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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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1)

索何夫作品专辑

盲跃

文/索何夫

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当那片声势浩大的褐色涌浪冲破勘探营地外围的声波隔栅,开始吞噬这仅剩的一片净土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下了何等致命的错误:两天前,当队里派出去的侦察分队开始与他们失去联系时,他就应该意识到潜藏在这片看似宁静的林地与沼泽之后的凶险;当派出的侦察无人机第一次将远方那片蔓延到天际的黑色传送到登陆艇的屏幕上时,他们就应当为危险的到来作好准备。但是他们没有——一半源于过度的自大,一半出于自欺欺人的盲目乐观。他们用一个又一个乐观的“解释”与谎言自我安慰、自我麻痹,从而白白放弃了自我拯救的机会,直到事态最终变得无法挽回。

在附近的某些地方,抵抗仍然在进行着——就像已经落入掠食者爪牙之中的猎物仍要进行最后的挣扎一样,他的队员们同样也不愿自己成为这片黑色的盘中餐。在曾是营地边界的地方,爆炸与火光在凌晨时分青灰色的天穹下此起彼伏地闪现,其间还夹杂着愤怒或恐惧的呐喊。但他的理性无情地告诉他,这一切并不能改变什么:这里完全没有绝处逢生所需要的条件。勘探队携带的燃料与弹药是有限的,而那片有生命的海洋却拥有无穷尽的力量;他们可以拖延一分钟、一小时,甚至是一天,但却无力逃脱那个注定将会到来的结局。

但他知道,至少还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去做的。

他冲过一堆被点燃的物资,翻过一道用空板条箱匆匆搭成的胸墙——残留在附近的半透明黏液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守卫者所遭受的命运。一团黑色发现了他,随即开始凝聚成型,像一个浓缩的影子一样朝他猛扑过来。但是,他的动作比他的对手来得更快:在火焰的致命拥抱中,这团“影子”无声地颤抖着、抽搐着,最后变成了地面上冒着刺鼻浓烟的一小摊黑色,就像一个被造物主抽走了灵魂的怪物,重又变回了被创造前的原初状态。

他取得了一次胜利——当然,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对他们正在与之搏斗的海洋而言,蒸发掉一小滴水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损失,但这至少让他的计划有了更多成功的可能。在考虑片刻后,他抛掉已经耗尽燃料的火焰喷射器,转身向营地的另一端冲去。要返回登陆舱显然已经不现实了,但他还有另一个机会:营地里共有两台能用的通信器,而其中一台恰好在昨天早上被他下令搬出了登陆舱。

当他冲向放着通信器的帐篷时,周遭的混乱与嘈杂正逐渐被死一般的寂静所取代:越来越多的人被涌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洪流包围、压倒、吞噬,火焰与电灯的光芒也在逐渐熄灭。再过两个小时,黎明的第一抹曙光就会穿过不远处的峡谷、洒落在这片植被茂盛干涸的潟湖上,但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可能看到这一幕了。

他在黑暗中跌倒了一次,接着又被绊倒了二次。在他第三次摔倒时,一团冰凉的流质抓住了他的脚后跟,像传说中会吞噬海员的北海巨妖一样紧紧地纠缠着他,将他拖向身后那片饥肠辘辘的大海。

他试图抵抗,但却拗不过这压倒性的力量,绝望如同利爪般抓挠着他的心脏,掐住他的喉咙,但他残存的一丝理性仍然让他在狂乱的挣扎中采取了最后一个正确的应对动作:他抓住了挂在腰带上的那件东西,拔掉保险销,并抢在更多的黑色触手抓住他之前拉动了上面的金属拉环。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一切至少结束得很快。

夜幕降临了。

在这颗永远不会被命名为地球的行星上,一切似乎都与平日没有任何差别。在赤道以南几公里的地方,一块永远不会被命名为“澳大利亚”的大陆正在地幔软流圈的推动下缓缓南行。来自赤道的温暖海水拍击着它的东部海岸,将大量水汽输送到那座永远不会被命名为“大分水岭”的山脉东侧。在它的无数颗姊妹行星上,这些宝贵的降水都孕育出了茂盛的维管植物群落,但在这里,占据了上千公里长的海岸的却是一片黯淡无光、黏稠压抑的流质,呈现着最深的海底般的黑色。

