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恭皇后(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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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夏日涨春潮

庆功宴上,谋反又主动投降的朱高煦,仍然得了一席之位,礼毕之后,他恭恭敬敬地将杯中酒举过头顶,向朱瞻基奉上。

“皇上仁德,可感天动地,我大明得您这样的仁义之君,何其幸哉!承蒙皇上见谅,臣愿奉薄酒一杯,皇上饮下,就当是与臣冰释前嫌,依旧骨肉情深。”

朱瞻基脸色阴晴不定,他当然不相信朱高煦会如此轻易罢休,但他却不能不住手,骨肉亲情,他可以不论,天下人却会对此在意,兵不血刃就能令朱高煦投降,若还是赶尽杀绝的话,天下人就会道他是嗜杀之君,心生恐惧。

那绝不是他征伐朱高煦的目的。

若朱高煦敢借这酒生事,他正好有借口将他除掉。

他点头示意,王瑾下去接过朱高煦手中的酒,交由御前验酒之人。

酒验过之后,无事,朱瞻基方才饮下。

待宴过三巡之后,朱高煦又邀请他在汉王府歇息:“想来以皇上的胆识,不会害怕在为臣这里遇到什么吧?”

朱瞻基想自己身边暗卫众多,到了这会儿,也不怕朱高煦能翻起什么大浪来,顶多就是入口的东西,小心一点罢了,按说留下也不是不行,但朱高煦这样殷勤,总叫他觉得有些古怪,淡淡地推辞道:“多谢皇叔美意,国事繁多,朕打算星夜赶回京师,也请皇叔及家眷一并上路。”

朱高煦当然知道,自个儿这是谋反之罪,虽然朱瞻基在群臣面前表现得对他仍然礼待、优抚,但这不过是面子上的功夫,该定的罪,该受的处置,他一样也逃不了。

遂低声下气地赔笑道:“那是自然,自然。皇上离开京师已经多日,只怕不光是留守的臣民,就是后宫的诸位佳丽,也多有盼望,皇上理当早日返程,以慰离别之苦。”

他拍了拍手,进来一排宫人:“皇上于军中鞍马劳顿,作为臣子,臣等理应为君上解忧,这些个都是臣汉王府里的美姬,按律,臣犯下这样的大罪,汉王府的女眷将会全部充入后宫为奴,臣不忍美人因臣之过屈身为奴,特选出她们中的佼佼者,进献皇上。”

座中的群臣见汉王如此晓事,都哄笑起来。

这会儿坐在宴上饮酒作乐的,多是行伍出身,而且男人们酒足饭饱,说到这样的话题,总是很有共鸣。

就连几个文官,也认为这是汉王甘心臣服的表现。

能够慑于天子之威,主动投降,大开城门相迎,不至于一方生灵涂炭,当今天子,何等威仪!

所以看到汉王用女人来拉近他们叔侄的感情,他们都觉得能够理解。

毕竟,男人嘛,除开君臣大义,无非就是推杯换盏、酒色情义让彼此热血沸腾。

朱瞻基搞不清朱高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了皱眉:“皇叔之前进献的美人,已经证明是蛇蝎心肠,朕即使再有怜香惜玉之心,也不敢受用皇叔的美意。”

“臣惶恐。实在是臣之前只看其貌,未观其心,使得皇上受累,幸好皇上大人大量,不计前嫌。”朱高煦叹了口气,“只是这些花容月貌的女子们,原来个个都是千金小姐,呼奴唤婢,锦衣玉食,从此却只能为人奴婢,被人呼来喝去,真是可怜!既然皇上如此忌惮,只能怪她们的命不好了——”

他的话音未落,那些个美貌的宫人已经统统跪倒在地,哀声乞怜,声音之悲,形貌之戚,令在场的勋贵、将官们都露出不忍之情。

但经过林美人、香美人之事,朱瞻基对藩王进献的美人已经有了警惕之心,恨不能避而远之。

因此,尽管美人们哀怜的模样楚楚动人,他却不为所动,仍然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汉王府既然敢谋反叛乱,皇叔就该知道一旦失败,自己和她们的下场,当初你没有仁心仁意,这会儿又何必虚情假意,甚至让朕来做这样的为难之事?带她们下去,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既然与汉王府同体,就该接受自己的命运。”

底下已经是哭声一片,有些体弱的,更是直接哭晕过去,被人抬了出去。

一个美姬膝行向前,哀哀哭道:“皇上,皇上,奴婢这辈子,就见皇上这么一回,奴婢也不求皇上垂怜,能够赦免得救,只求为皇上奉茶一杯,算是奴婢得见天颜的一点念想。哪怕从今后,为奴为婢,终生于深宫之中寂寥,也算不枉此生!”

