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月双飞(4)
张均道:“当年事发我人在船上,事发后也在京师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去参加了李蒙的葬礼。”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听人说过另外一个故事,不过不一定是真的。”
王翰连声催道:“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张均道:“听说当年李蒙与同科进士约好日子同游曲江,早上出发时,却被夫人拦住,坚决不准他去。这夫人,就是武灵觉了。”
王翰道:“新科进士游览曲江,早成惯例,为什么要阻拦?”
张均道:“谁说不是呢。武灵觉说不出理由,只是蛮横地不准丈夫出门,李蒙当然不依,夫妇二人争吵了起来。武灵觉便下令仆人动手,强行将李蒙锁入房中,还在门外一再强调,不准他出去是为他好。”
王之涣耸然动容,道:“莫非武灵觉早知当日要出事?”
张均不答,续道:“李蒙不明所以,心中焦虑异常,最后竟然翻窗越墙而出。几位与李蒙亲近,该知道以他肥硕的身材,竟然能翻出高墙,足见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道:“这只是我听来的故事,不知真假。不过当日雁塔题名时,李蒙人确实不在,在曲江是游船临出发前才匆匆赶到。大伙儿还问他为什么耽误了,居然连雁塔题名都没参加,他只是抹汗傻笑。我亲眼见到李蒙外衣非但有土,衣角还被什么东西挂破了一大块。好在众人着急出游,也没有在意。后来众推由他写文章记事,其实就是对他迟到的惩罚。”
王翰登时醒悟过来,道:“张兄认为是武灵觉事先知道游船会出事,但她未将原委告诉丈夫,导致李蒙执意翻墙赴约,最终沉水而死。武灵觉心中愧疚,所以才出家为尼,对吗?”
张均道:“这是王兄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承认了。
武灵觉果真事先知晓沉船内幕的话,倒能解释她为何在出家多年之后还念念不忘替丈夫赴二十年之约,足见李蒙意外之死对她打击极大,即使跳出红尘之外,心中仍然不能平静。尽管这事听起来异峰突起,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好在武灵觉人来了太原,不难证实,可以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王翰道:“当年我曾问过张兄当日沉船情形,武灵觉阻夫赴约这一节,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张均道:“武灵觉曾干涉李蒙出游这件事,我是听闲人暗中议论,当时以为只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谣言,因为世人都不喜欢武灵觉,又兼之她在李蒙死后出了家,无聊之人便刻意附会出一些故事,作为谈资解闷。”
王之涣道:“张参军当日亲眼看到李蒙外衣破了,后来又听到李蒙翻墙赴约的故事,难道没有将这两者联系起来吗?”
张均摇头道:“完全没有。时人都说曲江沉船是天祸,我也一直如此认为。谣传的武灵觉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当过一点儿真,甚至都不屑跟人提起。直到不久前……”他及时顿住了话头,露出警觉的神情来,不肯再说下去。
狄郊一直在旁边静静聆听,忽然插口问道:“张参军莫怪我多问一句,敢问当年张参军为什么要上那艘游船?”
这话问得并不唐突。唐人极度重视同年,然李蒙等人是开元五年新科进士,张均则是早一年的进士,跟李蒙等人并无干系,他贸然插入进去,多少有些煞风景的意思。
张均眉头紧蹙,迟疑着不答,似在顾虑什么。
王翰道:“怎么,连这也不能说?难道张兄上船这件事,内中也另有隐情?”张均仍是默不作声。
王之涣道:“若果真沉船事件是人为造成的、京兆府立案调查的话,张参军可是头号嫌疑犯。”
张均愕然道:“这话怎么说?”王之涣道:“张参军是开元四年进士,莫名跑到开元五年进士聚会的船上,显然有不明动机。而事后一船人差不多全死了,张参军又是极少数获救的人之一,极可能是早有准备。你没有嫌疑,谁有嫌疑?”
