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谏第五
本篇导读
本篇列举了一些太宗虚怀纳谏的具体事迹,说明至高无上的皇帝,能够接受谏诤、改进政务的难能可贵。大臣们从忠君爱君的立场出发,希望唐太宗“须以欲从人,不可以人从欲”,而太宗也基本做到了这点。
贞观初,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时有美人侍侧,本庐江王瑗之姬也,瑗败,籍没入宫。太宗指示珪曰:『庐江不道,贼杀其夫而纳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取之为是邪,为非邪?』太宗曰:『安有杀人而取其妻,卿乃问朕是非,何也?』珪对曰:『臣闻于《管子》曰:齐桓公之郭国,问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妇人尚在左右,臣窃以为圣心是之,陛下若以为非,所谓知恶而不去也。』太宗大悦,称为至善,遽令以美人还其亲族。
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闲坐聊天,当时有一个美人在旁边服侍,她原来是庐江王李瑗的姬妾,庐江王谋反败露后,她被籍没入宫。唐太宗指着她对王珪说:“庐江王无道,残杀了她的丈夫而把她占为己有。他暴虐到如此程度,怎么会不灭亡呢?”王珪离座而起,说:“陛下以为庐江王李瑗这样占有她是对呢,还是不对呢?”唐太宗说:“哪里有杀了人而夺取他的妻子的道理,你还问我这种事是对还是不对,究竟是为什么啊?”王珪回答说:“我读《管子》之书,其中说:当年齐桓公到郭国去,问那里的父老长者道:‘郭国为什么会被我国所灭亡?’父老回答说:‘因为郭国的国君喜欢善人而厌恶恶人。’齐桓公说:‘照你这么说来,他倒是一位贤君啊,怎么会灭亡呢?’父老回答说:‘并不是这样,郭国国君虽然喜欢善人但是并不能任用为善之人,虽然厌恶恶人又不能去除作恶之徒,所以亡国。’现在这个妇人还在陛下身边,所以我怀疑陛下的心意,认为庐江王占有这位美人是对的,陛下如果以为这件事是错的,那就是所谓知道邪恶而不能去除了。”唐太宗听了后非常高兴,称赞他讲得好极了,马上命令把这个美人归还给她的亲族。
赏析与点评
“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善其善,恶其恶”往往是古代明主贤君的典范,然而民间智慧,则从实际角度出发,要求更高一些,所谓“善善而能用,恶恶而能去”,讲求实际效果,不流于理想,脱离现实,否则终会导致亡国丧邦,此即“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的由来。
贞观四年,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殿以备巡狩。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曰:『陛下智周万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应?志之所欲,何事不从?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借周室之余,因六国之盛,将贻之万叶,及其子而亡,谅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神祇不可以亲恃。惟当弘俭约,薄赋敛,慎终始,可以永固。』
译文
贞观四年,唐太宗下诏征发士卒修缮洛阳的乾元殿,以备出巡时使用。给事中张玄素上书劝谏说:“陛下所考虑的遍及万事万物,包括天下四海统统在内。凡是命令下去要做的,什么地方不回应?心里所希望要干的,什么事情不顺当?然而我暗暗地在想:秦始皇统一天下做皇帝,凭借周王朝的余威,继承六国的盛业,要把江山传至万世,哪里知道到他的儿子就国破身亡了,实在是因为放纵自己的贪欲,干了许多逆天害人的坏事啊。由此可知天下不可以单凭武力征服,神灵不可以依赖。只应当弘扬勤俭节约精神,减轻赋税杂役,始终谨慎如一,江山社稷才可以永远牢固。”
赏析与点评
“令之所行,何往不应?志之所欲,何事不从?”——在以皇帝为核心的古代社会内,皇权是无所制约的。可以说,皇令的颁行,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必须服从响应;皇帝所做的事,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可见皇权的绝对性、强制性。其实这与儒家思想所提倡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帝皇天下观是同出一辙的。
