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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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鸟[1](1)

阳光与黑夜

鱼的世界是静静的世界。俗话说:“像鱼一样沉静。”

昆虫的世界是夜的世界,它们怕光。昆虫中即使像蜜蜂那样,白天劳动,可是它们还是喜欢黑暗。

鸟的世界是阳光和歌唱的世界。

万物生长靠太阳,一切都在它的照射下欢腾鼓舞。南方的鸟儿翅膀浸染着阳光;我们这里的鸟儿把阳光放进歌唱;还有许多鸟儿追逐太阳,四处翱翔。

圣·琼[2]说:“瞧,早晨它们礼赞朝阳,向晚又虔诚地聚集在一起,看落日在苏格兰海岸缓缓下降。黄昏时分,大松鸡飞上最高的杉树枝头瞭望,不断摇晃着身子眺望,这样,它看到太阳的时间更长。”

对于它们,阳光、爱和歌唱都一样。倘若你要让捕获的夜莺在它们不发情的季节里歌唱,你就用布蒙住笼子,然后突然还给它亮光,它准会引吭高歌。野蛮人把倒霉的燕雀眼睛弄瞎了,催它迸发出绝望而悲痛的鸣叫,它用声音为自己创造出和谐的光辉,用内心的热情为自己创造出新升的太阳。

阳光于宇宙万物都意味着安全。

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动物,阳光都是生命的保障,就像令人安详、和平、静穆的微笑,大自然的坦诚一样。阳光使在黑暗中追逐我们的恐怖却步,使梦幻的烦恼和痛苦消失,使困扰灵魂的骚乱思绪逃遁得无影无踪。

长期以来人类群居宴处,已经不了解生活在旷野中的艰辛恐惧、了无防卫之苦,大自然那可怕无私的律令致人死亡,跟给予生命一样。你祈求,也是徒然。大自然回答人类:“我必须喂饱我的狮子。”

请你在旅行中仔细看一看荒僻的非洲那迷了路的不幸者的恐惧吧,请看一看可怜的奴隶在逃脱了人类的凶残之后又遇上了残酷的大自然时的恐惧吧。多么焦虑和痛苦啊!落日之后,成群的豺狼,充当狮子的可怕前哨,开始转悠起来,它们远远地陪侍着它,或是在它前面用鼻子到处乱嗅,或是跟在它后头,像搬运尸体的伕子那样!它们朝你悲号,说道:“明天,让别人来收拾你的骨骸吧。”这是多么巨大的恐怖啊!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你身边……它看着你,凝视着你,它那青铜铸的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对它面前活生生的猎物喑呜叱咤、喝令、把它吃掉!马也支撑不住了,它浑身颤抖,冒冷汗,直立起来……人蹲在那儿,腹背受敌,这时若是他能点起火来,还有一点力气把火烧得旺旺的,这光亮的壁垒就是唯一足以保护他生命的东西了。

夜对于飞禽也是非常可怕的,甚至在我们这个危险仿佛比较少的地方也如此。黑夜里隐藏着多少妖魔鬼怪,在那一片漆黑之中有多少令人惊骇的东西啊!夜间来袭的敌人一般都是这样,悄悄地猛扑过来。枭用寂静无声的翅膀飞翔,像是足下垫了棉花;苗条的臭鼬巧妙地钻进鸟窝,连一片树叶都没碰到;性情暴烈的榉貂嗜血成性,那样迅疾,只一下子就叼住亲鸟和幼雏,扼杀了全家。

一旦有了幼雏,鸟儿似乎对于这些危险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它必须保护这个弱不禁风的穷家;走兽还比它好得多,因为幼兽生下来就会走路。但又能怎样保护呢?它几乎只能待在那儿等死;它飞不起来:爱折断了它的双翼。整夜,父亲看守着狭小的鸟巢入口,不睡也不困,历尽辛劳,用它那脆弱的喙和不住摇晃的脑袋去抵挡危险。如果它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一条蛇,张开血盆大口,圆睁着无限巨大的可怕眼睛,那该怎么办?

对于任何生物,甚至对于被保护的幼雏,夜晚都是最大的威胁。荷兰画家很能抓住这一点,并把它从放牧在草场上的牲畜身上表现出来。马自动走近了同伴,把头贴在它身上。母牛领着小牛犊返回栅栏,一心只想着进入棚屋。这些母牛有了一所棚屋,一个居所,有了足以逃避夜的陷阱的歇息之地。而鸟儿,却只有一片树叶!

