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村主任
某县城有一家十分肮脏的小饭馆,村主任希里玛正坐在这家饭馆吃一盆油腻的肉粥。他每吃完三勺肉粥,就喝上一杯酒,并且总是说就喝这“最后一杯”了。
“就是如此嘛,你可真是我的知心朋友,农民的案子真的很难办!”他一边对小饭馆的老板解释,一边在桌子底下扣上那些被撑开的纽扣,“是啊,我的好兄弟!就连俾斯麦也对农民的案子缺乏了解。要办好这种案子,脑子必须特别灵活,还得有点儿手腕。那些农民为什么都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会像苍蝇似的围着我转?我为什么总能吃上带油的肉粥,而别的律师连油星儿也沾不上呢?这都是有原因的,那就因为我的脑袋瓜儿好使,有能力。”
希里玛喘着粗气又喝干了一杯酒,然后就神气十足地伸直了脏脏的脖子。他这个人不仅脖子不干净,而且他的两只手、耳朵、衬衫、裤子等全都肮脏不堪,处处透着龌龊。
“我从不撒谎,我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学问,我既不是大学生,也不像学者们那样穷讲究、穿大礼服。不过,老弟,我可以毫不谦虚地对你说,我从不采用任何压制措施,但却能把农民的案子都办好,像我这样精通法律的能人,一百万人中也就找出我一个人吧。也可以这样说,我没审过斯科平的案子,也没办过萨拉·贝凯尔的案子,可是一牵涉到农民的案子,我就会手到擒来,全都不在话下,不管什么样的检察官,也不管什么样的辩护律师,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真的,上帝可以作证!只有我才擅长办理农民的案子,其他的人都不行!就算你是贝多芬,就算你是罗蒙诺索夫,如果你没有我这份才能,那最好就不要来插手管我的事。”
“给你举个例子吧,你听说过列普洛沃村村主任的那个案子吗?”
“没有,从没听说过。”
“这案子倒是很有意思,而且需要用点儿手腕!就算普列瓦科遇上它也会栽跟头的,可这个案子一经我的手,就办得干净利索。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兄弟:离莫斯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铸造大钟的工厂。我们列普洛沃村的一个农民就在这个工厂里当工长,他就是叶甫多吉姆·彼得罗夫,他在那个厂里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如果从他的身份证来看,他当然是一个庄稼人,也就是穿树皮鞋的乡巴佬。如果再看他的仪表相貌,那就完全不像是个乡下人。二十年中,他学习了文化,穿上了花呢子衣裳,手上也戴上了几枚金戒指,肚子上还绷着一条金链子,已经变得非常体面了。我想你要是看到他,也不敢接近他!因为他完全不像一个庄稼人啊!其实他变成这副样子,我们也不能觉得奇怪,我的兄弟!他能拿一千五百卢布的薪水,管吃,管住,就连老板也跟他称兄道弟,如此一来,他就不由自主地扎进了老爷们堆里了。你知道吗,他脸上的表情,也真那个……”
希里玛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也真那个叫人感动。不过,我告诉你,这位叶甫多吉姆·彼得罗夫突然心血来潮,想来看看自己的家乡,也就是想回到我们列普洛沃村。原本他的日子过得挺好的,大钟铸造厂里生活蜜甜,即使当工长也似乎没有什么可发愁的事儿,但是,他突然就有点儿想念家乡了,你肯定听说过那句名言:‘家乡的炊烟也香甜!’就拿你来打个比方吧,如果有一天你去了美国,并且在那里发了大财,金钱都可以堆成了堆儿,你依然会想念你这个小饭馆的。这位好心肠的工长也一样想念自己的家乡,他说走就走!向老板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到久别的家乡列普洛沃,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看望自己的本家和亲戚。他对人们说:‘这是我住过的地方,这是我放过牧的地方,这是我睡过觉的地方。’如此这般讲个没完没了……总之,全都是回想的小时候的经历。当然,他也免不了要夸夸口、吹吹牛。他是这样说的:‘嗨,弟兄们,你们都来仔细瞧瞧啦!从前的我也像你们一样是穿着树皮鞋的穷汉子,可现在的我却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有钱了,过上了饱暖的日子,也一步一步向着上等人的生活发展,这全是我的劳动和汗水换来的。你们也应该像我一样,好好干吧!……’起初那些大老粗还乐意听他吹,一个劲儿地夸奖他,可是后来他们却想:‘话是这么说,你说的这些听起来也都好极了,只是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你在村里待了都快一个星期了,我们连一滴酒也没沾上呀……’”