贞观三年,李大亮为凉州都督,尝有台使至州境,见有名鹰,讽大亮献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绝畋猎,而使者求鹰。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书曰:『以卿兼资文武,志怀贞确,故委藩牧,当兹重寄。比在州镇,声绩远彰,念此忠勤,岂忘寤寐?使遣献鹰,遂不曲顺,论今引古,远献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恳到,览用嘉叹,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复何忧!宜守此诚,终始若一。《诗》云:「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古人称一言之重,侔于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贵矣。今赐卿金壶瓶、金碗各一枚,虽无千镒之重,是朕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节至公,处职当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闲,宜观典籍。兼赐卿荀悦《汉纪》一部,此书叙致简要,论议深博,极为政之体,尽君臣之义,今以赐卿,宜加寻阅。』
译文
贞观三年,李大亮任凉州都督,曾有一位朝廷的使者到达凉州,看见当地有极好的猎鹰,就委婉地示意李大亮进献朝廷。李大亮秘密地向唐太宗上表说:“陛下已经很久没有打猎了,而使者却来索要猎鹰。如果这是陛下的意思,就大大违背了昔日的旨意;如果是使者自作主张,那就是使者用非其人了。”太宗回信说:“因你兼有文武才略,胸怀坚定的志向,所以委任你为重要地方的长官,担当重任。近来,你在凉州镇守,声名业绩远远传扬,想到你的忠诚勤政,睡梦中也难忘。使者让你献鹰,你终究没有曲意顺从,而且援引古事论述今事,从遥远的地方进献忠直之言,展示至诚之心,非常恳切周到。我看了你的奏章,赞许感叹之情,难以抑止。有这样的臣子,我还有什么忧虑!你应该坚守这样的忠诚,始终如一。《诗经》说:‘安于你的职位,喜好正直的人,神明听到这些,必定赐你大福。’古人说,一句良言的价值,等于千镒黄金。你所说的话,非常可贵。现赐你金壶瓶、金碗各一个,虽然没有千镒黄金那么重,但都是我自己用的东西。你立志正直,竭尽臣节,完全为公,担任官职,总很称职,如今以大任相委,表明我的重托。你在办完公事的闲暇时间,应多看一些古代典籍。现在同时赐给你一部荀悦写的《汉纪》,这部书叙事简明扼要,议论深刻广博,全面阐述了治国的根本和君臣的大义。现在把它赐给你,你要加以阅读研究。”
赏析与点评
“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俚语云“人在做,天在看”,《诗经》这句话亦有此味道。民间智慧认为只要我们恪尽职守,从正途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皇天是听到、看到的,最终定赐你大福。这种劝善观念,正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底蕴和内容之一。
贞观八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忤旨,太宗以为讪谤。侍中魏征进言曰:『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云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长叹息者六」。自古上书,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则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讪谤,惟陛下详其可否。』太宗曰:『非公无能道此者。』令赐德参帛二十段。
译文
贞观八年,陕县县丞皇甫德参上书触怒了唐太宗,太宗认为他有意毁谤。侍中魏征进言道:“过去贾谊在汉文帝时上书,曾说‘可以为之痛哭流涕的事有一件,可以为之叹息不休的事有六件’。从古以来上书言事,往往言辞激切动人。如果讲得不激切,就不能打动皇帝的心;言辞激切就有点儿像讪谤了,希望陛下能仔细考虑他的建议是否可行。”唐太宗说:“不是你就不能讲出这样的一番道理。”于是下令赏赐皇甫德参布帛二十段。
赏析与点评
“激切即似讪谤”——言辞激昂真切,容易令听者误以为是诽谤、恶意攻击。所以,两者仅一线之差,往往视乎言者与听者的态度来决定。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是这个意思。所以,魏征提醒太宗,要细心听取,不要意气先行,否则谁人敢进谏呢?