当夕阳最后一抹血色的余晖从地平线上消失后,安努仍在黑暗中醒着。对它而言,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没有任何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上亿次行星自转,更是因为“昼夜交替”这个概念对它而言并不存在:它的躯体遍及这个世界,每片大陆上都遍布着它的耳目。每时每刻,它躯体的某些部分都会沐浴在来自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阳光之下,而其他的部分则隐没在低垂的夜幕之中,这些感官信号都会被生物电脉冲以光速传输、汇总,然后成为安努无比复杂的知觉的一部分。

在另外许多个因为偶然的量子事件而形成的、永远不会与这个宇宙产生丝毫交集的平行宇宙里,这颗行星上都孕育出了丰富多彩的生命形态——当然,还有同样多的其他平行宇宙,在那些地方,这颗行星在形成后的五十亿年中一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冷荒漠,或者成为被温室效应烘烤着的活地狱。但是,这个宇宙中的情形却与以上两者都有所不同:因为漫长的生命演化道路中一系列阴差阳错的偶然与巧合,多细胞碳基生物从来都没在这里占据过主导位置,而在近一亿个恒星年里更是被排挤到了生态系统的边缘。如果某个智慧生物从这颗行星唯一的卫星上眺望它的话,那么他或者她将会发现,这颗星球表面的反照率要比它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的同类低上十来个百分点:数以万亿计的黑色黏菌群落就像一层厚厚的毯子,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除了两极以外的大部分陆地,甚至还将相当一部分浅海也纳入掌控之下。这个超巨型共生体源源不断地直接从阳光中汲取着热能,再用这些能量将搜集到的碳元素与从水体中电解产生的氢结合成各式各样的烃基化合物,持续不断地修复与扩张它庞大的躯体。不过,它并非这个世界的唯一住户:在这片黑色尚未触及的地方,仍然残存着高级的碳基生态系统——这个超级利维坦[1]需要通过它们来补充难以直接从空气与水中汲取的微量元素,并且将大气中的氧含量维持在适合生存的水平线上。总之,这颗行星的现状就像一幅专为表达“恐怖”这一概念的动态抽象画:有生命的黑暗主宰着一切,无比贪婪、无知无觉、毫无理性,一切行动仅仅听命于最基本的生物本能——吞噬、消化与繁衍。

当然,客观事实往往会与主观印象相去甚远。尽管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但早在数十万个世纪之前,第一缕知性的光芒就已经悄然出现在了这片黑色之中。为了能更有效地适应生存竞争的需要,当时尚未成为绝对优势物种的黏菌群落开始尝试着通过某些成员的特化来实现那些不属于单细胞生命的复杂生理机制:它们没有神经系统,但却通过增加一部分成员的细胞液与细胞膜电导率,并将它们按照特殊方式排列起来而达成了类似的效果;它们没有肢体,于是一部分位于共生体边缘的成员便形成了用途繁多的伪足;它们没有眼睛、耳朵和鼻子,所以大批分布在群落表面的成员开始变得对周边环境中的热信号、空气震动和信息素越来越敏感。这一切发展最终产生了统一接收与处理信息的需要,促使越来越多的黏菌群落开始了进一步的融合,在那之后,安努就诞生了。

尽管安努的“寿命”已经远远超过了任何通过自然进化产生的生命体,但它得到这个名字却只是区区几个行星日之前的事——在那不寻常的一天里,一小群怪异的物体突然凭空出现在了离行星表面近万米高的空中,像一群流星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坠向地表。

在总共五个这种物体中,一个很不巧地撞上了一条高耸的山脉,顿时被埋葬在撞击导致的可怕山崩中;一个摇晃着栽进了一处位于大陆边缘的活火山口,随即被熔融的玄武岩烧成了灰烬;还有两个则径直坠向了一座远离大陆的、安努无法触及的岛屿,自此不见踪迹;只有最后一个安全地降落在了大陆表面,并最终落进一片尚未被安努的躯体覆盖的咸水沼泽里。

刚开始时,安努并没有过分留意这些“流星”——没错,这东西确实和过去的那些流星有所不同,它不但在大气层内凭空出现,而且还在坠落的最后阶段大幅度降低了自身的速度,从而避免了摔个粉身碎骨的命运。但安努并没有天文学博士学位,也从来没机会进修相关课程,因此自然也就没法意识到这一系列反常现象的含义。直到这颗“流星”坠落地面整整一个行星日之后,一切才发生了变化。