那美姬虽然不是倾城之容貌,却也生得千娇百媚,哭得梨花带雨,叫人不忍拒绝,连座上的群臣都忍不住为她求情:“皇上,就依了她吧。”

平常人家,一生都不可能得见天颜,她能够见上一见,还得以奉茶一杯,倒也是今后和人炫耀的资本。

这样的心理,大家都能明白,况且又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只是一杯茶而已,很多将官都觉得连这也拒绝,简直太不通人情了。

朱瞻基微思忖片刻,料那汉王和这美姬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加之自个儿身边高手如云,仗着艺高人胆大,就点了点头。

美姬奉茶之后,内侍王瑾依旧先让人验过,方才递给了朱瞻基。

看着朱瞻基端起茶盅,美姬一副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朱高煦则坐在自个儿的位上,垂首不语,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闻了闻茶香,朱瞻基将茶饮下后,夸赞道:“都说皇叔这儿的东西比皇宫里还要好,今儿个一见,果不其然,连这茶都比宫里头的好喝。”

朱高煦诚惶诚恐地起身:“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

说他的东西比皇宫里头的还好,这不是讽刺他早有谋反之心,却功败垂成吗?

朱瞻基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朱高煦的心里,但他这会儿,特别能够沉住气,或许是因为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命运,他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敬。

待底下的美姬们不情不愿地退下后,朱瞻基站起了身。

“众爱卿,你们慢慢吃酒观舞,朕有些不胜酒力,先去歇息一会儿,酉时三刻,大军开拔。”

有天子在,大家虽然喝得畅快,毕竟不能那么尽兴,所以他这要走,群臣自是齐齐起身恭送。

朱高煦的身边,立刻站过去了两个侍卫。

朱高煦知道,这是要押着他去做阶下囚的意思了,他拱了拱手,对站起来恭送朱瞻基的群臣道:“你们慢用,在下随皇上先行一步。”

群臣里,有些人见他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还能表现得这般镇定,不由折服,也拱手回礼道:“臣等恭送皇上、汉——”

却因朱瞻基冷冷的目光,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走出设宴的大殿,朱高煦在被侍卫押下去之前,神情里带点得意、狡黠和成功在望的神情:“臣恭送皇上。为了让皇上您在乐安尽兴,臣在您方才吃的东西里,让人加了些助兴之物,可令皇上龙马精神,连御百女而不知困倦,您可不要辜负了臣的一片心意。”

对朱瞻基下毒,他知道势必会验出,所以与唐俊商量之后,就在酒和茶里分别加了东西,单验,两样都没有任何问题,合在一起,就会成为十分霸道的春药,而且这种春药,必须得和服了紫苏叶的女子云雨方才能解。

服用了春药,身体是燥热、上火,本该用泻火、凉血的药去解,但唐俊的这方子却反其道而行,用了宣肺散寒、发汗解表、理气宽中的紫苏,而且,须用女体为药引。

非唐门中人,根本不可能会解得了这方子。

即使这样,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将城中的紫苏购买一空。

这样一来,即使朱瞻基身边不乏宫女,和再多女子云雨,也没法解得那春药之力,最后就会脱阳而崩。

新帝因为不知收敛,荒淫无道,死在了女人身上,这样的结果,会令人联想到去年里洪熙帝的崩逝,想到他们父子均好房中之术,以至于马上风,想到还是他朱高煦才德兼备,武艺超群,有永乐帝之雄风,堪为人君。

想到这儿,朱高煦笑得更为欢畅,语重心长地对朱瞻基说:“皇上乍得天下,又有了拿下臣这样一件大功劳,过于开心也是有的,只是注意,不要乐极生悲才好。”

听了朱高煦的话,朱瞻基虽然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着了道,却也明白朱高煦没安好心,不过他并没有动怒,只是阴沉地看了朱高煦一会儿,将他看得忍不住低下头方道:“有劳皇叔费心,为朕如此着想,还献上那么多的美姬来供朕欢愉,不过想来要令皇叔失望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朱瞻基早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心里头惊涛骇浪,也不会让外人瞧出半点情绪。

他抬脚继续向外走去,冷冷地扔下一句:“朕乃天子,天命所归,可不会像个毛头小伙一样管不住自己,只怕皇叔今儿个的这番苦心要白费了。”

