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郑振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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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西谛书话》序

叶圣陶

能见到振铎的遗作重新编集出版,在我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事,他遇难已经二十三年了,其间又经过势将毁灭文化的十年浩劫。可是让我给《西谛书话》作序,其实并不适宜。对于旧书,我的知识实在太贫乏了,没法把这部集子向读者作个简要的介绍,而一篇合格的序文至少得做到这一点才成。在老朋友中间,最后一位适宜作这篇序文的是调孚,可惜他在一个月前也谢世了!

振铎喜欢旧书,几乎成了癖好,用他习惯的话来说,“喜欢得弗得了”。二十年代中期,好些朋友都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振铎那时刚领会喝绍兴酒的滋味,“喜欢得弗得了”,下班之后常常拉朋友去四马路的酒店喝酒,被拉的总少不了伯祥和我。四马路中段是旧书铺集中的地方,振铎经过书铺门口,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踅了进去。伯祥倒无所谓,也跟进去翻翻。我对旧书不感兴趣,心里就有些不高兴:硬拉我来喝酒,却把我撇在书铺门前。可是看他兴冲冲地捧着旧书出来,连声说又找到了什么抄本什么刻本,“非常之好”,“好得弗得了”,我受他那“弗得了”的高兴的感染,也就跟着他高兴起来。

喜欢逛旧书铺的朋友有好几位,他们搜求的目标并不相同。伯祥不太讲究版本,他找的是对研究文史有实用价值的书。振铎讲究版本,好像跟一般藏书家又不尽相同。他注重书版的款式和字体,尤其注重图版——藏书家注重图版的较少,振铎是其中突出的一位。就书的类别而言,他的搜集注重戏曲和小说,凡是罕见的,不管印本抄本,残的破的,他都当做宝贝。宝贝当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往往在书铺里翻了一通,结果一无所得。他稍稍有些生气,喃喃地说:“可恶之极,一本书也没有!”满架满柜的书,在他看来都不成其为书。经朋友们说穿,他并不辩解,只是不好意思地一笑而已。他的性格总是像孩子那样直率,像孩子那样天真。

我跟振铎相识之后,在一块儿的日子多,较长的分别只有两回。一回是大革命之后,为了避开蒋介石屠杀革命人民的凶焰,他去欧洲旅行。这部集子里有他在巴黎的几段日记,可以见到他怎样孜孜不倦地搜寻流落在海外的古籍。一回是抗日战争时期,我去四川,他留在上海,八年间书信来往极少,只听说他生活很困苦,还是在大批收买旧书。胜利后回到上海,我跟他又得常常见面,可是在那大变动的年月里,许多事情够大家忙的,哪还有剪烛西窗的闲情逸致。现在看了这部集子里的《求书日录》,才知道他为抢救文化遗产,阻止珍本外流,简直拼上了性命。当时在内地的许多朋友都为他的安全担心,甚至责怪他舍不得离开上海,哪知他在这个艰难的时期,站到自己认为应该站的岗位上,正在做这样一桩默默无闻而意义极其重大的工作。

一九八一年六月九日

(原载1981年12月10日《文汇月刊》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