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五行断肠散
孙清扬想到若非皇后无意间发现窦婕妤竟然要同香美人赔笑问好之事,自己也不会去查,没有这层戒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遭到她的毒手,不由暗道好险,庆幸自个儿吉人天相。
她睁开眼,从躺椅上坐起身,无暇欣赏早晨院子里的明媚晨光,看了看廊下挂着的那一排鹦鹉、八哥,低声交代:“燕枝,你去叫人请香美人晚上过来,就说董夫人今儿个夜里要进宫,看看她身上所中的毒。”
“皇贵妃,不如奴婢亲自去请吧,也好看一看香美人的动静。”燕枝知道事情的始末,担心小宫女们去了,把话说不清楚,被香美人看出端倪。
孙清扬点点头,见燕枝应下,去了外头。她拿起桌上放着的猪鬃,继续去逗象牙笼子里的蛐蛐儿。
“你这样的逗法,小心把蛐蛐玩死了。”她扭头一看,朱瞻基已经从院里走到了廊下,后面急匆匆地跟着内侍、宫女们。
“皇上每次来都这样,也不让人通禀一声。”孙清扬站起身施过礼后,嗔怪道。
“不能怪朕,爱妃逗弄蛐蛐过于专心,以至于连朕走过来,都没有听见。”当着众人的面,朱瞻基并没有表现得太亲昵,但言语里有着掩不住的宠溺。
见朱瞻基就势坐在了自个儿方才的那把躺椅上,孙清扬脆生生地道:“臣妾给皇上捏捏吧。”
朱瞻基闭着眼往躺椅上放松地一躺。
孙清扬上前立在朱瞻基的身后轻柔地替他捏起肩膀,朱瞻基舒服得哼哼了两声:“爱妃这手劲,越来越恰到好处了。”
“皇上刚下了早朝,就过来臣妾这儿,不会是就为了夸奖臣妾的按摩技艺吧?”
虽然朱瞻基没有说什么,但孙清扬却知道这会儿他不可能有时间过来专程陪着自己。
朱瞻基低声道:“朕让朱雀他们查了你说的事情,果然,晋王和汉王脱不了干系,竟然都把手伸到朕的后宫来了,他们好大的胆子。”
孙清扬听他话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知道这是防着廊下那些侍候的人。遂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轻笑道:“皇上,您好坏……”
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臣妾要不是托母亲相助,从月娥她们口里问出之前清漪、茉莉之死,是她们所为,也想不到两位皇叔竟然有勾连,皇叔他们和白莲教的余孽们伙在一起,在宫里这样一步步经营,恐怕并非像她们所供的,只是想让哪位美人当上您的宠妃,好时时在您身边求个情,换块封地那么简单,臣妾担心,他们最近这么大的动作,是和朝廷的事情有关系。”
朱瞻基侧了侧身,示意她捏捏腰:“这里,大概是昨儿个夜里过于用力闪着了。”
孙清扬蹲下去,一边用力一边吃吃笑着:“臣妾昨儿个就说皇上得悠着点,这下可好吧……”
廊下,李会福(王瑾)身边的一个内侍低声笑说:“皇上待皇贵妃真是情深意浓,这昨儿个夜里歇下了,一大早下了早朝,还要过来。这会儿说话,倒像蜜里调油一般。”
朱瞻基登基之后,李会福借势报了家仇,为免后患,就想与李氏宗族脱了干系,求皇上另给他赐个名字,改成了王瑾。
作为近身内侍,御用监的掌印太监,王瑾自然知道皇上最近在忙什么,他听到那内侍的话,想到皇上叫自己留意他跟前人的动静,眼睛闪了闪,小声道:“皇上和皇贵妃的情分,虽说是宫里的头一份,不过这次来,却是为了别的美人。”
那内侍见王瑾竟然没有像往日一般禁止底下的人说话,忙涎着脸道:“王公公您是皇上跟前的第一人,就给小的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也好让小的心里有个数,以后当差的时候,别拜错了庙门。”
王瑾吊起了他的胃口,却不肯再细说下去,“嘘——”他示意道,“咱们这会儿当差呢,虽说皇上在和皇贵妃说笑,注意不到咱们,咱们也得给底下小的们做个样子不是?一会儿换值回去,我再点拨点拨你。”
那内侍平日里在朱瞻基跟前也是个得脸的,但到底不及王瑾,听了他的话,忙赔笑着点了点头,暗地里冲着他拱手道谢。
廊上,朱瞻基和孙清扬仍然在说话。
“爱妃说得有理,朕回去就让人把他们盯紧些,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你那边查得如何了?”