贞观十八年,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夫人臣之对帝王,多顺从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发问,不得有隐,宜以次言朕过失。』长孙无忌、唐俭等皆曰:『陛下圣化道致太平,以臣观之,不见其失。』黄门侍郎刘洎对曰:『陛下拨乱创业,实功高万古,诚如无忌等言。然顷有人上书,辞理不称者,或对面穷诘,无不惭退。恐非奖进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当为卿改之。』
译文
贞观十八年,唐太宗对长孙无忌等人说:“臣子对于帝王,往往都是顺从而不愿提出相反的意见,用甜言蜜语来博得君王的欢心。我现在提出问题,你们不得隐讳己见,要依次指出我的过失来。”长孙无忌、唐俭等人都说:“陛下圣治教化导致天下太平,我们看不出有什么过失。”黄门侍郎刘洎回答说:“陛下拨乱创业,确实功高万古,真像长孙无忌等人所说的那样。然而近来有人上书言事时,遇到言辞不当的人,往往会当面责问不休,使得上书言事的人羞愧而退。这样恐怕不是在奖励进言者吧。”唐太宗说:“这话讲得对啊,应当听你的话改正。”
赏析与点评
“顺从而不逆,甘言以取容。”——就如注释所言,为人臣子者若只识做“应声虫”,从不提相反意见,更以美好动听的言辞来逢迎、取悦君主。这便是贞观君臣所痛斥的群小、佞臣。其实这就是今天西方俚语所云的“Yes Man”(好好先生)。而太宗亦明白此道,故而主动要求臣下进谏、发言、提意见,不要为求博取自己欢心,而以花言巧语取悦君主。
直谏(附)
贞观二年,隋通事舍人郑仁基女,年十六七,容色绝姝,当时莫及。文德皇后访求得之,请备嫔御。太宗乃聘为充华。诏书已出,策使未发。魏征闻其已许嫁陆氏,方遽进而言曰:『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故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民父母之道乎?臣传闻虽或未的,然恐亏损圣德,情不敢隐。君举必书,所愿特留神虑。』太宗闻之大惊,手诏答之,深自克责。遂停策使,乃令女还旧夫。
译文
贞观二年,隋朝的通事舍人郑仁基的女儿,年方十六七岁,是个容貌极为美丽的绝代佳人,当时没有谁能比得上她。文德皇后寻访后,请求太宗留她在后宫作为嫔妃。于是太宗便聘她为充华。诏书已经发出,但册封的使者尚未动身。魏征听说这名女子早已许配给陆家,就急忙进谏说:“陛下身为百姓的父母,爱抚百姓,就应该忧百姓所忧的事,乐百姓所乐的事。自古以来有道的君主,都是以百姓的心愿为自己的心愿的。所以君主身居楼台馆阁,就要让百姓也有房屋可以安身;君主食肥美的食物,就要让百姓不受饥饿的威胁;君主看到妃嫔宫女,就要想到百姓也有婚配成家的欢乐。这才是做君主的正常道理。如今郑家的女儿早已许配别人,陛下聘娶她时,竟不加考虑,也不曾询问。这件事如果传遍天下,哪里是君主为民父母的作为?虽然我听到的只是传闻,不一定确实,但唯恐损害陛下的名誉和圣德,所以不敢隐瞒。君主的一举一动都有史官记录,希望陛下要特别留心考虑。”太宗听了魏征的话,非常吃惊,亲自写诏书答复他,深深地自我责备,于是停止派遣册封的使者,下令将郑氏女送还给她的旧夫。
赏析与点评
“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孔子云“己欲立而立于人,己欲达而达于人”,近世则称之为“同理心”。君主享用丰富物资的同时,须确保百姓亦有安稳的生活,不虞匮乏。这亦是体现传统儒家“民本”思想的具体例子。
贞观三年,诏关中免二年租税,关东给复一年。寻有敕:已役已纳,并遣输了,明年总为准折。给事中魏征上书谏曰:『臣伏见八月九日诏书,率土皆给复一年。老幼相欢,或歌且舞。又闻有敕,丁巳配役,即令役满折造,余物亦遣输了,待至明年总为准折。道路之人,咸失所望。此诚平分万姓,均同己子。但下民难与图始,日用不知,皆以国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窃闻,天之所辅者仁,人之所助者信。今陛下初膺大宝,亿兆观德。始发大号,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时之大信。纵国家有倒悬急,犹必不可。况以泰山之安,而辄行此事!为陛下为此计者,于财利小益,于德义大损。臣诚智识浅短,窃为陛下惜之。伏愿少览臣言,详释利害。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译文
