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5)
在两柄向前弯曲的利刃呼啸而来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朝着侧后方打了个滚儿,狼狈地堪堪避开了险些将我开膛破肚的两次斩击——呃,至少基本上是这样。不幸的是,由于动作慢了半拍,那把原本袭向我胸口的弯刀仍然成功地从我的左臂钩下了一大块皮肉,但更糟的是,在几乎成功卸掉我的一条胳膊之后,它那向前弯曲的锋刃又刺中了我握着匕首的右手,在削断我的食指肌腱的同时,也让我失去了最后的武器。
或许是注意到了这一事实,当我狼狈地扶着一面木墙站起来时,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并没有立即上来结果了我,反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这是他们在面对我之后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而在角斗场上,第一个错误往往也是最后一个错误。
单纯用语言很难描述我接下来所做的事——因为更准确地说,我其实是在竭力让自己“不做”某些事。在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我开始强迫自己分散精力,尽一切努力忽略周遭的一切:响彻竞技场的嘈杂音乐声、我身上正在流血的伤口、沾满凝固血渍的沙土地面、从伤口处传来的钝化了的痛感……当然,还有那两个正打算像猫玩耗子一样捉弄我的蠢货。我忽略了一切,让自己进入一种半睡眠式的恍惚状态中——在角斗场上,陷入这种与角斗士的躯体若即若离的状态是绝大多数选手的大忌,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这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那两个蠢货之一终于停止傻笑、提着逆刃刀大大咧咧地朝我走来的同时,这具躯体开始了行动——
“我”佯装费力地朝前跨出了两步,随即摇晃着跪倒在地,似乎已经因为精疲力竭而放弃了全部抵抗的意图,但就在那家伙举起手中长刀的一刹那,我却突然——呃,好吧,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像一只扑向猎物的牛蛙般猛地朝前一跃,一头撞在了他的双腿之间。接着,趁这傻瓜暂时失去重心的当儿,我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像链球运动员抛球一样抡起这家伙转了一个大圈,然后顺势将他当成一枚人肉炮弹,朝着他那位不知所措的临时盟友狠狠地砸了过去。
伴随着一阵肋骨、骨盆和脊椎骨同时碎裂的悦耳脆响,又有两个编号从投映在我的视网膜上的参赛角斗士号码序列中消失了。我知道,当邦联超维信息网将由那台盘旋在我头顶的蜂式摄像机所拍下的这一幕传送到观众面前时,在相隔数百光年的几十颗行星上,将会有上亿人同时为我的精彩表现发出欢呼。
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如果只凭我自己,要想完成这样的反败为胜之举,几乎毫无可能——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因为那是斯巴达克斯替我做到的。
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意识到,在某些时候,我所操纵的这具躯体并不仅仅是一具对我的意志言听计从的血肉傀儡,它也会产生某些自己的想法。三年前,当我还是角斗圈子里的一名半玩票性质的新人时,在火卫一航天中继站里的一次愚蠢的牌局,以及随后更加愚蠢的酒后失言,让我卷进了一场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愚蠢至极的赌局之中:为了兑现先前轻率许下的诺言,我不得不和一群艺虽不高胆子却不小的损友并肩作战,在一场团体角斗中挑战当时已经颇有名气的“赫拉克勒斯”四人组。后者在几周之前才刚刚获得了那一年的团体角斗大赛总冠军,而且已经保持了连续四十三场不败的惊人纪录——这个数字离角斗史上的最高连胜纪录只差六场。
由于双方悬殊的实力差距,那场“挑战”的进程几乎毫无悬念可言——至少,直到比赛的最后一分钟前都是这样。尽管在数量上居于一比三的劣势,但赫拉克勒斯只付出了损失一名成员的代价,就收拾掉了我们这边的十一个人,轻松得就像是饭后的例行热身运动。不过更可气的是,我在这些家伙的热身运动中居然坚持到了最后:这倒不是因为我的水平比那些惨遭大卸八块、活像是正要被送进日本料理店的三文鱼的同伴高出多少,而是因为那群满脑袋稻草的大块头认为,我似乎是个很不错的“游戏”对象——就像蚂蚱之于古地球上的熊孩子们,或者新埃利斯的小混蛋手里的稀足虫一样。他们一边出言挑逗我,一边轮流挡开我愤怒却拙劣的攻势,然后在我身上留下一道伤痕,但所有的攻击都刻意避开了关键部位。如果不是随后发生的那件事,那天的经历多半会成为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课,顺带帮我改掉喜欢胡吹大气的坏习惯。不过这么说其实没什么意义,毕竟,历史可没有“如果”。