张均想了一想,确实如此,只得道:“我将实情告诉三位便是。”
原来当年张均不请自去、冒昧踏上李蒙等人乘坐的游船,是因为听说新科进士刘嶷之前曾跟人打赌,若能高中皇榜,便将其叔叔刘知几所撰《史通》一书偷出来供大家观阅。
刘知几是本朝著名史官,历任著作佐郎、中书舍人、著作郎,又撰起居注,兼修国史二十余年,参与编撰《高宗实录》《则天皇后实录》《中宗实录》《睿宗实录》等,因排行第五,时称“刘五”。他主张史家必须具备“才、学、识”三长,尤以史识最为重要,强调直笔,提倡史家不掩恶,不虚美,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然自唐太宗设立史馆以来,为控制史官,特命宰相大臣监修史书,刘知几感到权贵多所干预,以致史官无著述自由,凡事皆需仰承监修旨意,不能直书其言,一度辞去官职,从事私人修史工作。并立志撰写一本辉煌巨著,以一家独创之学,对史馆垄断史学表示抗议。由于其人名气太大,他辞官不久,朝廷又请他回中央任职,继续担任史官。
唐玄宗即位后,名臣张说以宰相身份参与监修国史,发现刘知几所撰《则天实录》中记录了自己曾依附武则天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一事,心中很不是滋味,道:“刘五太不能容人了!”暗中要求另一史官著作郎吴兢改动几个字,却被吴兢断然拒绝。
而《则天实录》是宰相能干预的监修官方史书,所以当张说后来听说刘知几辞职在家中修撰《史通》一书后,非常紧张,不知道刘知几会下笔将自己写成什么样子。然刘知几其人,素来不畏权势,刚正不阿,只认“秉笔直书”四字,威逼利诱亦难改其志。张说自知无力改变什么,唯一心愿只是想看看《史通》到底写了些什么。
王翰听到这里,这才恍然大悟,道:“张兄上船,是为了观阅刘嶷偷出来的《史通》,好替尊父达成心愿。”
张均点点头,道:“但刘嶷那小子是个大话精,他根本没有偷到《史通》,只带来了一卷刘知几的手札。还大言不惭地称《史通》只是史论[38],跟众人关心的宫廷秘史、名人逸事无干。”又叹道:“我当日为了上船,事先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因为怕旁人猜到我的用意,特意请出了京城名公子李稍云,我则是作陪的身份出现。只是想不到游船出了意外,我侥幸得救了,李兄他……”想到李稍云和那些上船助兴的歌妓全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才意外赴了黄泉,很是愧疚。
王之涣道:“人已经去了,再后悔也没用。张参军果真觉得对不起李稍云的话,就该说出全部事实,好找出真相,为他伸冤报仇。”
张均摇头道:“王公有所不知……”随即转换话头道:“正因为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更要珍惜性命,我可不想惹祸上身。三位,今日张某言尽于此。日后旁人问起,就当没有这场谈话。”站起身来,意欲离开。
狄郊忽道:“张参军想谈却又有所顾虑的事,是不是前一阵子喧嚣一时的黄狮子舞事件?”
张均震惊之极,问道:“狄公是如何知道的?”
狄郊道:“这个不难猜到。张参军当年上船,是为了观看刘知几的《史通》。而张参军刚才还说过,你本来没有将武灵觉那件事当真,直到不久前。如果反过来推算,寻找不久前发生的跟刘知几有关的事,不就是黄狮子舞吗?”
张均“啊”了一声,拱手道:“佩服!佩服!佩服!”连说三次,这才道:“狄公既已猜到,也无须我多言了。”
狮子舞即舞狮,是由西域传入的假形舞蹈,人披上线缀成的毛皮扮成狮子,被人用绳子牵着,还以拂子来耍弄它。唐代时引入宫中,成为燕乐[39]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表演时,有五头狮子各立一方,每头狮子伴有十二个狮子郎,另有百余人组成的乐队合奏高唱《太平乐》,因而又称《五方狮子》《太平乐》。规模宏大,气氛热烈。
五狮颜色各不相同,与东、南、西、北、中五方对应,青色狮子代表东方,红色狮子代表南方,白色狮子代表西方,黑色狮子代表北方,而黄色狮子则代表中央。黄色是土地之色,为中央正色,在唐代之前本是普通服色,自唐代天子以黄袍为常服后,民间百姓便不能再穿黄袍,黄袍从此成为皇帝御物,而黄色也成为皇权的象征。《太平乐》中,黄色狮子位居中间,即代表中央控制四方之意。
而所谓“黄狮子舞”事件,即牵涉刘知几长子刘贶以及上任太乐丞不久的新科状元王维。当时唐玄宗将在宫中举行宴会,太乐令刘贶令乐人排演《太平乐》,忽然莫名得罪,称黄狮子跳舞只有皇帝才有权利欣赏,他竟敢在皇帝不在场时令乐人扮成黄狮子起舞。刘贶由此被流配边远地区,其副手王维也受到牵连,好在其人音乐才华出众,受到玄宗之弟岐王李范及亲妹玉真公主赏识,只被贬为济州[40]司仓参军。
