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中秋特辑(3)
“有什么不同呢?”反馈立刻传了回来,带着些许疑惑,“他们的成就不足为奇,汲取知识的方式脆弱而低效……”
阿缺忍不住打断它,“是啊,作为整体,他们确实毫无价值,银河系中,这样科技水平的种族数不胜数。但你没发现吗?他们个体之间的相处,非常奇妙,会哭泣,会微笑,会捅刀,会拥抱。他们爱得越深,遭到背叛后就恨得越浓,这种现象不觉得熟悉吗?对,它符合宇宙中最基本的规律——能量守恒,且不可逆,爱生成恨容易,恨转化为爱,却千难万难。我一直在研究爱恨转换公式,量的问题已经解决,无非是几个参数,但这种转化的催化剂,我却一直没有定论。”
“所以本来只是简单的工作,前辈非得在地球上逗留上万个地球年——即使以我们的生命周期来说,也已经够长了。但更让我费解的是,在上一次干预中,前辈甚至不顾联邦法律,直接拯救了全人类。”
阿缺想起了几千年前的那次陨石事故。当时九颗陨石从遥远空间而来,仿佛有巨人在用力和光进行宇宙尺度的弹球游戏。几颗弹珠偏离轨迹,带着死亡的呼啸和焰光扑向地球。人类吓得瑟瑟发抖,俯身跪地,向天空膜拜。那九颗熊熊燃烧的陨石,加上高悬的烈日,仿佛十日凌空,毁天灭地。
千钧一发之际,阿缺终于忍不住了,化身为人类,向九颗陨石射出了九支箭。箭头的精确导航,使箭身依附到陨石上,以纳米级的厚度展开,遮蔽火焰,并反向启动,抵消了陨石的冲量。这个时间太短,做功剧烈,陨石自身承受不住,纷纷碎裂。所以在民众看来,是阿缺的利箭射灭了九颗太阳。
想到这里,阿缺学着人类那样,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正处在研究的关键阶段,不想这个文明毁于陨石撞击……”
“好吧,我能勉强理解上一次的行为,但今夜,前辈为什么要冒充一个人类女孩儿,去欺骗一个机器人呢?”
“我……我不想让这个机器人失望。我在这里待了几天,发现它一直在等待,但它等的爱丽丝已经长大了,长成了少女,在别的星球上为隔壁班的帅气男生窃喜,为脸上长出的痘痘发愁,为毕业舞会的舞伴选谁苦恼……她早已不记得当年的诺言了。”
阿芷沉默了一会儿,“这并不罕见,人类的记忆力非常脆弱。”
“但这个机器人一直在等,等它要照顾的小姑娘回来,跟它团圆。人类真是神奇,他们的创造物身上居然也延续了这种迷人的感情,不是吗?要知道,即便是最精于制造业的夸拉星人,他们的器械也只是完全按照程序做事,如果没有人控制,也不过是复杂的零件组合和能量驱动而已。”
说这番话时,LW31还蹲在地上,手臂孤零零地伸出,月光探窗而入,在它布满锈蚀斑点的身躯上流淌。
“只要前辈愿意,修好它非常简单。”阿芷说。
“但那也只不过是永恒的等待,日复一日的失望。”
“所以,在最后一夜,你给了它希望?”
阿缺想学人类发出叹息,但根本做不到,于是将身体虚化,扩散到屋子外围。月饼也随之上升,在空中缓缓旋转。月光在一瞬间贯穿阿缺的身体,这种感觉妙不可言,但它发出的电磁波却带着深深的失落,“其实,它发现了我不是它的小主人,它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它也知道查尔斯先生并不是因为匆忙才没有给它订船票,而是因为嫌弃它太破旧,打算把它当垃圾一样扔掉。但它的回路每次都刻意忽略这个推论。”
“是啊,你装扮的爱丽丝小姐,还跟八年前一模一样,它知道您是假的。”
“但它还是把我当作它的爱丽丝小姐一样对待。”
阿缺一时无语,只默默在空中游弋。阿芷也不说话了,两人的通信频道里,一片沉默。
“嗯,你在做什么?”过了好久,阿缺突然问。
“前辈,我在月球上。”
“我刚刚想起,我还没有见过你。从接到这任务开始,我们一直在各个星球收集资料,有时候我们擦肩而过,但彼此都没有显露形态。你长得什么样?”
阿芷似乎在笑,“本质上跟前辈一样啊,仅有的差别也只是波频率不同。”
月光亮了一些,似乎被阿芷的笑声染过。阿缺抬头去看,圆月莹莹,它想到,是阳光照着月球,照着阿芷,然后被反射到这里。说不定投过阿芷的那一束光,也正穿过自己的身体。
“嘿,今天人类的中秋节,讲究团圆。你呢,想家吗?”阿缺问。
“有一点儿吧。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我不知道会这么久。”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回去呢?你的评估肯定早就完成了吧……”
这一次,阿缺等了很久才等来回答。
“我在等前辈。”
“为什么要等我,你会迷路吗?”