呃,你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好吧,其实这件事用一句话就能说完:我总共只花了一分钟时间就干掉了所有的赫拉克勒斯,没错,一分钟,平均二十秒一个。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完成这项壮举的,不过事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似乎还挺不少:在我奇迹般地击败赫拉克勒斯后的一星期里,数以百万计的娱乐记者、体育评论家、角斗爱好者、闲得无聊的三流阴谋论分子和各种纯粹为了博取流量与点击率的家伙,就“斯巴达克斯的奇迹之战”发表了数量超过十的四次方的评论和分析文章,从我平时练习的格斗套路和我曾经参加过的几个业余角斗俱乐部(就是那种轮流使用几具租来的缝缝补补的角斗士躯体,专挑最冷门的节假日包下竞技场的小俱乐部),再到我在赛前两个月购买的内裤品牌,统统都成了我的“制胜窍门”。指责比赛作假的声音一度也热闹了一阵子,但阴谋论者同样没能抓到什么把柄:毕竟,即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阴谋论者,也很难找出理由,可以让风头正劲的赫拉克勒斯以被一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子当众羞辱的方式结束他们即将破纪录的连续胜利。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的分析都像这么不靠谱。在那场角斗过去大半年后(其间我又以同样的方式打败了六个在连胜榜上排名领先、我过去甚至从来不敢想象去挑战的家伙),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得以联系上了斯巴达克斯的第一任使用者——一位目前正在木卫三殖民区首府执业的脑神经外科专家。“斯巴达克斯是在十年前第一批量产的角斗士之一,我想,将他们称之为‘准原型’应该比较合适。”这名自称拥有古代萨宾人的血统、长着一头麻绳般的栗色乱发的意大利移民后裔如是说道,“虽然与角斗士的电子脑相关的具体数据都是南河三集团的商业机密,但就我所知——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迄今为止,角斗士电子脑的发展趋势一直体现为无机化比率的不断上升。”
“呃?”我有些不太明白,“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生产批次越靠后的角斗士,他们脑壳里面的硅元素含量比例就越高,而碳、氢和氧的含量则越低。”神经外科专家在了烟灰缸里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嗯……你看过最近生产的这批新型角斗士的颅腔核磁共振成像图没有?除了维持呼吸心跳这些最起码生理活动的脑干和小脑,还有贴在颅骨内层的有机胶质之外,那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有机物啦。喏,你懂我的意思吗?南河三集团雇用的那些科学家在刚开始时可没敢把步子跨得太大,他们首先实验性地置换掉了实验对象的一小部分脑白质,然后再随着实验数据的完备与技术的进步而逐渐扩大无机化的比例,就像蹩脚的厨子往汤里一点点地加盐一样。换句话说,那些早期的角斗士躯体——也就是像我们这类的半业余选手能买得起的便宜货——通常都保留着较多的活体脑组织。”
“哦。”这下我总算有些明白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能说明的可就多啦……”意大利人在全息通信仪那头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你接下来听到的都是我个人的研究成果——喏,这些秘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倒霉的人可就不止咱们俩了。就我所知,在某些情况下,某些保留了较多‘冗余’脑组织的角斗士有可能通过对神经反射信号与反应模式的持续积累而产生一种……呃,不能说是货真价实的完整意识,而是某种更类似于纯粹潜意识的东西。在某些个例中,使用者的意识信号波形与这种潜意识有较高的契合度——比如你和斯巴达克斯,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者的意识会激活并‘塑造’这种不完整的潜意识,让它带上自己的印记,就像旧纪元的人用复写纸写下一式两份的合同一样。”
“所以……”
“所以,在接受你的操控时,斯巴达克斯能够学习与记忆。它——或许说‘他’要更恰当些——的思维模型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但却远远谈不上完整,更无法脱离你而作为独立个体正常运转,就像CPU和硬盘必须依靠显卡才能让信息转化为可以识别的符号与图像一样。”脑神经外科专家双手一摊,“说得形象点儿,斯巴达克斯的一部分意识片段很可能就像河流改道时留下的牛轭湖,永远在被你所操纵的那些时间段里循环往复,一遍遍重温你们共同经历过的每一场角斗的每一个细节。我相信,这正是他拥有远比你精湛的格斗技巧与判断能力的缘故。除此之外,斯巴达克斯被激活的感知能力也意味着另一项重要优势:你在角斗中将会拥有一个永不疲惫、无处不在的忠诚哨兵,他是你的第二双眼睛和第二对耳朵,甚至还是你的第二个大脑。”
“就这些?”
