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肉丸子与鸡油
说到吃食,似乎逃不开袁枚的《随园食单》。尽管汪曾祺不是太待见他,好几次公开说“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不过对食单我倒是情有独钟,细心的袁先生开篇将“须知”单独拎出来讲,包括时节、器具、火候等要素,结尾还加了“补救须知”, “淡可加盐以救之,咸则不能使之再淡矣”,像南方精精瘦瘦的白面书生,跷着兰花指啰里巴唆,很有点可爱。食单中的菜谱可操作性很强,不少菜肴极具创意。文言读起来上口,有力道,有韵味,算是难得的饮馔史料。
“鸡功最巨,诸菜赖之,故令羽族之首,而以他禽附之,作羽族单。”可见袁枚对鸡抬爱有加。单上有鸡菜数十款,鸡圆赫然在列。鸡圆,也就是我这里将要写的鸡肉丸子。“斩鸡脯子肉为圆,如酒杯大,鲜嫩如虾团。扬州臧八太爷制之最精。法用猪油、萝卜、纤粉揉成,不可放馅儿。”
鸡脯子就是鸡胸肉。比起鸡腿、鸡翅、鸡脖子来说,鸡胸肉长煮会柴,寡淡无味。剔下来做肉丸子是最聪明不过的选择。我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就深谙此道,从此把我带向了“吃货”这条不归路。
当时的班主任按辈分来讲,是我一个本家哥哥,四十来岁,待学生极其凶残。他让我们班最调皮的学生从家里自带竹片,半蹲在讲台上,褪了裤子,把光屁股对准广大学生,乖乖让他铲屁股蛋子。作为班长,还年年拿第一的他的妹妹——我也挨过不下五次打。他教数学,有次我考了九十九分,一道应用题的答案忘记加单位扣了一分。等他讲到这道题的时候,特地走到我旁边,问:“你是不是没写单位?”我说:“嗯。”他说:“忘了吧?”我说:“嗯。”“你还‘嗯’,掉了单位你还好意思‘嗯’! ”这是他咬牙切齿说的话,随即粗大的手指开始捏我的脸颊,边用力还边转圈圈。羞辱加疼痛让我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动作,以至于成年之后某一次逛街撞见他,还隐隐觉得腮帮子疼。现在回想起来,我居然一点都不讨厌这个哥哥,跟同学聊起他来恨他的也寥寥无几,都众口一词说当年要不是他,我们指不定差成什么样。也确实奇怪,那个年头老师打学生打得越狠,父母越感激。哎呀,扯远了。
坐我后面的那个男生姓马,是本校一个老师的孩子,仗着这关系更加调皮。不仅皮,还耍赖,嘴馋。我家离学校很近,一般午饭都回家吃,或者拿饭盒装了跑回教室吃。每每这个时候,马同学就会凑前来看看我又带了什么,然后必定捞上一两筷子。那天带了肉丸子,给他吃了一个他还要。因为丸子确实好吃,数量又不多,我死死护着饭盒护了一中午。上课铃声响的时候,趁我把饭盒塞进桌肚的空当儿,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抢过我的饭盒,掀开盖子,抓起丸子就往嘴里塞。不幸的是,这一幕被我那个班主任哥哥全部看在眼里。他踱着步子走到我后面,“啪啦”一声一个大嘴巴甩过去,马同学被丸子撑爆的嘴立马瘪下去了。
呐,这就是关于鸡肉丸子最早的记忆了,一并的还有无辜的小小少年,也是头一回知道鸡肉还有这种吃法,味道如此惊艳。
鸡肉有天然的鲜味,不需要味鲜鸡精、味精、耗油、蔬之鲜这些乱七八糟的调料。鸡肉手工剁成肉糜,最好加少量鸡油进去,可以让丸子软滑。葱姜蒜剁成蓉,两三朵香菇细细切小粒,生粉、盐适量调味,一起搅拌均匀,选稍大点的容器,手打至起胶,团成丸子水煮即可。我一般都用清水来煮,只用搁少少盐都鲜得要命,可以鲜掉眉毛的那种。如果用鸡汤煮,我个人以为有点鲜过头了。煮过丸子的清水立马华丽蜕变为清清爽爽的鸡汤,不油不腻,鲜得恰到好处。像个出身名门,有着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步履沉稳,旗袍的领子熨帖又温和,开衩高度也刚刚好。
为什么袁枚说不要放馅儿呢?想必是因为丸子自身就是富有层次的,手工剁的肉糜有极细极细的颗粒,香菇把鸡肉的鲜味完全激发出来,剩下一点软绵绵的须舌头小心翼翼才能体会到。做的次数多了,发挥的空间比较大,经常加些其他东西。打一个鸡蛋清,丸子会更松软,有像蜂窝一样不规则的小气孔,咬起来更嫩。加一块老豆腐进去,做成鸡肉豆腐丸子,扯一把豌豆苗滚个汤,就是可以吃出春天味道的豆苗丸子汤。
梁实秋写过一道《芙蓉鸡片》:取鸡胸肉,细切细斩,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搅和之,搅到融和成为一体,略无渣滓,入温油锅中摊成一片片。做法与丸子极为相似,只不过一个球状一个片状而已。看来美食这物什儿,也能叫人产生英雄所见略同的共通感。关键是味觉不会辜负人,就像某期《悦食》上有篇稿子写道:“吃,真的和同男神恋爱一样”,仅仅是想想就让人从头发丝儿到脚指头都有甜蜜感和畅快劲儿。
袁枚主张丸子里放猪油,这点我有异议。鸡胸肉少油脂,不额外放油丸子会有些干硬。猪油是妙物不错,但放鸡肉丸子里太强势,抢了鸡肉的味儿。猪油与鸡油,一个是东北大妞,高身架粗嗓门儿,走起路来大大咧咧,有一股子江湖气息。鸡油像江南细妹儿,精致婉约,走路前是前,后是后,脚印子可以串成一条线儿。要不怎么说梁实秋也写“如洒上数滴鸡油,亦甚佳妙”。
懂得鸡油妙处的人不少,电影《孤独的美食家》里,主人公点了一道“烤鸡油串儿”,金黄的鸡油被烤得微焦,上覆白如雪的萝卜泥。一口咬下去,松重丰脸上的每一根神经好像都在拼命挤着喊着好吃好吃好吃,他眼角的那颗痣似乎都开始雀跃起来。鸡油分量极少,养多年的老母鸡运气好的话会有一小块儿。鸡油出油量也很少,炼鸡油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满满一大碗的鸡油块炼出的鸡油只能没过碗底。少而金贵,味道也越发显得精妙。鸡油面便是明证。那年大姐二姐不回家过年,我勤劳的妈妈一下子杀了十来只鸡,要么冰冻要么做成熏鸡带给她们。那次的鸡油统统被我炼出来,居然有满满一小碗。真真儿的金黄色,像雨过天晴的太阳光,像向日葵的花瓣,像金子,透亮透亮的。鸡油一定要煮面吃,最细的龙须面,水沸腾后下锅,煮透。水要多,面条才不黏糊,煮完能一根一根挑起来最好。撒盐,淋一勺儿鸡油。开吃。只要鸡油和盐即可。再加任何其他调料都是对鸡油的不尊重。
对,鸡油就是这么高贵、纤细,像女神。看我都满篇儿化音了,生怕语言稍有粗狂放肆就对不起我吃过的那些鸡油了。
鸡肉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