阿芷说:“我敬仰前辈,这次任务申请,也是看到有前辈才来的。很多次我看着前辈拖延提交报告时间,虽然不解,但前辈必然有自己的道理。请前辈放心吧,继续研究,我会尽量帮前辈向联邦要求延长调查周期的。”
阿缺揣摩着这番话,在屋顶上来回盘旋,这次它思考得更加认真了,连周围的月光都被扭曲了。从远处看,能看到一团光晕在飘摇。
“阿芷,我来月球看看你好吗?我有一盒月饼。”
“可是前辈,我们是电磁波生命体,不能消化有机食物的。”
阿缺身体构成的光晕越来越亮,能看到里面有光束在沿弧形轨迹飞速窜动,似乎里面困住了无数游鱼。在某个时间点,光束突然静止下来,阿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但人类做月饼,是为了团圆,为了相见,为了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唔……是的!”
屋顶上的光团蓦地收缩,随后弹出,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扑去。几乎是一眨眼,它就消失在了漫天月光里。
这个小城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唯一的观众是月亮。它看到了克隆人、机器人和外星人,但它保持着亿万年以来的沉默。直到明天,才有人会看到寂寥的街道,看到报废的机器人,看到一群儿子向父亲告别。但那都交给明天了。
今夜正好,月正高悬,人正团圆。
【责任编辑:刘维佳】
月光浮城
文_E伯爵
楔子
二十四小时制 8:00a.m.
塞巴斯蒂安从卧舱里醒来,洗了个澡,吞下一管乳状的药剂,用来缓解长时间低温休眠引起的恶心反胃。然后,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小的银十字架,吻了一下,挂在脖子上。
毛球站在他面前摇着尾巴,向他问好。它的虚拟影像有点儿问题,尾巴尖的动作略微延迟,不过声音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如同五六岁小男孩儿一样说话的金毛大狗,谁不喜欢呢?因此,即便知道把它设计成这样是为了给宇航员舒缓压力,塞巴斯蒂安还是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它那没有触感的毛,看它像真正的狗一样愉快地吐着舌头。
“我们走了多远,毛球?”
“根据航行日志,现在是我们从102号殖民地出发的第一千五百三十二天,其中近光速飞行有一百二十四小时。此刻,我们正在人马座附近的星域航行。这几年我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探索的行星。”
毛球说完,抬起前爪擦了擦鼻子。
“距离下一个航段还有多久?”
“一个月后。”毛球抬了下爪子,地面上浮现出这个区域的星图,“另外,您单独值班的时间是二十三天,大卫·赫尔曼先生会在最后一周醒来,跟您交接工作。他的单独值班时间是六十天。”
“魏吉呢?他应该跟我交接工作,他应该提前唤醒我。”
毛球突然坐下,抬起头来,黑豆似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点奇特的光芒,似乎有电子火花从深处穿过。
“他死了,先生,”毛球清晰地说,“‘阿姆斯特朗号’探索飞船宇航员魏吉,三天前死于舱外维修作业。”
死了?
塞巴斯蒂安把脸转向窗外,他们正缓慢穿越只拥有一颗恒星的星系,刺目的光芒在经过飞船窗户的滤光层之后变成柔和的银白色,在舱内的金属地板上投射出一个椭圆。
塞巴斯蒂安站起来,伸出手,那光芒将他原本有些黝黑的皮肤照得白皙,并且白得有些不真实。
这让他想起了月光。
一、安静的死亡
塞巴斯蒂安在跑步机上慢跑,十字架在胸口跳动着。光靠电流来刺激肌肉恢复还是太过单一,他需要流点汗。
毛球蹲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同时把之前的监控录像播放给塞巴斯蒂安看。除了隐私设置以外,这艘飞船上的任何一处都在摄录范围内,包括飞船舱外的部分。塞巴斯蒂安看着魏吉最近的录像。
那个亚裔——准确地说是华裔——男性起床,锻炼,然后去流理台做饭。虽然毛球会让烹饪机调配出营养均衡、口感也近似于实物的食品,但塞巴斯蒂安知道,魏吉喜欢自己动手弄吃的。他会煞有介事地把营养粉末和无土栽培的蔬菜瓜果放在一起炖或者炒,做出奇怪的东西。塞巴斯蒂安在某次工作交接的时候,受到过他的款待。实话说,他不觉得这样做出来的东西能比毛球程序安排的更好吃,但魏吉乐此不疲。
做完饭以后,魏吉坐到操作台前开始按部就班地检查航行数据。毛球蹲在他的脚下,欢快地摇着尾巴,同时将飞船的状态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随后,魏吉会在船舱里走动,检修一些受损部位。