孙清扬轻声回禀:“估计到今儿个晚上,就能知道究竟了。”
“你自个儿小心,虽然派了人给你,董夫人又是解毒高手,但到了这会儿,朕怕他们慌不择路,狗急跳墙。如果能借这一回的事情,把他们拔个干净的话,董夫人可是立了大功,你可不能再挡着朕给你父亲他们赏赐了。”
知道朱瞻基对自个儿的父亲一直位居九品耿耿于怀,孙清扬也不想因为自个儿的谨慎小心,连累父兄连职位都不能正常升迁,笑说道:“论功行赏,有了功,皇上当然应该赏赐了。”
捏到手上有些乏力,她松了手,拿起桌上的青核桃道:“这是今年的青核桃,趁着新鲜好吃,臣妾这就唤了她们过来剥给您吃吧,吃过青核桃,再喝上一口茶,真是说不出的香呢。”
朱瞻基笑道:“真的吗?那朕倒是要尝一尝。谈到吃,爱妃你可是宫里头的独一份。”
听了朱瞻基的夸奖,孙清扬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当然是真的,不信皇上立即便可一试。”
扬声召了人过来剥核桃。
晚上,刚刚掌灯时分,香美人就走进了长宁宫。
那个时间,孙清扬已经用过晚膳,正在弹琴。
琴音悠扬婉转,清新自然,闻之恍如置身于雨后寂静的山谷中,空气格外清新,几只蜜蜂在花丛间来回飞舞,山雀轻鸣,兰草幽幽吐香,令人如沐春风一般,意酣魂醉。
“臣妾曾听人说皇贵妃的琴声令人听了三日不知肉味,还只当是奉承之语,今儿个一听,真真是叹为观止。”香美人待她一曲弹罢,方才上前施礼,夸赞道。
“香美人谬赞,本宫也是因为旧日里曾被皇上嘲笑,下了一番苦功,所以勉强能够听得罢了。宝珠,给香美人看座。”待香美人落座后,孙清扬道,“因为怕人说闲话,所以董夫人还要晚一会儿才能进宫,你稍等一会儿,先坐着喝杯茶吧。”
接过丹枝奉上的茶,香美人轻啜了几口,问道:“皇贵妃您这屋里点的是什么香,这般好闻?”
孙清扬看了看屋角的兽角金泥小香炉,若无其事道:“就是上好的檀香吧,本宫对这些也不大懂。”
香美人目光闪了闪:“怎么臣妾听人说皇贵妃曾经学过调香呢?”
自己向庄静姑姑昔年曾学调香之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竟然被香美人一语道破,想到对方竟然花过这么多功夫打探自个儿的事,孙清扬心中暗自一凛,面上却半分也不曾显:“那都是为了在皇上面前挣个多才多艺的名声,糊弄人的,真本事是一点儿也没有。听香美人的话,倒好像很懂似的,也对,之前听说你擅长棋艺,身有异香,本宫还说真是人如其名,香远益清呢。”
香美人避实就虚,笑道:“臣妾哪里当得起贵妃这样的夸奖,只不过是略知一二罢了,说到用香,臣妾觉得皇贵妃您这香,不全是檀香,不过究竟里面有什么,恕臣妾孤陋寡闻,实在闻不出来。”
闲扯了半天,孙清扬见香美人仍无半点异样,不由有些心浮气躁:母亲说这紫桐香一般人闻过片刻,都会有反应,即使是月嫦那样的身手,也不过小半炷香的工夫就引出了她心里头所惧之事,套出了真话,怎么香美人这半天里,一点情况也没有?