“于是,他们就找到乡村警察,让他去见叶甫多吉姆……‘叶甫多吉姆,请你拿出一百个卢布吧!你可能会问这是为什么?我就告诉你,这是给村民们打酒喝的……村社的人都想热闹地祝福你,祝你健康长寿……’”
“但叶甫多吉姆为人稳重,而且信教敬主。所以,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即使别人想这样做,他也不同意。听到乡村警察的话,他就不客气地说:‘想让我打酒给你们喝,我一个小钱也不会给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有什么权力对我们这样蛮横?难道你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
“‘是村里的人又怎么样呢?我又没有拖欠税款……该交的钱我都交了,凭什么我就该出钱请你们喝酒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来争去,也没有个结果。村社的人坚持让叶甫多吉姆出钱买酒,而叶甫多吉姆则坚决不给。最后,村社的人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你也肯定了解那些混混们,跟他们是没道理可讲的,既然他们打定了主意让你请酒喝,哪怕你有十二张嘴也劝不回他们的,就是用大炮去轰他们,也吓不住他们。他们一门心思想喝酒,真是铁了心啦!说句心里话,这件事也确实让人恼火,一个发了财的本地乡亲却一点儿油水儿都不出!于是,他们就琢磨着怎么才能从叶甫多吉姆那里敲诈出一百卢布来。结果,全村社的人琢磨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他们只好围着叶甫多吉姆的房子转来转去,并不停地吓唬他说:‘你会尝到我们的厉害的!看我们怎么收拾你!’可是,叶甫多吉姆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还是安心地坐在家里。他认为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事:不管是面对上帝,面对法律,还是面对村社,我都是问心无愧的,我怕什么呢?还唱起来:‘我是一只自由鸟!’说得好!村民们大声地起哄,而且他们还发现,就像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耳朵一样,他们不会见到叶甫多吉姆的钱。”
“于是,他们就开始琢磨怎样拔光这只自由鸟翅膀上的毛,以此来惩罚他对村民的大不敬。但是,他们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这才打发人找到了我。因此,我就去了列普洛沃。他们把事情的大体情况向我诉说了一遍,然后他们说:‘丹尼斯·谢苗内奇,你给我们想个对付他的计策吧!’我的兄弟啊,你说我又该如何办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叶甫多吉姆这样做也没什么错啊,就是让检察官也无计可施啊,我又能怎么办呢?……估计连魔鬼也难以找到他的碴儿。”
希里玛又喝干了一杯酒,接着挤了一下眼睛说道:“可是,我硬是想出了一个找碴儿的办法!”
他嘿嘿地笑了一声,又说:“你猜猜我到底想出了什么样的主意?我想你一辈子也不会猜出来!我是这么说的:‘你们看这样行吗?乡亲们,你们不如选他当你们的村主任好了。’村民们领会了我的意思,立马就选他当了村主任。他们还给叶甫多吉姆送上了村主任的标志性物品,也就是一块铜牌。”
“一看到村民们的这般架势,叶甫多吉姆就笑了,他说:‘你们可真会开玩笑,我说愿意当你们的村主任了吗?没有啊!’”
“‘可这是我们全体村民的意愿啊!’”
“‘可我并不愿意当这个村主任啊!明天一早,我就走人!’”
“‘不行的。你是走不了的了!因为法律规定村主任是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职位的。’”
“听了这话,叶甫多吉姆哭笑不得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只有辞去这个职务了。’”
“‘你连辞去职务的权力也没有,村主任最少要任期三年,只有法院才能判决撤销他的职务。既然你被我们选上了,那你就得做下去,无论是你,还是我们……谁都没有权力撤销你的职务!’”