“差不多吧……”意大利人点头道,“因为还有一些因素,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唔,就我所知,这个过程有可能会产生一种被我暂时命名为‘意识叠加’的效应。随着你的意识与斯巴达克斯互动时间的逐渐增加,斯巴达克斯已经产生的那个……嗯,我们姑且称之为‘潜意识’的存在会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真正的人——准确点说,一个复制版的你。尽管从各个方面而言,它仍然是不完整的,但至少在角斗士的电子脑被你的思维模型激活的时间里,它和真人不会有什么两样。”
“活见鬼!”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也不知道,伙计。”意大利人挠了挠满是胡茬的下巴,“我可以肯定的是,斯巴达克斯将会在竞技场上帮助你走向荣耀的顶峰,但在那之后会怎么样,恐怕就只有一个人知道答案了——假如这个问题真的有答案的话。”
“谁?”
“他。”
事实证明,意大利人的预言相当准确。在随后的两年里,我在斯巴达克斯的帮助下一路过关斩将,从业余的C级角斗联赛迅速晋级C+级,又从C+级杀进B级,最后以团体角斗三十一连胜的战绩进入了竞争最激烈、风险也最高的A级联赛,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混成了决斗圈子里出场费排名前二十的重量级人物!
在不停转会的过程中,至少半打俱乐部曾经向我提出用免费的新款角斗士躯体换下老旧的斯巴达克斯的建议,但都被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而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成了精于宣传的广告制作者手中上好的噱头——那帮家伙硬是把我塑造成了那种充满传统观念的、使用老掉牙的装备为捍卫荣誉而战的旧式硬汉!事实证明,在这个悲情就像自动化水栽农场里的豆芽菜一样廉价的时代,这种宣传对骗取收视率和赞助费实在是大有裨益。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问题——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赢得我正在参加的这场角斗。A级联赛的年度特别邀请赛,是一系列角斗赛事中奖金最高、危险系数最大、但也最吸引观众眼球的比赛,就像多层奶油蛋糕顶端的蜜饯樱桃一样诱人。
根据过去十年的资料统计,有百分之三十一点三的参加特别邀请赛的角斗士会受到无法修复的躯体伤害,遭受重创的几率更是超过百分之八十五,但这些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毕竟,作为一名“寿命”已达十二年的角斗士,斯巴达克斯的躯体早已在长年累月的残酷搏杀中变得创痕累累、不堪重负——他三分之二的器官都已经更换过不止一次,每根胫骨和臂骨都接受过陶瓷修补手术,神经系统的反应速度也已经开始从巅峰状态逐渐下滑。对我而言,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趁着这具躯体彻底报废之前再赌上一把,只要成功,一千两百万信用点的奖金足够让我在下半辈子开启全新的人生。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点儿麻烦需要解决。
当我抵达大竞技场中央时,整整一打从竞技场入口和迷宫中的血腥厮杀里幸存下来的角斗士已经在那儿恭候多时了——这些家伙在迷宫内侧的开阔场地上排列成一个松散的弧形,既提防着彼此,也时刻准备着联手应对我这个最具威胁的竞争者。象征胜利的金色权标就竖立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站立在权标顶端的猎鹰由整块人造钻石雕琢而成,它那绿松石镶嵌的双眼在竞技场内的灯光下跳动着诡异的光泽。按照这场竞赛唯一的规则,任何人只要第一个接触到这支权标,就能成为那一千两百万信用点的合法所有者。但是,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对它视若无睹。
当然,眼下的情况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对像斯巴达克斯这样的角斗士而言,如果借助助跑,在标准重力下跳起四五米高并不困难,某些近两年出厂的新角斗士甚至可以跳得更高,但要想在整整一个G的人造重力环境中直接跳上一座与地面的距离相当于十层标准居民楼的反重力平台仍然是不太现实的。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块圆形场地内既没有梯子,也没有抓钩、喷射背包、蹦床、撑杆、弹簧或别的什么能派上用途的工具。难道这就是大赛组织者想看到的?让成功冲出迷宫的幸存者们先在地面上决出胜负,然后再把胜利的象征直接递到最后那个还站着的家伙手里?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