“……臣妾方才听皇贵妃的琴声,倒觉得若是能够弹出那山谷中的雨幕潸然而下,氤氲水雾带着的淡淡花香,雨滴重重砸在水潭上激起层层涟漪,喧杂的雨声,清新的山风……只怕会更好听。”
孙清扬凝了凝神:“想不到香美人竟然是琴中高手,能够有这般见识。”
正当孙清扬心里忐忑之际,就听见殿外宫女扬声通禀:“董夫人到——”
她暗自松了口气。
虽是母女,但碍于身份,孙清扬仍端然上座,受了董夫人的礼后,方才起身扶起她道:“母亲请坐,今儿个请您过来,是想让您帮着给看看香美人身上的毒,可有法子给解了。”
她在扶董夫人的时候,手上暗自使力。
董夫人抬眼看看女儿,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示意自个儿心里有数。
坐下后,她给香美人一搭脉,眼底不由闪过一抹惊色。
“美人所中之毒,乃是五行断肠散。”
“啊?”香美人竟然真中了毒?听到母亲所说,孙清扬不由吃惊,见香美人看向自己,她掩饰地问:“五行断肠散是什么?母亲可能够解得?”
董夫人摇了摇头:“五行断肠散由五种对应金、木、水、火、土的草药混合而成,这五种草药虽然常见,却是用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炼制,要想解毒,非得依据配药时的顺序,半分也错不得。可五种药材能有百余种组合,谁敢搭上性命去一一尝试?所以解药只有配药之人才有。”
听了董夫人的话,孙清扬惊讶地问:“连您也解不了吗?”
董夫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制毒高手,连她都不能解的毒,得是什么人才能制得出来?
“不能,这种毒,除开给她下毒的人,无人可解。”董夫人看着坐在椅上呆怔的香美人,叹息道,“抱歉,我帮不了你。”
香美人却绽开笑容:“不,夫人可以帮我,也只有你才能帮我。”
说话间,已经惊变突起。
香美人的嘴角微微上翘灿烂笑着,目光却变得狰狞无比,她一反手,从袖间滑出一把寸余长的匕首,用力向前刺去!
立在一旁的宝珠和董夫人同时出手。
董夫人擅长制毒、解毒,武功在江湖里却只算一般,她出手,将孙清扬护在身后,挡住香美人匕首带出来的毒针。
只是一瞟,她已经看出,那十余枚毒针均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宝珠是朱瞻基调来给孙清扬用的锦衣卫,她挡的是香美人手里的匕首。
但她们两人都没有想到,也没有挡住香美人另一只手发出的掌风。
两人猝不及防,被一股强大的内力震退数步。还未等二人站稳,香美人大喝一声,左手运起内力栖身向孙清扬推去。另一名锦衣卫蓝田将孙清扬往旁边一送,顺着香美人的掌风急进,知难而进,同时,也拍出了一掌,化解香美人的掌势。
接下匕首的宝珠猛然出剑,剑尖如流星赶月向香美人刺去,却不料香美人掌势一顿,随即手掌一翻,手指贴着宝珠的剑身一滑、一弹,只听“嗡”的一声,宝珠持剑的手一麻,宝剑差点脱手而出。
蓝田和宝珠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都没有料到深宫里的香美人竟然有如此身手,能够趁她们旧力使尽、新力未生之际,以内力将她们逼退数步。
在蓝田急进、宝珠刺剑的瞬间,董夫人已经接住蓝田送过来的孙清扬,把她掩在了身后。
她们都认定香美人的目标是孙清扬。
宝珠将全身内息化为剑气,蓝田的掌风同时递进,她二人之力顺着剑尖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她们拼尽全力使出的这一招,即使是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中有股热辣的气浪磅礴袭面。
除了有数的几个人,天下间能够接下她们这一招的没有几个。
香美人显然不在此列。
她见剑气冲着自己过来,身体向后急速翻滚,同时脚尖还不忘飞踢向桌上的茶盅,茶水如同雨点般搅向剑气,却瞬间被磅礴的剑气化解得无影无踪。
“当——”的一声,茶盅和宝珠的剑撞在一起,碎成无数瓷片,反射回宝珠和蓝田,宝珠和蓝田急退十来步,总算堪堪将瓷片尽数拦下,饶是如此,她们仍觉得胸口气血翻滚。
香美人竟然能够接下她们的合力一击!