朱高煦给他服的是春药,这种宴客时宾主之间常用来加深彼此感情的东西,在私宴上并不少见,所以即使被人知道这事,多半也会误认为朱高煦是为了讨好他无所不用其极,不会觉得朱高煦在受降之后仍不怀好意,意图陷害于他。

他的皇叔,用上这样的手段,分明是想让他吃哑巴亏,有口难言。

他这会儿确实是有口难言,但看到跟着自己出来的唐辉,朱瞻基心里稍安,他打定主意不让朱高煦看出半分端倪,说完那两句话后,就若无其事地在朱高煦的注视下离去。

朱高煦看到朱瞻基似乎没有半点反应,几乎疑惑唐俊那方子出了问题,但侍卫已经在催,他之前曾被朱瞻基派去的人逼服了软筋散,行动虽然与常人无异,却连十几岁的孩童都打不过,只能乖乖听从。

想到朱瞻基的手段,让他先服了软筋散,再在宴会上出现,还同他表现出一派血浓于水、宽宏大量的模样,从而博得群臣一片赞誉,朱高煦心里就觉得怒火中烧。

唯有想到朱瞻基目前可能正在受着的煎熬,他心里头才会觉得略微好受一点。

朱高煦静静地坐在关押他的屋中,等待结果,等待新帝驾崩,军中哗变,天下对他人心所向的一刻。

走出朱高煦的视线之后,朱瞻基加快了脚步,并且低声对扮作普通侍卫跟在他身后的玄武等人说:“快,让人准备冰水。”

他脸色赤红,浑身发热,身体里像是有数只猛兽在打架,不断撕扯。

刚才汉王和他的对话,玄武他们都听在耳里,此刻再听到朱瞻基如此说,情知恐怕是春药已经超了作用,为了避免皇上在大庭广众下失仪,他们自是夹携着朱瞻基飞奔往王帐而去。

进到营地,王瑾连忙派了人去准备冰水,速拿至王帐之中。

还叫了几个宫女,以备不时之需。

唐辉在听了汉王的话后,已经猜到朱瞻基所中乃是混合在酒茶中而成的春药,一路上先就暂时封住朱瞻基的血气之穴,缓解他的冲阳之势。

进屋后又连忙以针刺穴,取了朱瞻基的血,用他随身所带的药粉验里面的成分。

验血之后,唐辉擦了一把汗道:“汉王跟前恐怕有我唐门中的高手,这种药,须与服用了鲜紫苏叶的女子合体,方才能解——”

他刚说完,话音未落,暗卫中脚力最快的白虎已经掀帐而出,叫了影卫中轻功好的数人去寻紫苏鲜叶。

他们倒不是未雨绸缪,提前料到了城中的紫苏鲜叶已经不好买到,而是暗卫一向做事都是采取保险措施:避免因为一人失手,不能完成任务。

这会儿为了救皇上,更是派出了好几波人马。

朱瞻基虽然没有阻拦他们,但却嘴角微扬:“没用的,既然敢对朕用这个法子,他们定是将那紫苏鲜叶尽数藏起,朕还是太托大了,以致着了他的道。”

谁能想到投降的汉王竟然还敢使阴谋手段,而且是用这样的法子!朱瞻基跟前的人都沉默不语。

“说吧,若是找不到那紫苏鲜叶,会怎么样?你但说无妨,朕受得住。”朱瞻基这会儿赶紧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除干净,他可没时间抱怨、后悔,或者先去处置朱高煦,他现在只想着怎么脱身,若不能脱身,也要知道最坏的可能会到哪一步,要提前准备哪些事情。

毕竟朱高煦不是对他用毒,春药虽猛,却不至于一时半会儿让人毙命,所以,他必须得听唐辉说出实情。

这时帐外的王瑾在呵斥那些宫人:“怎么冰水还没有来?快点,再去催。”

朱瞻基还自嘲地笑了笑:“就是那冰水,也没有用是不是?”

