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月双飞(3)
王翰一直单身未婚,于景云元年(710年)中进士,与名臣张说、李邕交往酬唱,还在长安公然张榜,否定吏部铨曹铨叙注拟之等第,轰动京师,成为文坛大事。他如此大闹一番,视天下才子如无物,自然不为朝廷赏识,被罢黜在外。好在王翰家资富饶,既然做不了官,便长年闲居太原家中。不过终究还是因为才名远扬,前后被两任太原长官张嘉贞、张说器重,倚为心腹幕僚。他曾为张说往西北前线输送马匹与粮草等军需物资,于凉州[34]写下《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壮中不减豪情,意味无穷,一时传诵天下,成为千古名篇。
相比之下,王之涣是众好友中最不得志的一个,娶妻生子不久,妻子即一病而逝。他本人虽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诗文才华不在王翰之下,弱冠之年即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气象万千之名作,却未能考中进士。开元初,始以门荫步入仕途,调补冀州衡水县主簿,于任上娶李涤三女、李蒙幼妹为妻。因为人豪放不羁,常击剑悲歌,为同僚不满,遭众人诬陷,遂弃官而去。此后漫游各地,足迹遍及黄河南北。长期的游历生涯开阔了王之涣的视野,他游河西时作《凉州词》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脍炙人口,可谓“皤发垂髫,皆能吟诵”,诗名不在王翰之下。只是游子终要归根,何况是有家有口的人。最近,他亦迁回晋阳定居。
王之涣经历最为坎坷,然乐观诙谐性情不改,见众人念及往事,情绪有些低落,便笑道:“大伙儿可还记得李蒙体胖、死活翻不过围墙的情形?”又将当年五个小伙伴偷入晋阳宫出糗的故事讲了一遍。
他讲得绘声绘色,辛渐等人回想起当年李蒙的窘样,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有王翰一人板脸未笑。他为人最是张扬狂放,今日却总是沉默寡言,不免有些不同寻常。
王之涣不满地道:“阿翰,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话少不说,还总是摆出一副苦相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出来。”
王翰“嗯”了一声,踌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我新得到了一些李蒙沉江一案的线索。”
王之涣很是不解,道:“阿翰这些年一直待在太原,怎么会有李蒙案线索?”王翰道:“是有人特意派信使从京师赶来告诉我的。”又道:“本来今日是贺大娘寿诞,我不想你们大家伙儿心里不痛快,想拖几日再说的。”
狄郊既是医者,最善察言观色,心思亦最为缜密,立即听出了端倪,问道:“如此说来,李蒙沉江一案不是因为众进士争看文章打翻了船,而是另有蹊跷?”王之涣道:“是,信使肯定地告诉我,当年游船沉江是人为造成,内中另有隐情。”
众人闻言均是一惊,眉头各见沉重之色。
辛渐迟疑问道:“这信使是什么来头?他的话可信吗?”王翰道:“当然可信,因为他是赵曼派来的。”
赵曼原是民间歌妓,色艺俱佳,当年王翰等人联袂游天下,在蒲州[35]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后赵曼无意中卷入变故,流落潞州,为外放到潞州任职的临淄王李隆基所钟情,纳为侍妾。而今赵曼已贵为唐玄宗后妃,封号丽妃,其爱子李瑛亦被立为太子,是大唐未来的皇帝。
辛渐等人听说是赵丽妃派人给王翰通风报信,遂不再质疑消息的真假性,只问道:“到底是什么隐情?”王翰道:“信使没有多说,只说害人者来头极大,你我所有人加起来都惹不起。”
王之涣愤愤道:“哼,惹不起也要惹!害了差不多满船的人,还想逍遥法外吗?”又狐疑问道,“李蒙过世已有好几年,为什么现在才提起这件事?”