宝珠和蓝田微调内息,她们原以为这一剑定会制伏香美人,却被她轻易化解。一击未中,她们一时半会儿再无力施出这样的招式。
香美人用茶盅解了宝珠她们这一剑后,董夫人已经将那数十枚接下的毒针以满天花雨之势射向香美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香美人在毒针要刺向她的胸口之际,顺势往地下一滚,意图避开那些针,却不料董夫人掷出那些毒针,竟然有专攻她下三路的,虽然她以掌风做刀砍落了几支,到底有一支针刺到了她的腿上。
她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吞下,然后迅速将那针附近的上下左右穴道封死,拔下头上的金簪当剑,再次左掌右剑,以一敌三,迎对董夫人她们。
数个动作一气呵成,竟不容人有偷袭她的余地。
宝珠不敢让她近身,只依仗长剑困住她,以便让蓝田和董夫人寻找可乘之机。
宝珠剑路轻灵,却招招都是毙命招式;蓝田内力好,就接下香美人的掌风;因为怕伤及宝珠和蓝田,董夫人也不敢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用毒,只拿着宝珠递给她的匕首,寻机投向香美人。
可不管她们三人攻势如何迅猛,香美人却总能躲开,且不露任何破绽。宝珠只得招招紧逼,剑势越来越快,试图令香美人无暇顾及其他。
蓝田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看准了时机拍向香美人刚才受了毒针的右腿。此时宝珠正刺向她的左肩,她若躲闪,势必要右倾身体,而右腿作为支点,就无法躲闪,避不开董夫人手里的匕首。
可是香美人的身体竟然向一侧腾空倒翻,身体在剑气和掌风间隙间穿过,然后右手往地面上一拍,身形向上一弹,再度撒出了一把毒针。
宝珠退,蓝田倒地,董夫人的匕首快如闪电,势如破竹刺向香美人,香美人却以两指相接,不偏不倚将匕首夹住。
董夫人心里暗自叫苦,一咬牙,把匕首往前一推,香美人却冷冷一笑,两指突然一松,在董夫人冲向她之际,将数十枚毒针打到她体内。
董夫人被这一击之后,气血翻滚,飞身倒地。
孙清扬冲向前,抱住董夫人大喊:“娘——”
董夫人却道:“我没事,她已经中了我的‘大梦’。”
原来,董夫人借香美人以为自己一招得手疏忽之际,已经将“大梦”施到了她的身体里。
至于香美人射向她的那些毒针,自是被她尽数化解。
“大梦”融化在身体里的时候,香美人情知不好。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她从梦里醒不来,也不愿醒来。
她仿佛看到京城郊外,荒野孤冢,风吹响的那片白杨下,一座孤坟,葛蔓丛生,而立在一旁的她形影孤单。
自那人离开后,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对她来说似乎都特别漫长,她一心所望,就是在报了仇之后,与他同葬。
她与他相识之时,他是权倾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之子,她尚是总角女丫,每每读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都觉得是他和她的真实写照。
她原以为自个儿长大后,他能挽起自己的青丝,铺十里红妆迎娶。
谁知,一纸圣旨,他父亲被凌迟处死,他全家男女老少被发配戍边,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他,不堪其辱,在发配边疆的路途中因为一场风寒丢了性命。
自此,留她一人于天地间无形泣诉……待她知道,凭她的美貌,能够拥有财富、通向权力的巅峰时,她决定,将美貌作为封锁一切的桎梏,将对他的温情向往、美好执着,化作最利的剑,刺向那害他家破人亡的上位者。