清晨,恐怖敛迹,暗影消逝,小小的灌木丛被朝暾照耀得亮堂堂的。巢边有鸟语啁啾,噪成一片!它们仿佛是在互相祝贺,喜庆重逢,大家都还活着。接着就开始歌唱。云雀从田沟里出来,又飞又唱,把地上的欢乐带上天空。

云雀

云雀是最典型的田野里的鸟儿,是庄稼人的珍禽,她总是殷勤地伴随着他们。在艰辛的犁沟中间,到处都有她的足迹。她给他们鼓劲、加油,为他们歌唱希望。希望,这是我们高卢人的古老名言,正因为如此,大家把这种平凡的鸟儿尊为“国鸟”[3]。她的羽毛并不美丽,然而天性勇敢,充满欢乐。

大自然似乎有些亏待云雀。她的脚爪长得使她不适合在林间栖息,她只好就地筑巢,与野兔为邻,田沟是她的穹庐。当她孵化幼雏时要度过多少动荡不安、充满风险的日子啊!无数的烦忧,无数的忐忑不安!一片浅浅的草皮怎么能为这位母亲掩藏起她的小宝贝儿,抵挡住狗、鸢和鹰隼的窥伺呢。她匆忙地把小鸟孵化出来,又匆忙地把颤颤抖抖的幼雏抚养长大。谁能想到这不幸的鸟儿和她那忧郁的野兔邻居有着同样的悲怆呢!

此物多愁结,惊惧噬其心

——拉·封丹

然而由于她生性乐观、善忘,或者你要愿意,也可以说她轻率,总之充满了法兰西式的乐天精神,于是相反的情况发生了:一旦脱离险境,“国鸟”又重新获得静谧,又像从前那样歌唱,显示出无法抑制的喜悦。更令人惊奇的是:她多灾多难的动荡生活、那无数残酷的苦难并没有使她的心变得麻木无情;她仍然那样快活、善良、合群,满怀信心,她具有这些稀有的优秀品质,堪称鸟类中友爱的模范;云雀像燕子一样,必要时还会哺育自己的小姐妹们呢。

有两样东西支持并鼓舞着她,那就是阳光和爱情。一年之中她有半年在恋爱。每年有两三回,她得承担起做母亲的多灾多难的幸福,忍受着无数风险去尽那份哺育的辛劳。在没有爱情的时候,她拥有阳光,阳光令她兴奋。只要有一抹阳光,她就会引吭高歌。

她是白天的女儿。每当晨曦降临,茜红微微染上天边,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她就像箭一样从田沟里直冲出去,在天空中高唱起欢悦的颂歌。这是一首神圣的诗篇,像黎明一样清新,像童心一样纯洁、快乐!这嘹亮而有力的声音正是收获的信号。“走吧,”父亲说,“你们没听见云雀在召唤吗?”云雀跟随着他们,不停地给他们鼓励;到了炎热的中午,为他们驱赶虫蚋,连连催他们进入梦乡。她把流泉般的柔和曲调倾泻在少女侧过的蒙眬欲睡的头上。

燕子

如果你用手抓住燕子,逼近审视,老实说,这实在是一种既丑陋又古怪的鸟儿;但是这正好跟她是最典型的飞禽密切相关,她是鸟类中最擅长飞行的鸟儿。大自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把其他一切都牺牲了:不重外形,只顾动作灵活;把她制作得非常巧妙,使这只鸟儿歇下来时很难看,可一旦飞起来,它却成了所有飞禽中最优美的品类。

镰刀似的双翼,突兀的双眼,没有颈脖儿(这是为了使她气力倍增);脚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一身翅膀。她的大致特征如此。还该加上一张特别宽阔的喙,老是张着,在飞行中时张时合,吞食蠓虫。

燕子就是这样,在飞行中吃喝,在飞行中沐浴,也在飞行中养幼雏。

虽然说她比不上鹰隼的那种扶摇直上、雷霆万钧之势,但是她的飞翔却自由得多;她在天空盘旋,转上千百个圆圈,穿梭似的时来时往,勾画出无数不定的迷宫似的图案和种种形状不一的曲线,这时要有仇敌堕入其中会不禁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往往令他劳累得筋疲力尽,只好就此打住,放开她,可她却依然毫无倦色。她真是一位空中王后,由于动作无比灵活,整个空间都属于她了。有谁能像她这样在迅速冲刺和急转中随时改变方向呢?没有。用各式各样、变化莫测的方式去捕食那些总是微微摇曳着的猎物,如苍蝇、库蚊、金黾子和千万种漂浮的、不沿直线飞动的昆虫。这无疑是最好的飞行训练了,这使得燕子凌驾于一切飞禽之上。

大自然为了做到这一点,为了使这对独一无二的翅膀诞生,于是拿定主意,略去了她的足部。在教堂里有一种形体较大的燕子——我们称之为雨燕——足部已经完全萎缩,但翅膀特别发达。据说雨燕每小时能飞行八十法里,这种惊人的速度堪与海洋中的战舰鸟相埒。战舰鸟足部也极其短小,而雨燕身上,脚爪只是一个小桩桩儿,一停下来就贴到肚子了,因此,她从不停歇。跟别的生物相反,她只在运动中休息。这种鸟儿从教堂的高塔里一出来,就悬身空际,空气温柔地摇曳着她,轻轻地托住她,使她倦意全消。如果她想栖息,只能用她那双柔弱的脚爪钩住什么。不过她要是想蹲下,那么就只有歪歪倒倒地像个瘫子,她感到地面坎坷不平,崎岖难行,身子站立不稳,这一下这位飞禽中的翘楚就堕入了爬虫之列。

