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哭振铎

胡愈之

到南方旅行了一个多月归来。刚下了火车，寒风刺骨，才知道北方已经是霜冻季节了。而我的心头依然是暖烘烘的。回到家中，首先打开当天的报纸，谁知不看也罢，一看到报纸第一版，我就愣了半天。

这会是真的吗？飞机在去莫斯科的中途失事焚毁，乘员全部牺牲，其中有几十个优秀的文化工作者和和平战士，帮助我国建设的苏联专家，来我国访问的国际友人，他们都不能生还了。而在这不幸的名单中，我首先发现了振铎的名字！

振铎！我的亲爱的朋友和同志，你就是这样地永别了！这是能够相信的吗？

振铎！不过一个多月以前，我们还是时常见面的。你的刚健的姿态还浮现在我的眼前，你的豪爽的谈吐还留在我的耳边，难道我们就永不能再见面了吗？你的身体是健壮的，没有一点衰老的影子。你远没有发挥你的所有的智慧和力量，来完成祖国和人民所要你完成的任务。你丢下了你自己热爱的事业和工作，抛撇了在国内国外无数的朋友和合作者，还有日日夜夜盼望你回来的老母和爱妻……振铎！你就这样地离开人世了吗！

我放声大哭了。

振铎！你总还记得吧。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结束的时候，国内一些朋友们误传我已在南洋病死。当时你就在上海写过一篇《忆愈之》的短文。这篇文章后来搜集在你的《蛰居散记》里，作为附录。一九五一年你把这本书送给我，还亲笔在书面上题了字。当时你还和我开着玩笑说：“愈之，一个人能够在生前读到追悼自己的文字，你是唯一的一个了。”

振铎！现在竟轮到我来写文章追悼你。但是更伤心的是你永远不能读到了！

振铎！你在“五四”以后这一整个时代的文学工作中的成就和作用，历史会有定评，由我来作评价是不恰当的。但是，最使我怀念的是你的永不倦怠的工作态度和乐观主义精神。从我们相识的三十多年以来，你总是手不释卷，笔不停挥地日夜工作着。我们生长在“一穷二白”的古老国家里，你的雄心是要用一切力量来为祖国创造更多的精神财富，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松懈你的干劲。在文学工作中，你是一个多面手，不论在诗歌、戏曲、散文、美术、考古、历史方面，不论在创作和翻译方面，不论是介绍世界文学名著或整理民族文化遗产方面，你都作出了平常一个人所很少能作到的那么多的贡献。

但是更值得怀念的是你的爱国主义的热情，对被压迫人民的同情和正义感。参加“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批人物，并不是每一人都继续前进，其中有一些人变成洋奴买办，御用文人，早被丢进社会的垃圾堆里去了。而你，始终站在中国人民这一边，没有迷失过方向。还记得当你和秋白同志在北京创立文学研究会的时候，就主张人民的文学，也就是文学为人民服务。从这以后，你没有改变过这一正确的方向。在火热的中国革命斗争中，你不是站在最前列的，但是你从没有打算把自己躲藏在“象牙之塔”里，或者高高地从云端来看尘世。不，你决不是那种假装作清高的卑鄙人物。

想起三十多年来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目前。在上海发生“五卅”惨案那些日子里，你看到英帝国主义屠杀工人，再不能忍受了。当时你和几个朋友，临时创办了《公理日报》进行反帝宣传。你把一切都丢开了，整晚不睡觉，自己动手写稿、编报、校对、接洽印刷，还在你自己的家门口亲自派报，所有当时参加工作的朋友都比不上你的干劲。一九二八年以后，在白色恐怖之下，你亲自看到听到许多朋友和青年被国民党反动政府逮捕和惨杀，你不能再在上海呆下去了，你筹借了路费，带着愤怒的心情到了欧洲。

在抗日战争中，你冒险留在上海，参加救亡运动。全国解放以后，来了北京。当时你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你在《蛰居散记》的新序里说：“到了蒋介石大规模的发动内战，进攻解放区，美帝不断的送军火，送接济给他们，方才开始认识到美帝的真面目……我感到痛苦，感到苦闷，感到自己过去的浅薄。这可见单有热情与正义感是绝对不够的！如果没有革命的理论的正确指导，必定会把问题或事实看成很单纯了的。”

事实正是如此。在北京几年中，你在党的直接的教育和培养之下，开始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在理论学习方面，你是十分努力的，在实践这方面，你除了继续致力于文学工作之外，好多次出国，进行国际文化活动，你为了党的事业，革命的事业，做了不少出色的工作。

振铎！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就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你对祖国的光明前途仍然是满怀信心的。解放以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着六亿人民，革命事业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中国的国际地位空前提高了。你的每一次谈话中，都流露出一种喜悦的心情。你决不是那种“迷信过去，鄙视将来”的人。在整理民族文化遗产这工作上，你有很大的劳绩，但是有时候也不免有些主观偏见，你爱搜集旧书，成为癖好。这些是你的优点，也容易变成为你的缺点。经过伟大的整风运动，我们这一辈人，受资产阶级思想感染都是不浅的，都会感到彻底改造的必要。据说你在临行的时候，曾经和朋友们说，等回国以后，要从自己的学术思想方面，进行一次严格的检查。振铎！你是正在前进的道路上。我完全相信，要是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够在大跃进的伟大时代中，锻炼自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一个良好榜样。单从这一点来说，你的死又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振铎！你死的太早，死的太快，死的太突然了。你是爱好历史的人，而现在，一部新的人类历史，正在通过亿万劳动群众的粗壮的胳膊，写着最辉煌的一页。由于党的英明的领导，全中国人民正在发挥出无穷无尽的智慧和力量，要建造一座人世的天堂。共产主义——多少年来全世界无数志士仁人不惜用鲜血作为代价所追求的理想，已经开始在我们的伟大的国土上茁芽，而且开花结果也不是遥遥无期了。振铎！你竟不能等待这新的历史的写成，就离开了人世了。这又是多么伤心的事啊！

振铎！你死了。为党的事业，为社会主义的事业，为和平的事业你献出你的宝贵的生命了。你死了，你将活在无数人们的心头。岂止是你的朋友们在怀念你！你所热爱的祖国在怀念你！远至尼罗河之滨，帕米尔之巅，一切爱好和平和正义的人们，无分种族和国籍也都在怀念你！

（原载1958年11月1日《光明日报》，收入1986年5月三联书店版《怀逝者》一书时，作者略有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