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郑振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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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哀念郑振铎同志

俞平伯

郑振铎同志的死,为中国和国际文化界人士所同声惋叹,原不仅仅他的朋友们;但在他熟朋友中间,更觉得这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他死得这样突然,我听到这坏消息,只觉心头受了重重的一击。说悲、恐、惊,都还不太恰当。

一般说来,总该是震惊沉痛罢。人生是这样的有缺陷。你有了惊恐悲哀,若不借语言文字表现出来,就好像心里短少点什么,又好像少做了一件对得起人的事情;但是如把它表现出来,那么,你的真情有时就会被这表情达意的工具所限制住了。不能期望读者都来了解言外之意。我虽写这一篇小文,不得不为之踌躇。

当然,人生另有比这大得多的缺陷,古语所谓“彩云易散琉璃脆”。像振铎这样兴高采烈,活泼前进,对一切人和事都严肃认真却又胸无芥蒂的大孩子,谁想得到他会有这样不幸的遭遇。比之乐曲,在旋律上是极端不调和的。如深思力索下去,真会叫你发痴。他比我整大了一岁,看起来却至少比我年轻两三岁;换句话说,他虽整整活了六十岁,只差两个月,实在还是个青年哩。光风霁月的神情,海阔天空的襟怀,将永远活在凡认识他的,无论新知旧友的记忆里。人却一去不复返了!

以振铎的生平,难道没有可叙述的?我们正不必替他夸张,他在中国文艺界和文化界总有过不小的贡献,留待将来的论定。我深深感觉着,最难得的是他的天真。所谓“阅世渐深,天真愈减”,虽不必是一个公式,至少,一个人大概不免这样。振铎亦花甲年华了,却老是这样的天真。他心里的青春和他面貌上的青春一般的可爱。他也有不少的缺点。其中有些,果然是真的。其另一些,一半由于天真所造成的,但在人世里,不能不说它是缺点罢了。举个例子来说,如他有点轻易许人,又似嫉恶过严,好像轻率,又好像感情用事,意气用事。随你怎样说他都行。但不可埋没的,是他爱人的真心。惟其爱人深切,所以容易为他们欢欣,也容易为他们生气了。这在朋友中间,比较容易理解的。

对我来说,他比我先进,也是我的畏友之一。在“二十年代”中,为了爱国运动,我们之间曾有过一阵争辩。当然,那时候大家都是孩子气,他却比我早认透了帝国主义凶恶的面貌,而革命的第一步就是“反帝”。他接触人民革命的实践也比我早,也比我积极。一九五二年以后,在文学研究所,他应当是我的领导人,大家还和从前一样,老朋友般的相处着。他过于信任我了,有时我不免辜负他的期待,至今歉然。我有好处,他不放过赞美我的机会,我有缺点,他也不客气地对我说。如他常说:“平伯,你不能这样子。”记得今年春天,在他的黄化门寓所茗话,虽只短短的一会,对我却是永远不能,也是不该忘记的。

人人都一往而不返。但他的一往不返,显得这样兀突,使后死者殊难为怀。我只写了一副短短的挽联:

两杯清茗,列坐并长筵,会后分襟成永别。

一角小园,同车曾暂赏,风前挥涕望重云。

几十年的交谊,实非短短的俪偶文字所能包括的;所以这里只叙说他和我最后两面的情形:第一次在十月八日,第二次在十三日,到十七日他就死了。

话说得很平常,却需要一点注释。上联是:文学所开会,大都拼着许多长条案,上面铺着白布。所里只供给白开水。振铎喜欢吃茶,常带着一小匣茶叶。他喜欢和老朋友们坐在一起,往往把他携来的叶子放一点点在我们的茶杯里。十三日我到所中,时间比平日略早些。振铎也就来了,遂在他的办公室小坐。他沏了两杯茶,开会的时刻也就到了,茶还没有喝什么,觉得很可惜。我们便各人携了一只茶杯、一个茶碟,上楼去开会,仍旧并坐在一排。我因那日下午还有教课,先走了一步。会尚未散,也没有能够向他握别。谁知这是最后的一面!只有天知道。

下联是:比这次稍早一点的上星期三,也一样的开会,一样的并坐吃茶,却有伯祥。会散后一同搭乘铎兄的车回城。他要顺途到他的宝禅寺街的新居看看,我们也跟了去。这是所老房子;相当大,池廊亭榭都有,却暗淡了。里边正搬进了许许多多的书籍。有的地方,书架排得这样挤,人要扁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过。有一位同志,在那边招呼。厅很宽敞,前面伸出一大方块暗廊沿,大约叫抱厦罢。振铎还说,这里可以借你们昆曲社做曲会。又说,不久他们就要搬家,等他从国外回来,就到新房子里来了。这大屋,他大概一天也没有住过的,我想。

挽联做得不好,哀感却是真实的。但感情虽然真实,能够借这个表现出来么,恐怕不能。下联结句,以碧落代黄泉。要从漫漫的太空里去找长逝的故人,明知这是痴想,有时却由不得自己这样抬头一望。

再说追怀故人,与其用深悲极痛那样的套话,还不知说淡淡的悲哀呵。这样的悲哀,它倒的确不妨碍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但虽说是淡呵,却会悄悄地,暗暗地,偷偷摸摸地向它袭来,使你有时惘惘然,若有所失,有时木木然发呆等等。假如警觉地仔细寻去,又好像没有什么了。

振铎爱书成癖。万卷楹书身后不知怎么样了。他生前曾说,可以捐给公社开办一个图书馆。我想不久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的。记得古诗有云:“亡书久似忆良朋”,恕我倒过来用,今后,我将时时追念这一本永远找不回来的好书。

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三日

(原载1958年11月16日《光明日报》)

编者按:文中所引古诗出自司空图作《退栖》一诗,原诗“忆”或作“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