没有他,终其一生,她都只能在漫漫黑夜中仓皇前行,每一天,每一夜,都过的如同乌云蔽月后的阴影,白露成霜的寒意。
唯有记忆里他如雪的白衣,仿佛从未沾染上世间的尘埃,是黑夜里一抹柔和的微光,照亮她前行的希望。
所以,她用毒增加自己的内力,用毒给自己服下。
把自己当成毒药,进宫毒杀害死他的人,为他报仇。
而此时,她在梦里,就与他相拥相惜。
也唯有梦里,他们才能够倾心相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她不愿从这梦中醒来。即使,这梦,是她的死期。
香美人于即将沉入永睡之乡时,看见了孙清扬。
她拼尽力气,咬破舌尖,纵身朝孙清扬扑了过去。
迎面来挡她的宝珠,用剑刺了她一个穿心透,蓝田的掌风打到了她的前胸,董夫人的一把钻骨针俱没入她的体内。
她仍然扑到了孙清扬的跟前,将嘴里的血尽数吐向孙清扬的眼睛,然后凄厉地笑道:“让他也尝尝失去至爱的滋味……”话未说完,已经摔落在地。
在香美人的心里,早已将朱瞻基和他的爷爷永乐帝混为一体,向朱瞻基报仇,让他尝尝那锥心刻骨之痛,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所有理由……所以她和汉王合作,拜唐俊为师,甚至把自己的同伴一个个抛出去,换取信任。
可惜,朱瞻基并不喜欢她,连唯一的一次与她欢好,都有暗卫隐在一边,她从来没有机会刺出那致命的一击。
林美人和窦婕妤都不堪大用。
她只好支使月嫦、月娥使出亡魂的招数。
原想着,先搅乱他的后宫,在外面传出新帝失德,惹来天怒人怨之际,和汉王他们里应外合,颠覆他的江山。
谁知,竟然被孙清扬查出了端倪。一走进长宁宫,闻到香炉里传出来的香气,她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唯有见机行事,对孙清扬下手。
在香美人那一口血吐过来时,董夫人已经大叫:“别眨眼——”
在她喊的那一瞬间,孙清扬眨了一下眼睛,她立刻感觉到眼睛一片刺痛,而后,眼前一片模糊,跟着是一片黑暗。
“点灯,点灯,快让人点灯……”一阵心悸席卷而来,孙清扬慌乱地挥动着双手,“娘,娘,快叫她们点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董夫人抱住孙清扬,用丹枝递上来的湿帕子将她脸上的血迹拭尽,一遍遍地说:“清清,别害怕,别害怕,娘一定会将你医好的,别担心……”
被董夫人安抚着,孙清扬慢慢冷静下来,问道:“娘,我是不是中了毒,眼睛瞎了?”
董夫人点了点头,她并不是那种企图用虚幻安慰女儿的母亲。
尔后,她想起女儿看不到了,轻声说:“是,她用五行断肠散将自己喂成了毒人,本来,她那一口血足以令你毙命,好在,你儿时服过解毒丹,她之前又身中了我的‘大梦’,所以只是眼睛看不到。相信娘,是暂时的,娘一定能够给你找到解药,娘会找到给她下毒之人,找到解药。”
孙清扬知道母亲此说是告诉自己,本可能是更坏的结局,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叫她少安毋躁。
董夫人平实但坚毅的话,有种奇怪的力量,孙清扬放下心来,唇角甚至露出一丝笑容:“有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娘说能好,就一定能好。”
董夫人看着双眼无神、冷汗涔涔、一脸惊恐却强挤笑容的女儿,没有说破:她已经看出来了,香美人就是那五行断肠散的配药者,她自己给自己下的毒。
五行断肠散,除开配药者,无药可解。
香美人已死。
董夫人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调制出解药!