当这一切做完以后,毛球会主动跟他玩一会儿,但时间并不长。他似乎不太喜欢狗,毛球有一次变成猫,他的兴趣也不大。
魏吉更愿意坐在窗户边,看着飞船外面的宇宙。有时他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甚至忘记了吃东西。当毛球来提醒他时,他会笑一笑,起身离开。
到了二十四小时制的夜晚阶段,毛球会让窗户改变滤光度。这时候,魏吉就会让毛球弄一些打发时间的全息游戏来玩儿或是看看老电影,再回到床上睡下。
在这几天的录像里,魏吉的生活显得正常而简单。稍算异常的行为,就是让毛球执行了几次呼叫和搜索程序,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他便趴在操作台上,把脸埋进胳膊,身体有些发抖。但他很快恢复正常,抹了把脸离开了。
在他临死前的两天,一切并无异常。但那时毛球汇报说,飞船舱外的隔热层有个接口出现了裂缝,估计是被陨石的碎片划过,维修机器人难以操作,必须人工修复。
于是,魏吉换上舱外航天服,走出了飞船。
他飘浮在黑色的宇宙中,白色的宇航服让他看上去像个幽灵。
“他是怎么死的?”塞巴斯蒂安问道,录像中的魏吉已经修好了裂缝,正摸着绳索往回走,在进入飞船后他开始颤抖、抽搐,最后倒在了地上。
“舱外航天服里面的一根管道突然断裂,大量的高浓度氧气喷出,而且航天服内的气压也突然变成了高压,导致魏吉急性氧中毒。”毛球顿了一下,“我采取了急救措施,但他的肺很快就出现了水肿。”
从录像中能看到,医疗机器人迅速地行动起来,就在原地给失去意识的魏吉切开了航天服进行急救,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几个机器人将他抬起来,送到医疗室。它们尽力了,塞巴斯蒂安看得出——这也是让人沮丧之处,哪怕科技再发达,也不可能让人长生不老,不可能消除所有对生命的威胁。
魏吉挣扎了一天,最后在昏迷中死去。
“最终的死因是什么?”塞巴斯蒂安问。
“肺部功能丧失,大脑缺氧,还有感染并发症。”毛球低下头,“我很抱歉,先生。”
它的情绪反应程序让它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带我去看看他。”
毛球站起身,向着储藏间走去,一个密封的长方形可变塑料盒弹出地板,露出了被密封起来的尸体。“三天后必须执行葬礼。”毛球说——它指的是按照《航行安全条例》,将这个由有机材料做成的棺材和尸体经过处理后转变为飞船的能源。为此,活着的人应该向他表示谢意。
塞巴斯蒂安打开密封盒子,看着魏吉的模样。
他比自己和大卫都要年轻,按照传统的计算方法,他应该在上个月的第二天满三十四岁。飞船为了让宇航员的生活作息尽量规律,不仅采用古老的地球历法,还设定了二十四小时制。船员可以按照过去的习惯来生活,能在正确时间庆祝生日,甚至是过节。
魏吉跟他们一样,已经在“阿姆斯特朗号”上待了五年。塞巴斯蒂安发现自己好像并未察觉到他的衰老,或者说,他在魏吉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但这一刻他发现了,魏吉的黑发中有几根显眼的银丝,他的眼角和眉毛都下垂了,嘴唇旁边有深深的纹路。他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也许是烦恼,也许是失望,但塞巴斯蒂安觉得,一定不是痛苦。他死的时候并不痛苦,这大概是值得欣慰的事情。
在这具尸体上还有一些治疗留下的伤痕,特别是那些切开以供插管的创口。失去生命以后,肌肉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红色,像是张开的小嘴,却没有办法发声。
塞巴斯蒂安把手指放在十字架上默祷,然后在魏吉的额头按了一下。
他起身看了看周围,“他的航天服在哪里?”
毛球走到墙壁处,一个小抽屉慢慢伸出来,里面放着一件破损的航天服,白色,有点儿泛黄,头盔里有些呕吐物的痕迹,躯干部位的压力服则已经被剪开了,那是医疗机器人抢救魏吉时留下的。
“我扫描过航天服,”毛球在旁边说,“是压力装置出现了问题,虽然没有达到使用年限,但的确有管道因为老化而断裂。”
“把破损部位的三维图像做好,等会儿我来看看。”
“好的,先生。”
塞巴斯蒂安伸直了弯曲的腰背,对金毛大狗说:“我觉得,三天后你应该唤醒大卫。”
毛球歪了歪头,“为什么,先生?”
“葬礼,我们应该全体出席。这是一种礼貌。”塞巴斯蒂安又顿了一下,“也是一种传统。”
毛球又用前爪擦了擦鼻子,“好吧,先生,但这不符合《航行安全条例》。我必须上报一切意外情况。”
“然后呢?”塞巴斯蒂安问道。
毛球黑豆子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