就可以拥有自由!”我爷爷声嘶力竭地喊,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模糊了眼睛。多年前,他救那群猪时也这般呐喊过,只是,猪跑了还会回到猪圈里,而莎莲娜飞走之后,就会永远消失。
飞船的八台引擎全部启动,喷出来的离子束令四周灰尘弥漫。所有人都纷纷捂住了嘴巴,仰起头,看着飞船笔直而上,逐渐变小,化为一星光点,消失在亿万星辰里。
我爷爷这才松开手臂,像一摊烂泥似的躺在地上……
我爷爷八十二岁时,芜星的改造才结束。
当星舰派来的官员们仔细检查完芜星的各处,以七比二的高票通过芜星的结束改造申请后,整个星球一片欢呼。从此以后,芜星将正式成为人类联盟的殖民星球,在星际版图上,它会以绿色的标记来标明。
宣布那天,我爷爷正躺在病床上。我爷爷坐过十年牢,然后独自在破旧的宿舍里度过了一生,艰难劳累,疾病缠身,总是感觉浑身酸痛。到了晚年,他只有依靠药物来维持微弱的生命。
听到改造结束的消息后,我爷爷的呼吸急促起来,扭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改造过的明净天空,几行飞鸟掠过,留下清越的鸣声。高大的建筑群拔地而起,人工树林郁郁葱葱,清香扑鼻,阴凉怡人。看着这种景象,我爷爷很难回忆起芜星当年的贫瘠模样,他仔细思索,只能模糊地想到一个姑娘的影子。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
有人说她成功回到星舰里,钻进冬眠机,在青春永驻的睡眠里等待拓荒纪元全面结束;也有人说她没有回到星舰,而是在一个个殖民星球间游历,见识了种种瑰奇景象,最后累了,嫁给了一个愿意给她熬热粥的老实人;还有人说,她的飞船刚一到达芜星的外空间,就被陨石击中,船毁人亡,在群星间永远飘荡……
这些说法,跟我爷爷都没有关系了。
他下半生的整个生命,都用在了改造芜星上,正是一代代他这样的人抛洒着青春和热血,才使芜星的土壤肥沃起来,子孙后代才能富足安乐。所以他被我奶奶赶出家门,一生凄凉,孤苦伶仃,却总是能够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我爷爷死后,我亲手将他的骨灰盒放进公墓。这儿埋葬着几百万拓荒者的尸骨,每一个都有我爷爷这样的故事,只是我无法一一叙述。我爷爷在他们中间,将得到永恒的安息。
我离开墓园时,回头凝望,百万墓碑都在渐暗的天色里静默着,只有晚风在吟唱。
【责任编辑:刘维佳】
古观星台上的吹埙人
文/谭语蕊
当年元世祖一声令下,全国平地而起二十七座观星台,昼参日影,夜观极星,以正历法。主持修建的人正是编制出我国古代最先进、也是施行最久的历法《授时历》的科学家——郭守敬。
一
中原旷野。哀怨的埙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天边踽踽走来。
酒泉发射基地。人头攒动,掌声如潮。秦天在航天飞船入口处向群众挥手,继而进入飞船。
郭离吹奏着手中乌埙,行走在草丛中。
秦天已就座,控制台前扩音器里传来:“发射进入倒计时30秒!”
郭离的手指在埙身音孔上来回游走。
秦天娴熟地在控制台上操纵着各种按钮。
郭离猛一抬头,看见远处那兀自矗立在荒野中的观星台,古老的建筑披着旭日初升的金光。
“3,2,1。发射!”飞船腾空而起,白色蘑菇状尘雾缓缓散开,人群沸腾。
郭离拨开草丛,奔到观星台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天地间,一个男人跪在一座观星台前,眼里泛起泪花。
“郭离回来了!郭离回来了!”一阵急促的叫声从门外传来,观星台景区办公室里看报喝茶的众人迅速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顿时显得空旷的办公室中,一个剪着齐刘海的女人慢慢从桌前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尾随众人出了门去。
郭离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簇拥中走进办公室。
“三天三夜啊,大伙儿都急死了!”
“是呀,报了警也没信儿,真以为你出事了!”
“看这全身上下弄得,有人可得心疼了……”
剪着齐刘海的女人默默低下头,看了郭离一眼。郭离一言不发,径直穿过办公室。众人趴在门口观望,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郭离头也不回地自顾上了木楼,进了自己房间,把门狠狠一摔。房间里传出乒呤乓啷的声音。门突然开了,郭离拿着一根大笤帚冲了出来,下楼,跑出办公室。
半晌,郭离一阵风似的归来,全身湿透,脸上蜇了好几块包,他怀抱一个大蜂窝,冲上楼去。众人面面相觑,推搡之中挤出一个人来,她看了看后面的人说:“主任……”主任却也示意她快去,那人在众人怂恿下,难为情地走到郭离房门前。此人正是齐刘海――林芳。她回头看看楼下黑压压的脑袋,众人窸窸窣窣地催促:“去呀,去呀!”
林芳定了定神,敲门。
郭离呆坐在椅子上,抱着那个蜂窝,屋里一片狼藉,书架上的物理、天文等科学书刊都被他扯了下来,散落一地。此时敲门声响起。
郭离埋下头,从嗓子眼里发出沉闷的怒吼:“别管我!”