“这时,叶甫多吉姆急得大叫起来,他飞跑着去找乡长,就像火烧屁股似的。乡长和文书搬出了所有的法律条文,然后告诉他说:‘某条款规定:任职不满三年不得辞职。这样你就必须干三年啦!满三年你才能走!’”
“‘什么?要我必须干三年!别说三年了,就连一个月我也等不了!没有了我,老板就像少了左右手一样!他会亏损几千卢布的呀!再说,除了工厂的事儿,我的家还在那里呀,我还有老婆孩子呢!’”
“这件事一直没有个结果,一个月又过去了。叶甫多吉姆想给村民的已经不是一百卢布,而是三百卢布了,他苦苦哀求村民看在基督的分上放他离开。村民们倒是乐意收下钱,但是他还是没走成,因为他的钱交得太晚了。”
“不得已之下,叶甫多吉姆只好去见常任委员先生,向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说:‘大人先生,因为我的家庭拖累着我,所以我不能一心放在任职上,请求您放我走吧,上帝会保佑您的!’”
“‘我没有撤你职的权力,同时也没有解除你职务的法律依据。你一没有生病,二没有被法院判处有罪。所以,你必须担任村主任的职务。’”
“我还应该告诉你,村里的人说话时一律用‘你’称呼对方。在这个国家、乡里和村里,不管多大的官员,人们都可以称他们为‘你’,就跟招呼听差的一样。听见人们总是用‘你’称呼他,身穿花呢衣裳的叶甫多吉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恳求常任委员看在基督的面上放他走吧。”
“‘可是,我并没有这种权力啊,’他说,‘你如果不信,可以亲自到县府去问问,他们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的。不要说是我,就连省长也没有权力解除你的职务。村社大会的决议是至高无上的,只要村主任没有违背法律,谁也不能撤销。’”
“叶甫多吉姆接着又去拜见了首席贵族和县警察局长,他几乎走遍了全县,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你还是先干着吧!我们根本就没有权力放你走的。’”
“工厂寄来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拍来了一封又一封的电报,催他回去,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叶甫多吉姆的亲戚劝他来向我请教,可他呢,你信不信?他根本就没有派人,而是亲自坐着马车找来了。刚进门,他二话不说就把一张十卢布的红票子塞到我的手里,恳切地说:‘我的后半生就全指望您了。’”
“‘这有什么难做的?’我轻松地说,‘我会替你想办法的,只要您肯出一百卢布,我就让你没有这个职务。’”
“接过一百卢布的同时,我的办法也就想好了。”
“怎么办呢?”小饭馆的老板急切地问。
“你猜猜呢,其实问题很简单,谜底就在法律本身。”
希里玛走到饭馆老板的面前,哈哈大笑着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我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偷点儿东西,这不是完事了吗?一经法庭受审,他的职务不就被撤掉了吗?怎么样?我的这个计谋妙不妙?开始,这位老弟都惊呆了:‘你怎么能让我去偷东西呢?’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只不过从我这儿偷走一个空钱包,也只会坐一个半月的班房。’一开始,他还死活不肯这样做,怕坏了自己的好名声。我又鼓动他说:‘真是见鬼,光有好名声又有什么用呢?你还以为你这是在填写履历表吗?只要你在班房里待一个半月,案子就算了结了。你这个犯罪的前科,很轻松就可以摘掉你那块村主任的铜牌!’那个家伙考虑了一会儿,一狠心,就甩手把我的钱包给偷走了。现在的他怎么样了呢?现在他的刑期已经满了,他正替我向上帝祈祷呢。你看看,老弟,你老哥这脑瓜灵不灵!说到办理农民的案子,整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找出第二个像我这样的行家来,我是独一无二能办这种案子的人。真的,我一点儿也没跟你吹牛!”
希里玛又要了一瓶伏特加,开始了第二个故事的讲述:列普洛沃村的农民是怎么样偷人家的庄稼换酒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