但她不能在女儿面前露出半点虚弱,若是她都崩溃了,女儿更不可能有信心。
所以,她唯有紧紧地搂住女儿,一遍遍地说:“娘一定能够找到解药,一定能够医好清清的眼睛。”
孙清扬可以听到周围人的脚步,听到燕枝她们让人把香美人的尸首抬了出去,听到宫女们收拾起打碎的茶盅,听到她们给自己准备洗漱的净水……她也能听到一直抱着自己的母亲心跳。
然而,一切都如同雾里看花一般,以为很近,却隔得老远、老远。在那团雾里,只有她一个人,不管如何挣扎,也冲不出去。
她被黑雾所困,白天是黑夜,黑夜,仍是黑夜。
董夫人已经出宫去,试图为她尽早研制出解药。
香美人一死,月嫦、月娥姐妹失去了主心骨,交代了她们所知道的在宫里头埋伏下的人,还供出汉王打算起兵举事的消息。
朱瞻基得知消息,提前准备好了相关的出兵讨伐事宜。
……
宫里重新恢复平静,但孙清扬的世界却再也不似从前。
她每天都在长宁宫里坐着,可以听见蛐蛐的鸣叫,廊下鹦鹉、八哥的欢唱,宫人们压低说话的声音,甚至能够听见落叶如何穿过树梢,从枝头飘舞坠落在地。
她的耳朵一片澄明。
但眼前的世界却是无边黑暗。
一夜夜,她躺在床上,乞求自己只是做了个梦,待天明之后,就能重见光明,可是,每一夜从噩梦中醒来,却仍然还是噩梦!
反正醒和睡都差不多,若不是两个女儿娇嫩的声音时时唤着她,她真想长睡不醒。
朱瞻基每一回来看孙清扬,她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无知无觉似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就是会赶他走,不让他来看瞎了眼睛的自己。
朱瞻基知道,对爱美的孙清扬而言,看不见,意味着比死还不能忍耐。
他不管孙清扬如何哭求或是怒骂,每日都会过来,有时,给她念几页书;有时,笑着给她说起一些朝中发生的事情;有时,就那么静静坐着,抱着她,闭上眼睛,陪她感觉黑暗里的世界。
八月初三,朱瞻基再次走进长宁宫,坐在孙清扬的对面。
“汉王趁北京地震之机,在乐安谋反,设立王军府、千哨,分官授职,并意图勾结英国公张辅做内应。张辅已经将游说他的枚青绑了交给锦衣卫下了诏狱,安远侯柳升旗帜鲜明地请战,有这两个一等一的勇将支持,清扬,我打算听从杨荣的建议,御驾亲征。”
地震是前两天发生的,只是微震,但那一刻,他将她紧紧护住,是生死都要相依的坚定。
也就是那一刻,孙清扬决定即使看不见了,也要像从前一般生活。
如果不能死,就该更好地活着。
想一想,若她是在平常人家,连生活起居都要自己料理,瞎了,确实艰难。但在皇宫之中,锦衣玉食,周围随时都有数十个宫人侍候着,能不能看见,实在没什么太大区别。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有一日终究厌弃瞎了眼睛的自己,但依他的性子,她自信仍然能够享有这宫里的荣华富贵,得到精心的照料。
况且,她还有两个女儿。
她不能任由自己的眼睛在黑暗里,连心也走进了黑暗里。
孙清扬摸索着,意图抓住朱瞻基的手。
朱瞻基不露声色,将手递给了她握着。
“皇上是该御驾亲征,汉王昔日勇冠三军,若是派其他人任主帅,将军们或许会慑于他的威名,出师不利不说,甚至在阵前因为害怕倒戈相向。眼下既然英国公已经表明态度,皇上至少不用担心满朝掌兵的勋贵会和汉王联手,不用担心京城里的兵卫们,大可放手一搏。”
“不用担心臣妾。”孙清扬如同眼睛未失明之前那般温和柔婉地笑着,“臣妾在这宫里头,进进出出都有人跟着,没什么事的,况且——”她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臣妾如今这个样子,也没人再和臣妾争宠斗艳,清净得很,再不会有什么事。您不是还留了人在臣妾身边吗?有她们看着,皇上只管去做自个儿想做的事情,臣妾等着您凯旋,为您庆功斟酒。”
朱瞻基也如往日一般待孙清扬,并不因为她眼睛看不见表现得格外小心——董夫人同藿医女都说,眼睛看不见的人,心思会格外细密,若是小心翼翼的,反倒会令她觉得难堪,不如就像平常一样,久了,她也就会对这个事不再介怀了。