从某地展翅起飞,对她来说是最困难的了,因此她总是栖息在高处,这样只要一振翅身子就自行飘落,翱翔空际。她多么自由自在。然而在起飞前她不过是个奴隶,当她栖身某处时,随便什么人,一伸手都能把她捉住。

这种鸟的希腊名字叫A-pode[4],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在燕子这个大家族中总共有六十多个品种,遍布全球,以她的优雅风度、飞翔和呢喃的鸣声,使大地平添了喜悦和愉快。正因为形状丑陋,只有很细小的一双脚,她才获得了所有这些珍贵品质;她的天赋,她绝佳的飞行艺术使她居于飞禽之首;而另一方面她也是经常留驻、最眷恋故巢的羽类。

这种特别的种族,足部对双翼丝毫没有帮助,对于幼雏,只是教育他们学习运用翅膀和进行长期的飞行训练。幼雏会待在巢中很长时间,需要母亲照料,给他们无限预见和抚爱。

这也是百鸟中活动最为频繁的一族,夫妻恩爱,他们的巢不是临时的同居之所,而是真正的家庭,是互相帮助,牺牲自我,不畏艰苦地哺育幼雏的圣地。雌燕是温柔慈爱的母亲,忠实坚贞的妻子。我还知道什么呢?年轻的姐妹们都忙于帮助母亲、担当家务、保育婴幼。雏燕对于比他们更幼小的乳燕则相濡以柔情,给予照料和教育。

和谐的温带地区

这是为什么呢?燕子和许许多多别的鸟,常把自己的巢筑得离人很近。又是为什么?它们与我们做朋友,参与我们的劳动,并用自己的歌声使劳动变得轻松愉快。而又是为什么?这种亲密而和谐的幸福情景,正是大自然的目的,可却只有在温带地区的气候下才有呢?

这是因为,鸟和人这两部分,在这里摆脱了那无法忍受的厄运,而在南方,这厄运把他们分开,并使他们对立。酷热,使人衰弱无力,相反却刺激了鸟类,使它们变得热情活跃,焦灼不安,尖刻激烈,这些情绪都通过嘶哑的叫声反映了出来。在热带地区,这两部分是完全不同的,虽然同是专制、暴虐的大自然的奴隶。而这不同,正是这大自然强加给他们的。

从那种气候转入我们的气候,便是进入了自由。在那里,我们忍受大自然,而在这里,我们主宰她。

这里的大自然天生适合于我,她是我的合法妻子,我认出了她。首先,她与我相像,和我一样严肃认真,吃苦耐劳。她本能地热爱工作,坚韧而有毅力。她更迭的四季平分了年这个大日子,就像工人的一天,从做工到休息互相更替。她不免费赠送任何成果,她只提供能带来一切成果的东西:技能、积极性。

如今,我多么欣喜地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形象,找到了我的一丝意愿,找到了我辛勤而智慧的创造!经过我的深加工,被我完全改变了的她,向我讲述着我的业绩,向我本人再现着我。我还是像从前那样看待她,那时,她还没有经过人的这番创造。

乍一看,她是单调、忧郁的,可她给我们提供了与别处迥然不同的森林和草场。

英国和爱尔兰有美丽的绿地毯,那上面的草永远在更新,形成的草地柔嫩而又轻软——不同于粗糙毛屑似的亚洲大草原,不同于非洲多刺而怀有敌意的植物,也不同于粗野竖起的美洲大草原,在那里,连最细小的植物都是木质的,是坚硬的乔木状的。欧洲的草场因其为时短暂的一年生植物和香气淡雅的朴实小花,具有一种青春性,明确一点,具有一种纯洁性。它和我们的思想相协调,并清凉着我们的心。

这片谦恭而柔顺的草,无意长得更高,而在由这片草构成的表层,一些茁壮无比的树却显现出其强烈的个性,与之形成了对照。它们和南方森林中杂乱无章的植物迥然不同,谁能在一大堆藤本植物、兰科植物、上千种寄生植物中分辨出树来呢?要知道那些树本身也是草本的,在那里被湮没了,而在我们高卢和德国的古代森林里,坚强而肃穆地耸立着榆树和橡树。它们生长缓慢,质地却非常结实。胳膊多节、心肠坚硬的植物英雄,在八或十个世纪中一直是胜者,现在却被人类打倒了,与人类的工程联系在一起,向它们传递着大自然作品的永恒性。

树如此,人亦如此。但愿我们有可能像它,像这强壮而和平的橡树,其强大的吸收作用集中了一切养分,并把它们变成严肃、有用、持久、坚实的个体。大家都无限信任地向它寻求支持和庇护,而它,则向各种动物伸出援助之臂,用它的树叶来遮蔽它们!同时,它们则满怀感激、不分昼夜地用上千种声音,为这庄严、肃穆、古老的时间见证人增添着轻松和愉悦。鸟儿们用歌声、爱情和青春向它致谢,为它慈父般的绿荫增添着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