唐辉情知这会儿容不得半点隐瞒,神色一黯,轻声道:“是,若是一直找不到紫苏鲜叶,皇上真会连御百女,依旧金枪不倒,最后精尽人亡。”

想了想,他还补了一句:“冰水,冷浸,甚至再多女子都没有用,皇上就是会一直想着那事,一直要。臣方才的封穴之道,只能拖延一个时辰,如果来不及……皇上就会势不可当,直到脱阳。”

沉默半晌,朱瞻基方道:“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不到朕有一天,竟然会把男欢女爱的乐事当成是苦差事。你们听好,若真是到了那一步,唐辉就设法让朕昏迷,哪怕再不能醒,也不要让朕为天下人所笑,给那逆臣贼子可乘之机。

“唐辉施针之后,玄武就会同朱雀,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回京师,母后自会安排之后的事情,幸好,朕还有好些个兄弟,怎么也轮不到他朱高煦。军中之事,青龙、白虎与英国公、宁阳侯商量,注意不要引起哗变。玄武则和首辅杨荣商议盯住文臣,那些人的嘴和笔,比刀子还厉害,要是他们颠倒黑白,百姓们哪知真假!这些个事情,当初皇爷爷中途病故,他们都有经验,你们就是协助,另外注意不要有人生出二心……”

听朱瞻基侃侃从容交代身后之事,饶是这些个铁血汉子,也为之色变。

朱瞻基昏迷不醒,文武百官就会诸多顾忌,朱高煦就不能轻易得逞,这不能不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做法。

末了,朱瞻基对唐辉说:“其他事,有母后在,她自会在越王、襄王当中选出堪当重任的,朕不担心,朕只担心皇贵妃,她如今犯了眼疾,再闻听朕出事,只怕会伤心欲绝,你要董夫人好好安慰她,解她忧愁。”

越王、襄王均是朱瞻基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是太后所生,嫡出的两位王爷。

朱瞻基还对玄武吩咐:“叫你的人,日夜盯着皇贵妃,不允她有半点岔子,若是朕真有万一,断不可让她生殉,倘若母后她们有那意思,你拼了性命,也要救她出宫。”

玄武等人均强忍悲痛,欠身应道:“臣等定不负皇上所托。”

等交代完身后事,距离唐辉所说的一个时辰,已经不足一刻钟,白虎派出的几波人,都回来禀告寻遍全城均未见到紫苏鲜叶,只有白虎,尚未返回。

朱瞻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伸出手对唐辉说:“用药吧——”

青龙和玄武拉住他:“皇上,再等等。”

“再等,朕恐怕就要开始发作了,方才你们也听到了,一旦到了发作的时候,就势不可当,到了那会儿,就是用药也来不及……”

就在这时,突然见白虎掀帘而入,大叫道:“皇上,皇上,属下找到了。”

听到白虎此言,众人均有喜极而泣之感。

玄武更是奔到白虎跟前,伸手道:“快拿来。”

白虎松手,左手提着的女子轻落在地上。

“就是她,她因为胃脾不开,今儿个早午都服用了鲜紫苏叶。”

紫苏鲜叶有健胃解暑的功效,泡水之后,在炎热的天气饮用,可增强食欲,助消化,防暑降温。

白虎见连续问了几个药铺,都寻不到紫苏鲜叶,情知不好,一面让属下继续查找,一面返身去汉王府里寻找。

既然是汉王做的手脚,那么在汉王府里,肯定有他们之前收购的大量紫苏鲜叶。

他在汉王府虽然没有找到紫苏鲜叶,却偶遇一个宫女正在喝紫苏鲜叶水,等她喝完,抓起就跑,在路上逼问出那女子由于体热,每到夏秋季节,都会有中暑或脾胃不开之事,得服用紫苏鲜叶缓解,所以自己在房后种了一小片。

白虎因为害怕来不及,也顾不得再回汉王府去拔那片地里的紫苏鲜叶,就在问清楚地方之后,将那女子点了睡穴,先夹带回来了。

“属下刚才已经叫人再去取那紫苏鲜叶,皇上,此女体内有紫苏鲜叶,您可以立刻解去药性。”

在白虎他们的眼里,这天下间,都是天子的,所以只想着这女子是解皇上之困的良药,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事对她会有什么伤害。

在他们看来,不管怎么样,这女子也算帮了皇上,是有功之人,即使是汉王府的罪臣女眷,不能纳入后宫,皇上也不会亏待于她。

比起汉王府那些将被充作官奴,任人凌辱、使唤的宫人们,她的命运已经好多了。

朱瞻基看了看地下双眼紧闭,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不失眉清目秀的女子,微叹道:“你们出去吧——”