贞观三年,太宗下诏:关中免除两年租税,关东免除一年赋税徭役。不久又有文书说:已抽调服役的壮士仍遣发服役,已缴纳的租税,仍献纳完毕,明年再合计作为依据折算。给事中魏征上书说:“我看到八月九日的诏书,全国都免除赋税徭役一年,老人幼童相互欢庆,全都载歌载舞。现在又听到有文书说,成年男子已调配服役的,就令他们服役期满后折算租税,其余物资也交纳完毕,等到明年合计起来作为依据折算。百姓之中,有的感到失望。这种做法实在百姓看成一样,都和自己的儿子相同。但愚昧的人很难在开头与他们商量事情,他们每天用度不够,都认为是国家追悔前言、反复无常造成的。我私下听说这样的话,上天辅佐的是仁慈的人,百姓帮助的是守信义的人。现在陛下刚刚继承帝位,亿万百姓在观望你的德行。才发出庄重的圣旨,就又变圣旨的话,这会使全国上下产生疑心,认为陛下像春夏秋冬失去秩序那样不守信义。纵使国家有亟须解救的危难,也一定不能这样做,何况凭着泰山一般安稳的局面而随便做出这种事!替陛下想出这办法的人,在财利上有一些好处,在德义上却大大有限。我的确智慧浅薄、才识短缺,但私自为陛下惋惜。但愿陛下稍微浏览一下我的奏章,仔细选择有益的事去做。冒昧上书的罪,我甘心承受。”
赏析与点评
“天之所辅者仁,人之所助者信。”——“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是传统民间敬天、畏天思想的反映。而善人的准则,又似乎可以从这两句中找到答案。善者,仁与信。所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最佳解释,便是“天之所辅者仁,人之所助者信”。
贞观六年,匈奴克平,远夷入贡,符瑞日至,年谷频登。岳牧等屡请封禅,群臣等又称述功德,以为『时不可失,天不可违,今行之,臣等犹谓其晚。』惟魏征以为不可。太宗曰:『朕欲得卿直言之,勿有所隐。朕功不高耶?』曰:『功高矣。』『德不厚耶?』曰:『德厚矣。』『华夏未理耶?』曰:『理矣。』『年谷不登耶?』曰:『登矣。』『然则何为不可?』对曰:『陛下功高矣,民未怀惠。德厚矣,泽未旁流。华夏安矣,未足以供事。远夷慕矣,无以供其求。符瑞虽臻,而罻罗犹密。积岁丰稔,仓廪尚虚。此臣所以窃谓未可……』太宗称善,于是乃止。
译文
贞观六年,战胜平定了匈奴,远方的异族来朝贡称臣,吉祥征兆一天天的出现,五谷连年丰收,地方州府长官多次请求太宗封禅,群臣等又称颂太宗的功德,认为“时机不可错过,上天的旨意不可违抗,现在举行封禅大典,我们还认为已经太晚了”。只有魏征认为不行。太宗说:“我希望你直接切实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要有所隐讳、保留。我的功绩不够高吗?”魏征回应说:“功绩高。”太宗说:“德行不厚吗?”魏征回应说:“德行厚。”太宗说:“华夏还没有治理好吗?”魏征回应说:“治理好了。”太宗说:“每年五谷不丰收吗?”魏征回应说:“丰收了。”太宗说:“那么,为何不能封禅?”魏征回答说:“陛下的功绩虽高,但百姓心中还未记住你的恩惠。陛下的德行虽厚,恩泽还没有遍施于人。华夏虽然安定,还不足以负担起举行祭告天地大礼的费用支出。遥远的外族虽仰慕,还没有更多的东西来满足要求。吉祥征兆虽然出现,但大小刑网还满布天下。连续几年虽获丰收,但粮仓还是空虚。这就是我暗自认为不可举行封禅的原因……”太宗称道这话说得好,于是停止封禅。
赏析与点评
“功高矣,民未怀惠。德厚矣,泽未旁流。”——君主的功高德厚与否,应取决于百姓心中有没有记挂着君主的恩惠,百姓有没有实际感受到君主的福泽。而不是以君主的丰硕政绩、个人品德等来衡量的。所以,个人的成就与修养,不是自己说了便是,是需要别人以至社会整体所认同的。太宗是否功高、是否德厚,就交由历史来做判断罢。