敲门声继续。
林芳在门外轻声试探着:“郭离?”
里屋传出一声咆哮:“滚!”
林芳愣在门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伙儿也惊呆了。林芳捂着嘴下了楼,穿过人群,一路小跑不见了。大伙儿不知所以,主任挥挥手,众人不情不愿地散去。
屋内,郭离坐在满地书前,抱着头,痛苦非常。
“逐日”号航天飞船内。
秦天在控制舱向基地呼叫。
“‘逐日’号向基地发回报告!空间跳跃测试一切正常,舱内状况良好,现在正穿越距地球三百亿光年的z8_GND_5296星系。”
秦天一边操纵着按键,一边发回:“已抵达哈勃观测极限,准备进入未知星域,探测系统成功启动,新空间数据信息将一并发回。”
秦天关闭呼叫器,喝了一口装在特制容器里的太空咖啡。在他正前方的监视器背板上,贴着一张秦天大学时穿着学士服腾空跃起的毕业照片,照片背景上的航天学院楼前拉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冲出宇宙”四个大字,十分醒目。
观星台景区的众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
“也不知道郭离是怎么了,这几天见谁咬谁,疯了?”
“对啊,你们说那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见鬼了……”
郭离径直走进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目送他穿过办公室,噌噌噌上了楼,才又互相递了眼色,吐了吐舌头。
郭离回到房间,站在桌前凝望窗外。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郭离桌上的乌埙,郭离一把夺过,正要发作,却看到是自己五岁的儿子新星,再一回头,门口处站着林芳。
“我前些日子就把新星从他外公那里接来了,结果刚回来,他们就说找不到你了。”林芳走过来说道。
郭离支吾一声,抱起新星,绕过林芳向门外走去。
林芳在后面叫住郭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们,说不定大伙儿还能一起出个主意呀!”
郭离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逐日”号航天飞船。
秦天正抱着一台宇航专用微型记录仪,在舱内自由旋转着,打发闲暇时光。
秦天变换各种角度自拍,自说自话:“让我用英俊的左脸来为你们唱一支太空歌谣……”
控制台突然发出嗡鸣,监视器上显示发现疑似拥有生命存在的恒星系统。
秦天赶紧关掉记录仪。迅速来到控制台,启动各项系统,进行数据分析。一切就绪,秦天又呷了一口咖啡,脚轻轻一蹬,便飘浮到舷窗旁,欣赏着窗外五彩斑斓的星系。一颗带着游泳圈状光环的星球飘过窗外,秦天大吃一惊,一口咖啡喷了出来,黑褐色液体悬浮在空中,秦天念念有词道:“土星?!”
此时控制台的嗡鸣再次响起,喇叭里传来运算结果:“位置:太阳系。飞行目标:地球。”
秦天瞠目结舌地迅速回到控制台,检查所有设备的运行情况,最终显示结果:所有设备运转正常。监视器上那颗水蓝色的星球正慢慢放大。秦天一脸疑惑。
中原荒野,远远看去,月色下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身旁是一棵大白杨。
新星鼓着腮帮,使劲吹着乌埙,发出不规则的嘶嘶声响。
郭离拍了拍新星的头,“妈妈种的白杨树都长这么高啦……”
“爸爸,我想见妈妈!新星想妈妈!”新星嚷着。
郭离望向天空,“你妈妈从前总说夜晚的星星像钻石,想妈妈的时候就抬头看星星吧,妈妈就站在一颗钻石上呢……”
新星偏着脖子瞧着天空,突然摇晃着往观星台上跑去。
“新星,慢点儿,去哪儿?”
“高……近一点儿!”新星的小手指着观星台,囫囵着回答。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郭离走在后面,看着夜空,小声背诵起妻子生前最爱的诗句。
父子俩登上观星台顶,新星撒腿来回跑了一圈,张开双手要爸爸抱。郭离把新星举过头顶,让他坐在自己肩上,新星扶着郭离的脑袋,两个脑袋瓜一齐望向夜空。
“记住,这里叫做观星台。”
“就是用来看妈妈的台子?”
郭离语塞。
新星在郭离脖子上手舞足蹈地兴奋大叫:“妈妈——哦——妈妈!咯咯咯咯……”
郭离的眼眶有些湿润。
二
“逐日”号宇宙飞船慢慢向水蓝色星靠近。
草丛形成的波浪起伏绵延,“逐日”号飞船缓缓降落。
监视器上不停滚动着分析数据,空气质量良好,温度适宜……
一双脚离开飞船,踩在柔软的泥土上,秦天缓缓取下头盔,发丝被风吹起,他惊奇地走在这遥远而又熟悉的星球的草丛中。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观星台。秦天越过丘陵,视野中多出一棵大杨树,大杨树下有一座墓碑。秦天走近一看,墓碑上刻着:“守护人郭离之墓”。秦天正纳闷,突然之间,十几辆军用吉普从天边扬尘而来,将秦天团团围住,秦天下意识地掏出武器防卫。
吉普车上走下一位大校,将一个军用可视通讯设备伸到秦天脸前。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大檐帽,大檐帽肩扛两颗星星,一脸严峻。秦天与大檐帽对视两秒,大檐帽阴影中坚毅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
“秦天?”大檐帽不敢确定地问。
“部长?”秦天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