随白虎一道进到帐里的王瑾,已经指挥小内侍们将女子抬上龙榻。

待青龙他们退出后,朱瞻基凝神片刻,就感觉到体下的热流涌上,那种喷薄欲出的张力,令他忍不住低吼了一声。

他伸出手,解开了榻上仍然昏睡的女子衣衫,只见女子左臂之上,有一点鲜红的守宫砂。

八月二十四日,朱瞻基命太子太保、镇朔大将军阳武侯薛禄、尚书张本留在乐安镇抚,并将乐安改名为武定州,然后班师回朝。

回京师后,朱瞻基立即下令在西安门建造囚室,名曰“逍遥宫”,用铁链缚住朱高煦手脚,长木曳地,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囚禁在内。

跟随朱高煦谋反的王斌等人均被处死,只有长史李默因曾进谏而免死,被贬谪为民。天津、青州、沧州、山西诸都督指挥相约举城响应者,共六百四十余人,相继被诛,那些故意放纵与藏匿反贼而获罪被处死、戍边者达一千五百余人,被贬为边民者达七百二十人。

汉王府的女眷、宫人们,全部充作官奴。

汉王府里只有一个人随着朱瞻基的御驾被带回了紫禁城,带到了长宁宫。

“小姐——”待孙清扬跟前的人,除开苏嬷嬷和燕枝都被屏退后,她扑到眼睛仍然看不见的孙清扬跟前,泣不成声。

听见陌生的声音,宛若旧识的称呼,孙清扬怔住了。

她摸摸索索地伸出手,在对方的脸上,似乎想通过脸形猜出对方是谁。

“小姐,奴婢是云实啊——”抽抽噎噎地说出这句话,云实再度哭了起来。

这哭泣有久别重逢的欢喜,有为孙清扬双眼失明的难过,有对自己命运的委屈。

“云实?你是云实?你没有死?你果真没有事?我就知道你没有事!”孙清扬也哭了起来,“这么多年,你可知道我们如何想你?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也不带个信过来,叫我们安心?当年你怎么被救的,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杜若已经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呢?嫁人了没有?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噼里啪啦,又哭又笑地说了一堆。

云实也是抱着她,哭哭笑笑的,惹得立在一旁的燕枝也跟着掉了半天的泪,苏嬷嬷更是老泪纵横。

原来,当年在灵谷禅寺,云实让小和尚救出孙清扬后,又将杜若背了出去,等到把半醒的璇玑推出房门后,自个儿已经被烟火熏得半昏,眼见着梁上有根着了火的横木要砸下来,以为此命休矣,却在最后关头觉得脚下突然悬空,从屋顶上探下一根长绳,迅速套了她拉上去。

“后来,奴婢才知道救奴婢之人是汉王的侍卫,因见奴婢忠义,一时不忍,救了出去。等多年后,奴婢还知道了他们那晚是去放火杀皇上的,看到咱们所住的院落着火,他以为皇上就在那儿,所以过去,却误打误撞救了奴婢。

“他是汉王府数一数二的高手,因为救奴婢,那一晚赶过去慢了半步,他的同伴们等不到援手,所以没能杀到皇上,他还受了汉王责罚,挨了一百大板,若不是身体好,只怕就丧了命。他将奴婢当妹妹一般,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奴婢。是他劝奴婢,寄身汉王府,找个庇佑之地,帮奴婢搞了新的户籍。

“奴婢让他送过好多回信到京师,却从未见过回音,就以为小姐您和杜若姐姐当日也葬身火海,日子久了,才慢慢死了心。如今想来,只怕是他为了留住奴婢,从来就没有将那些信送出去过。

“本来,他说待奴婢十八岁的时候,就迎娶奴婢过门,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再也没有回来,奴婢听说,他是被一个箭术很高的高手五箭穿心射死的。因为感怀他的恩德和情义,奴婢也就一直都没有再嫁人,在汉王府里当个侍候花草的宫女,平日里照看他的老母亲,日子过得倒也平和,他母亲去年里,已经病逝了。”……

听云实说完前情后由,孙清扬的心才慢慢落了地,抚摸着趴在她膝上的云实的头发说:“好了,好了,能回来就好,苦日子结束了,以后都是好的,你就回到我身边来,到我这儿做个管事姑姑,将来寻着合适的,再嫁人,若没有合适的,就一辈子跟着我,也行。当年要不是你,我和杜若她们,都没命了,说不准连皇上那夜,都会遇险。就凭这两样,你在这长宁宫里,尽管横着走……”

云实原是个爽利的性子,这么些年并没怎么变,听到孙清扬如此说,笑出声来:“小姐,您好坏——奴婢又不是螃蟹,怎么会横着走?奴婢这次进宫,本想着能来看看您就很好了,如今您不责怪奴婢侍候过汉王,还肯让奴婢仍然回到您身边,奴婢就心满意足了。这当不当管事姑姑的,都不打紧,只要能仍然留在小姐身边,奴婢做梦都会笑醒。对了,您如今是皇贵妃了,看奴婢这嘴,还改不过来……”

说到后面,她已经由笑变哭,抽泣起来。

“再看到小姐,不,皇贵妃,奴婢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要是杜若姐姐还在,咱们三个还能在一处,像从前似的,那该多好!”