贞观七年,蜀王妃父杨誉在省竞婢,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问,未及与夺。其子为千牛,于殿庭陈诉,云:『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以是国亲,故生节目,不肯决断,淹历岁年。』太宗闻之,大怒曰:『知是我之亲戚,故作如此艰难。』即令杖仁方一百,解所任官。魏征进曰:『城狐社鼠皆微物,为其有所凭恃,故除之犹不易。况世家贵戚,旧号难理。汉、晋以来,不能禁御;武德之中,已多骄纵;陛下登极,方始萧然。仁方既是职司,能为国家守法,岂可枉加刑罚,以成外戚之私乎!此源一开,万端争起,后必悔之,将无所及。自古能禁断此事,惟陛下一人。备豫不虞,为国常道。岂可以水未横流,便欲自毁堤防?臣窃思度,未见其可。』太宗曰:『诚如公言,向者不思。然仁方辄禁不言,颇是专擅,虽不合重罪,宜少加惩肃。』乃令杖二十而赦之。
译文
贞观七年,蜀王李愔妃子的父亲杨誉在皇宫禁地追逐婢女,都官郎中薛仁方将他拘留并审问,还没来得及处理。杨誉的儿子是千牛卫武官,在殿廷上诉述说:“五品以上的官员,不是犯反叛罪的不应拘留,因为我父亲是皇亲国戚,薛仁方就故意节外生枝,不肯决断,拖延时日。”太宗听了很生气地说:“明知是我的亲戚,还故意如此刁难!”当即下令打薛仁方一百杖,并免去他所担任的官职。魏征进谏说:“城墙下的狐狸和神社中的老鼠,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动物,因为它们有所依仗,要除掉它们还真不容易。何况世家贵戚历来就号称难以管理。汉、晋以来就不能控制禁止;武德年间很多皇亲国戚骄横放纵;陛下登基后他们才开始有所收敛。薛仁方既然担当主管官员,能为国家执法,怎能对他随便施加刑罚,以达到外戚挟私报复的目的呢?如果这个先例一开,以后各种事端都会接踵而来,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古以来能禁止外戚骄纵的只有陛下一人。防备意外,是治国的常识。怎么能在河水尚未泛滥的时候,就想自己毁掉堤防呢?我私下认为,这种做法是不对的。”太宗说:“确实如你所说,先前我没有仔细考虑。但是薛仁方妄自拘留人而不申报,也很是专权,虽算不上是重罪,也应稍加惩罚。”于是下令打了薛仁方二十杖,免予解职处分。
赏析与点评
“城狐社鼠皆微物,为其有所凭恃,故除之犹不易。”——社会上鼠窃狗偷之辈,本该容易清除,然而其背后往往有权贵恶势力的荫庇,鼠窃们仗势凌人,要肃清这些小人物就变得困难复杂了。为政者亦然,魏征指出要打击真正为恶者,是一件绝不轻省的事情,尤以皇亲国戚、官僚权贵,则更难上加难。希望太宗能以身作则,从他做起,惩处违法犯罪的皇亲国戚。
贞观九年,北蕃归朝人奏:『突厥内大雪,人饥,羊马并死。中国人在彼者,皆入山作贼,人情大恶。』太宗谓侍臣曰:『观古人君,行仁义,任贤良则理;行暴乱,任小人则败。突厥所信任者,并共公等见之,略无忠正可取者。颉利复不忧百姓,恣情所为。朕以人事观之,亦何可久矣?』魏征进曰:『昔魏文侯问李克,诸侯谁先亡?克曰:「吴先亡。」文侯曰:「何故?」克曰:「数战数胜,数胜则主骄,数战则民疲。不亡何待?」 颉利逢隋末中国丧乱,遂恃众内侵,今尚不息,此其必亡之道。』太宗深然之。
译文
贞观九年(六三五),从北蕃回来的人向朝廷报告:“突厥境内下大雪,人民饥饿,羊马一并死亡。那里的唐人,都逃进山林当强盗,人心混乱,形势险恶。”太宗对侍臣说:“观察古代国君,推行仁义,任用贤良,就天下大治;推行暴政,任用奸邪,就失败。突厥信任的人,我和你们都是看到的,大概没有忠良正直可取的人。颉利又不关心百姓,为所欲为。我从人情事理来看他,又怎么能长久呢?”魏征陈述说:“过去魏文侯问李克,诸侯中谁先灭亡?李克回答说:‘吴国先亡。’魏文侯说:‘什么原因?’李克说:“吴国几战几胜。几胜之后,君主必然骄傲,几战之后,百姓必然疲乏困苦,不灭亡还等什么?’颉利适逢隋朝末年中原丧乱,就依仗他人马多,侵入内地,至今尚未停止,这就是他必然灭亡的原因。”太宗认为这话很对。
赏析与点评