在那天凌晨时分,两个用双足行走的生物——更确切地说,两个动作灵活、拥有一整套形状古怪、主要由碳酸钙构成的内骨骼的两足多细胞生物——离开了那颗“流星”的坠落地点,莽撞地接近了沼泽地边缘的蕨类林带,随即落入了安努设在那里的一处捕猎陷阱之中。

从整体上看,这两个来自流星中的生物,与安努曾经吞噬的亿万个碳基生命体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异,但在它捕获它们的过程中,这两个生物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它的意料——它们并没有像那些没有智慧的动物一样凭着本能一味逃跑,相反,这两个生物使用了某种能够喷射高温等离子体物质的器械,试图从它的攻击下保卫自己。尽管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吞噬的命运,但在那之前的冲突中,炽热的火焰还是摧毁了安努相当大的一块躯体——这种情况是它过去从未遇到过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安努隐蔽地、谨慎地渗入了那颗“流星”坠落的区域,随即对在它周围安营扎寨的一小群两足生物发起了出其不意的攻击。这一次,它没有直接将这些生物作为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的来源消化了事,相反,它尽可能完整地捕获了它们(当然,这么做并不顺利),并对这些生物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这又是一件它在过去数十万年里从未做过的事。

研究的结果让安努极为惊讶:尽管每一个这种两足生物都是孤立的个体,但它们却显然有着不输于它的智慧——这些自称“人类”的生物能有目的、有计划地行动,可以像它那样进行有条理的逻辑思维,甚至还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这个词是从两足生物们的词汇库里借用过来的,在这之前,安努对“工具”没有半点概念),以弥补它们那结构固定、功能有限的肢体与器官的不足。

安努对摆弄多细胞生物的神经系统并不陌生——为了打发无穷尽的岁月,它一直将那些具备神经系统的本土动物作为自己的玩物,利用信息素和生物电信号操纵它们的一举一动。实践证明,这些经验同样可以应用在这些更加高级的两足动物身上。在多次尝试之后,安努逐渐掌握了控制这些新玩具的窍门。它不但可以利用精心编码的生物电信号控制它们的基本生理活动,还能通过分析这些生物的脑部活动来读取它们的记忆,吸收它们的知识。在俘虏这群生物后的第三天,安努已经利用从一个被称为“首席程序员”的雌性生物大脑中读出的知识控制了这颗由金属、硅化物结晶和其他一些无机化合物制成的人造“流星”里的计算机——那也是它无比漫长的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时刻。

仅仅在一天之内,这台神奇的机器教给它的知识就超过了它在过去一千个世纪中接收的信息的总和。它甚至利用计算机里的资料为自己起了个名字:安努。这是一个源自古巴比伦神话的与它非常般配的名字。是的,就像那位由远古人类臆想出来的天空之神一样,它无所不在、全知全能、唯我独尊,以至高无上的意志牢牢地掌握着这个世界的权柄。

但现在,它已经不再满足于此。

在一系列生物电脉冲的准确刺激下,胸腔中的肺叶逐渐收缩,轻轻地从气管中呼出一口气,这股空气穿过声带,流过鼻腔,再配合舌头、嘴唇、下颚与口腔的几个精巧动作,一连串用来代表特殊意义的声波便借由周遭的空气传播开来。这个女人端坐在她曾经的岗位上,语速平缓地用她的母语——也是这艘被称为“好小子-21”的登陆艇上的工作语言——重复着一小段话,正如她过去曾经在数十次演练中作过的那样。

当然,有一件事是和演练中不同的——她并没有打开通信台上的视频系统,也没有按规定开启录像设备。若非如此,收到这段通信信号的人将会看到此生中所见过的最为诡异的一幕:在这个女人的脑后、颈椎两侧和后背上,数十条犹如脉动着的血管般的黑色“绳索”穿透了那身肮脏不堪的天蓝色制服,随即隐没在她苍白的肌肤之下,看上去活像是拉动着操线木偶的绳索——当然,如果看到这一幕的人真这么想的话,可就完全想对了:虽然这个女人在生理学意义上仍然活着,但却已经与那些只会对刺激作出简单反应的低等无脊椎动物没什么两样了;她曾经是这支探险队中的通信员,但现在却已经失掉了头衔,甚至也没有了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依附于另一个生物体的器官……但是,那些与她对话的人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