最奇的是,之后皇帝还将亲兄弟宁王李宪、申王李、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四王尽贬出朝,出为外州刺史。是以时人猜测“黄狮子舞”事件涉及诸多宫廷内幕。不久,著名史官刘知几亦牵涉其中。刘知几得知长子刘贶被流情由后,十分愤怒,上书申述。唐玄宗非但不理会,还将刘知几也贬为安州[41]别驾。如此一来,“黄狮子舞”被公认是唐玄宗刻意针对刘知几的事件。玄宗针对的也并不是刘氏个人,而是他书写的史书,实是因为玄宗上位,曲折复杂,有诸多不欲为外人知的内情。
玄宗是睿宗第三子,其生母窦氏虽则出身高贵,但并非睿宗正妃,因而他乃是庶子身份。大唐匡复后,中宗复辟登位时,膝下尚有三子成年,按照宗法制度,皇位既轮不到睿宗,更轮不到庶子出生的玄宗。玄宗得位之关键契机,全在当年中宗皇帝食蒸饼时中毒而死。关于谋害中宗之元凶,亦有多种说法,其中又以中宗妻女韦皇后、安乐公主联合下毒流传最广。
安乐公主虽眼高手低,却颇具野心,一直想学祖母武则天当女皇帝,不断请求做皇太女。中宗懦弱昏聩,对妻子言听计从,对女儿百般迁就,是好丈夫、好父亲,但却有最后的底线——他再溺爱家人,却不敢在违背礼法和祖制的路上走得太远。安乐公主心中怨恨,竟起了歹意。而韦氏自当上皇后,恣意妄为,有不少丑事秽闻——她不顾皇后身份,与诸多男子私通,其入幕之宾包括梁王武三思、散骑常侍马秦客、光禄少卿杨均等。
景云元年(710年)四月,定州男子郎岌冒死上书,告发韦皇后淫秽,且与武三思门人宗楚客勾结谋反。中宗不纳,最后还是韦皇后出面,力劝丈夫将郎岌当众杖杀,以杀一儆百。
一个月后,许州司户参军燕钦融两次上书,称“皇后淫乱,干预国政,宗族强盛,朋比为奸,危害社稷国家”。中宗既感到震惊,不愿意相信,却又心有疑虑,心情之复杂难以言喻。
韦皇后故伎重施,要求中宗将燕钦融召入宫中,当廷杖死。中宗没有照办,反而瞒过皇后,将燕钦融悄悄召入宫中,当面质问。燕钦融毫无惧色,揭发了韦皇后及其他人的丑行,有凭有据。中宗一直沉默不言,过了好半天,才神色惨淡地说了一句:“朕日后再召你进来。”
燕钦融退下,从内殿直出,到宫院外时,两厢忽然拥出一帮武士。为首宰相宗楚客手持敕书,说奉有皇上诏命,立命人将燕钦融丢在殿庭石上,折颈而死。
事发后,中宗没有责罚宗楚客矫诏一事,但燕钦融所言显然已经影响了他对韦皇后的信任。皇帝总是闷闷不乐,不像平时那样亲近皇后,甚至常常有意无意地躲开她。中宗这样子,不仅使韦皇后恐慌,连安乐公主也不安起来。
六月二日,距燕钦融被杀十五日后,中宗在神龙殿批阅奏章,宫人奉上他最爱吃的蒸饼,皇帝食饼后即中毒身亡。
由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均有加害中宗的动机,又有方便下手的机会,加上皇后姘夫散骑常侍马秦客精通医术、光禄少卿杨均善于烹调,中宗暴死后韦皇后又密不发丧,时人均认为是韦皇后母女联合下的手。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中宗已经意识到韦皇后不贞不洁,且大封韦氏子弟、正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一旦除去中宗,韦皇后便可学武则天临朝听政,再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母女二人均得偿所愿。
然熟悉宫廷政治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韦皇后下毒一说未必可信。韦皇后出自京兆韦氏大族,但其人目光短浅,安乐公主亦是毫无见识,母女二人在朝野间恶名累累,之所以能够干预朝政,全是因为中宗的庇护。朝臣对这对作威作福的母女亦多警惕之心,好不容易才由武周变回了大唐,没有人愿意见到女主再度君临天下的局面。在如此形势下,中宗活着,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得到的好处显然要大得多。而中宗一死,二人就此失去靠山,以这对母女在皇族中的名望,希图独霸朝政,根本不能如愿,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
中宗死后,韦皇后严密封锁消息,征调府兵五万人入京,由韦氏子弟驸马韦捷、驸马韦灌、左千牛中郎将韦锜、长安令韦播等统领,占据京城要害之处,由中书舍人韦元代替金吾卫巡警京城六街。韦皇后再傻,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她只有一子李重润,早年被武则天杖杀,不得不立其他嫔妃所生的温王李重茂为太子。中宗死后第三日,韦皇后才对外公布皇帝死讯,同时宣布大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以此来收买人心。京城却立时为恐惧紧张的气氛所笼罩,街巷之间相传将有政变之事,往往偶语,人情不安,足见朝野之间对韦氏执政并无信心。
中宗毒发而亡当日,尽管韦皇后一党高度戒备,还是有一个神秘人悄悄潜入皇宫大内,来到昭容[42]上官婉儿住处。这行踪鬼祟的不速之客,便是时有“一言九鼎”之称的太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