孙清扬一听云实这般说话,好像看到从前那个说话没遮掩,却待她实心实意的云实一般,忍不住也抱着她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这既然回来了,你们就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别哭了,看哭得两人都成了花猫。”直到站在一旁的朱瞻基说话,两人才慢慢收了泪。

“对了,皇上怎么遇见云实的?是不是这回讨伐汉王碰上的?你们不说话,是想让我猜猜吗?嗯,那我猜一定是云实听到皇上来了,想打听我的消息,然后皇上就把你带了回来,是不是?”

听到孙清扬突然问起这事,朱瞻基和云实对望一眼,两人齐齐色变。

孙清扬虽然看不到,一旁立着的苏嬷嬷和燕枝却把他们看了个分明,再看看云实已经梳成妇人的发髻,他们两人眉目间的神情,心里约莫有些明白了。

已经被孙清扬拉扯到椅上坐下的云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垂首道:“小姐,奴婢对不住您,奴婢不是有心的,求您原谅奴婢这一回,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云实本来是打算瞒着孙清扬的,之前还再三对朱瞻基说,不要告诉小姐实情,小姐会受不住的。但被孙清扬一问,她却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打小起,她就从来没有在孙清扬跟前扯过半句谎话,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在孙清扬跟前可以说个谎了,尤其是孙清扬现在看不到,就不可能似从前一般见微知著,她本来有信心将那事遮掩过去,谁知孙清扬一问,她内心里就惶恐起来,仍然如同旧日里,觉得什么事都不该瞒着孙清扬。

虽然那事不是她主动的,发生的时候,她也全不知情,但事实就是那样,她总不能怪责皇上,只好揽在自个儿头上,求孙清扬原谅。

朱瞻基在一边略显尴尬:“那事也不怨你,是朕一时没有把持住……”

孙清扬何等聪明,一听他两人的话,虽然看不见,却也猜到了七七八八,脸色一变,半晌方笑道:“你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什么对不对得住的,府里头丫鬟随主子一道嫁,当通房丫头的又不是没有……况且是你,当年要不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哪还有今日?别说是跟了他,就是到这宫里来当娘娘……”

她的笑中,充满了苦涩还有愧疚,她不是怨云实跟了朱瞻基,只是觉得,这两人若是有了情意,也该回来告诉她一声,不该背着她私相授受,难不成,朱瞻基以为自己会容不下云实吗?要用这样生米煮成熟饭的做法逼着她认同。

云实是她的丫鬟,这没经主子同意,就与男主子有了首尾,传到外面,就算是当上娘娘,人家也会当她是个爬床的丫头,看不起她,谁会相信她不是主动的?

怎么想,她都觉得这样对云实不好。

云实作为一个奴才,自是没法子拒绝皇上的宠幸,可朱瞻基,就这么忍不住吗?他又不是没有带人出去,新近得宠的吴选侍,不就跟着去了吗,为何还要对云实这样?

她在宫里头日等夜等的,好容易等回朱瞻基,又再见到云实,本来挺高兴的,却不料出了这样一个插曲,就算他那会儿想不到自己,他难道就不知道,这样对云实的将来,会有多大影响吗?

他又不是不知道,云实和自己的情意。

孙清扬有些怨朱瞻基,因为这怨,又对云实多了份愧疚,倒好像那事是她做的,对不住云实,连连安慰云实:“你别怕,有我给你做主呢,皇上不会辜负你的。”

云实虽然比孙清扬大两岁,但她是主子,大主意都是她拿,所以感觉上要由她保护着才行。

云实哭了起来:“奴婢不当什么娘娘,奴婢就要仍在您身边侍候着,和您一直在一起。”

宫里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虽然被皇上收用了一两回,但仍然做着宫人,只不过平日里的待遇要比一般宫女好些,只是到了年龄不能再放出宫去,一辈子在宫里寂寥。

孙清扬如何肯如此委屈云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