“数战数胜。数胜则主骄,数战则民疲。不亡何待?”——表面上,军事强国往往屡战屡胜,所向无敌,何等风光。然而仔细一想,这正是其步向灭亡的原因,战场上多番得利,会令国君变得自满轻敌,而频繁地发动战争,更会使国民疲乏丧命,国力自然折损。国君轻敌,国力折损,亡国已经是指日可待了。放诸现今世界,两千多年前李克的判断仍然相当有见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纳綷德军和日军的败亡,正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所致。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太子保傅,古难其选。成王幼小,以周、召为保傅,左右皆贤,足以长仁,政理太平,称为圣主。及秦之胡亥,始皇所爱,赵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篡也,诛功臣,杀亲戚,酷烈不已,旋踵亦亡。以此而言,人之善恶,诚由近习。朕弱冠交游,惟柴绍、窦诞,为人既非三益。及朕居兹宝位,经理天下,虽不及尧、舜之明,庶免乎孙皓、高纬之暴。以此而言,复不由染,何也?』魏征曰:『中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然上智之人自无所染。陛下受命自天,平定寇乱,救万民之命,理致升平,岂绍、诞之徒能累圣德?但经云:「放郑声,远佞人。」近习之间,尤宜深慎。』太宗曰:『善。』
译文
贞观十年(六三六),太宗对侍臣说:“太子的辅导老师,自古以来就难于选取。周成王幼年继位,用周公旦、召公奭为太保、太傅,左右都是贤人,足够用来增长仁义,政治达到太平,被称为圣明君主。到秦朝的胡亥,始皇宠爱他,赵高做他的老师。赵高教以刑法。到胡亥篡位为帝后,就诛功臣、杀亲戚,残酷暴烈不止,很快就灭亡了。由此说来,人的善恶的确由亲近的人那里学来。我二十岁时交游的人,只有柴绍、窦诞等,他们不是有三种长处的人。到后来我居此帝位,治理天下,虽然赶不上尧、舜的圣明,大约也避免了孙皓、高纬的残暴。从这说来,又不是由亲近的人那里学来,是什么原因呢?”魏征说:“中等智慧的人,可以与他做善事,可以与他做恶事。然而上等智慧的人,自然不会受其影响。陛下从上天那儿接受使命,平定盗贼制造的大乱,拯救万民的性命,治国达到太平,难道柴绍、窦诞这些人能够贬损陛下的德行?但经典上说:‘抛弃淫靡的音乐,疏远奸邪的人。’亲信的人之间,尤其应该特别谨慎。”太宗说:“好。”
赏析与点评
“人之善恶,诚由近习。”——孔子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等,正是“人之善恶,诚由近习”的最佳注脚。人的为善为恶,往往受教导者、同侪、友辈的影响最深。年幼的周成王与秦二世的性格表现,估计相距不会太远,然而两人善恶、成败的最终差距如斯之远,不能不谓受到周公、赵高的诱导和影响所致。
贞观十一年,太宗谓魏征曰:『比来所行得失政化,何如往前?』对曰:『若恩威所加,远夷朝贡,比于贞观之始,不可等级而言。若德义潜通,民心悦服,比于贞观之初,相去又亦甚远。』太宗曰:『远夷来服,应由德义所加,往前功业,何因益大?』征曰:『昔者四方未定,常以德义为心,旋以海内无虞,渐加骄奢自溢。所以功业虽盛,终不如往初。』太宗又曰:『所行比往前何为异?』征曰:『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三年已后,见人谏,悦而从之。一二年来,不悦人谏,虽僶勉听受,而意终不平,谅有难色。』
译文
贞观十一年,太宗对魏征说:“近来我所做的事的得失及政治教化,比以前如何?”魏征回答说:“如果就恩泽声威所能达到,远处的外族前来朝贡的情况来说,与贞观初年相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如果从德义与百姓心灵相通,民心高兴诚服来说,比贞观初年又相差很远。”太宗说:“远方外族来归服,应当是由于施与德义,过去的功业为什么反而更大?”魏征说:“过去天下未安定,常把德义铭记在心,不久,因国内平安无事,逐渐增加骄奢自满的情绪。所以,功业虽然盛大,德义始终赶不上贞观初年。”太宗又说:“所做的事比以前有哪些不同?”魏征说:“贞观初年,担心别人不进言,引导大家规谏。三年以后,见有人进谏,能高兴采纳听从。最近一两年来,不喜欢别人劝谏,虽然努力听取和接受,而内心始终不高兴,确实有为难的样子。”
赏析与点评
“德义潜通,民心悦服。”——在上位者,若能与百姓同心同德,道德行为上不必要强求一致,不搞形式主义,平民百姓自然会心悦诚服,治世亦自然出现。魏征认为贞观初年的成就,正是建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