“登基之后,我是循父亲的旧例厚赏汉赵两藩——毕竟,天子行事,不能让人抓着半点把柄。平日里,汉王上书言国事的时候,还特意下旨让大臣廷议,择可施行者采纳,可以说是给足了那位桀骜不驯又野心勃勃的皇叔面子。这一回,得知他反叛的消息后,还派了中官带亲笔信前往劝说,做足面上功夫了。这一次拿下他后,不管如何处置,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有异议。”
就凭他令清扬眼睛失明这一条,朱瞻基就恨不能将汉王锉骨扬灰。
如今,汉王造反的消息,可给了他出气的机会。
孙清扬笑起来:“可不是嘛,咱们和天下的人,一早就知道那位是个造反的主,可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反,心老是悬着,这下子总算可以放下了。凭他在宫里使的这些个手段,依臣妾看来,就是个上不了台面、成不了大气候的主,只怕,他听到皇上御驾亲征,气焰就弱了三分,皇上行事越快,他越不易做大,臣妾相信,皇上定能够早日凯旋,臣妾可等着喝您的庆功酒呢。”
朱瞻基拍了拍孙清扬的手:“清扬说得不错,群臣廷议纷纷,大多不是说他会攻济南收登莱,占据山东全境;就是认为他会纠集所有兵力一举攻下南京,在原来的金陵王都,占住大义名分。我倒认为,他是色厉内荏,如今宣扬声势不过是为了让天下人以为他是明主,前去投靠,他们只道他勇冠三军,却忘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没打过仗,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早就不中用了!”
“这一次讨伐汉王,我打算让宁阳侯陈懋打头阵,他行军布阵不输英国公,能征善战,再加上智勇双全,定能够打乐安一个措手不及。”
去年林美人滑胎之事,孙清扬受了益静她们诬陷,之后,朱瞻基查出来那事和宁阳侯父女没什么关系,叫人除了威胁陈丽妃的那拨人不说,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陈丽妃借了陈氏远房亲戚的一个名头,认作宁阳侯的义女,重新父女团聚。
他这番做派,自是令宁阳侯感激涕零,声称要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八月八日,宣德帝率军出征,二十日到达乐安城北。
乐安,汉王府。
得知朱瞻基竟然御驾亲征的朱高煦顿时愣住了。
他万没想到朱瞻基会亲自率军前来讨伐自己。
换成朝中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英国公前来,他都不惧。
占着大义正统的名分不说,他这位侄儿可是自小就有文武双全之名,若是他亲率大军前来,保不齐在自己军中的那些将官会举棋不定,甚至在两军交战之际捆了他请功。
天子之威,天下臣服。
他召了自己的谋士们一同商议。
得出的结论是,若想保全,最好还是乖乖投降。
朱高煦决定诈降。
他大开城门,将朱瞻基迎进了乐安,伏地而泣:“皇上,臣是一时猪油蒙心,被下面的人哄抬着,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之事,还望皇上看在臣也是朱氏血脉,和您同出一宗的分上,原谅臣这一回吧。”
到了这会儿,他仍不肯自称罪臣。
朱瞻基在马上俯视了朱高煦好一阵,突然放声大笑,跃身下马,将他托起,仿佛他们是一对好叔侄般:“皇叔这是哪里的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叔仍然是我大明朝的勇将,朕还等着皇叔为朕守边关、伐蒙古、征匈奴呢。”
叔侄俩双手相握,好像从未有过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