王翰道:“赵曼也是最近无意中听到风声。她知道我们几个跟李蒙情同手足,不忍见他冤沉江底,便派人来太原告诉了我。”
王之涣道:“可这信使辛苦跑这一趟,没有实质性线索,等于什么都没告诉啊。”王翰道:“当日船沉,张均人也在场,是极少数幸存的当事人,我们不妨先从他身上下手。”
张均是太原少尹张说长子,本人亦官任太原司录参军,几人料想他既是地方长官,多半要出席贺英寿宴,便预备下山,回大风堂寻人。王翰侍妾瑶花带了梨云、梅雪、金壶、琼枝四名侍女远远候在一旁,见主人起身,忙过来侍奉,将石桌上的果子、酒水、食具等一一收进食盒。
瑶花原是胡女,为太原长官张说所赠,褐发碧眼,有绝世姿容,深为王翰宠爱。王之涣低声问道:“你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些女子吗?”王翰道:“没有她们,出门可是不方便。”王之涣朝辛渐、狄郊摇头,三人均是苦笑。
王翰深知好友嫌有侍女在旁侧说话不够自在方便,也颇觉有理,便吩咐道:“瑶花,你不必再留在这里,先带她们几个回大风堂,看郡主是否需要帮忙。”
王之涣早求之不得,忙道:“今日贺大娘六十大寿,想来女宾不会少,大风堂弟子虽多,却都是男子。瑶花五人去了,正好可以帮上郡主大忙。”
瑶花迟疑问道:“主人当真不留一人吗?可以让梅雪她们四个下山,奴家留下来侍奉主人。”王翰笑道:“你也去吧。不过将食盒留下来,兴许我们还要多坐一会儿。”
瑶花见主人坚持,便娇嗲着应了一声,一扭纤腰,径直引着侍女下山去了。
王之涣举起双臂,大大伸了一个懒腰,道:“没有她们站在身后,我舒坦多了。”
旁人听他说得有趣,均哈哈大笑起来。
王之涣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是真事!阿翰,你那个宝贝瑶花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像一汪潭水,每次她一看我,我就浑身不自在。”
王翰笑道:“我知道了,以后再有聚会,只要有你之涣在场,绝对不带侍妾。”
忽见一名灰衣僧人迅步爬上平台,往望川亭而来。几人以为是山下奉圣寺的和尚,也不在意。却不想那人走了过来,叫道:“几位郎君果然在这里。”不是和尚,而是一名相貌黑丑的女尼。
众人均是一愣,辛渐最先会过意来,问道:“你……你是武灵觉娘子吗?”那女尼双手合十道:“贫尼法号和上,武灵觉是贫尼出家前的名字。”
辛渐道:“法师是替李蒙来赴约的吗?”和上道:“嗯。李郎在世时,贫尼多次听他提过二十年之约。他还曾与贫尼约定,万一他因故不能回来太原,就要由贫尼代他赴约。”
王翰等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但见和上气喘吁吁,满面疲惫之色,显是为赶路而吃了不少风霜之苦,不由得面面相觑。
狄郊忙问道:“李蒙为什么说可能会回不来太原?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和上明显惊惧了一下,似是偷取糖果的孩子被大人当场抓了个现形。但她随即摇了摇头,颓然道:“贫尼也不知道。”又道:“贫尼既已完成李郎心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各位郎君若是有事,就请先去忙吧。”
辛渐便道:“法师千里赴约,不光李蒙,就连我们四个也深为感激。法师远道而来,路途劳累,不妨先随我们下山歇息。”
和上摇头道:“贫尼想在这里略坐一坐,看看李郎一再赞赏的晋阳风光到底是什么样子。”
辛渐道:“那也好。家母今日华诞,我等还要赶回去参加寿筵。稍后我再派人来接法师。法师既然来了太原,不妨多盘桓些时日。”
和上也不回应,只往亭边坐了,将目光投向远方。
王翰等人素来与她疏远,也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唯一的关系仅仅因为她是李蒙的妻子,见她如此态度冷淡,也不强求,遂自行下山。
四人进来大风堂,见宾客众多,堂内堂外挤满了人,连太原长官张说都到了,均大吃了一惊。辛渐既是堂主,少不得要立即过去应酬宾客。王翰跟张说等人简单打了声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将张均拖了出来。
张均见王之涣、狄郊已等在庭院中,似有大事发生,忙问道:“怎么了?”
王翰与张均之父张说既有师徒情分,又是忘年交,平日与张均亦称兄道弟,毫不客气,道:“我来问张兄,当年曲江沉船事件,内中可是有什么隐情?”
张均大吃一惊,张大的嘴巴一时合不拢,怔了好半晌,才问道:“王兄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王之涣道:“这么说,沉船事件当真另有隐情了!”
张均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听到了风声,还是只在干咋呼,想从自己这里套话,便支支吾吾地道:“事隔多年,我早记不大清楚了。”
王翰道:“张兄,你该知道李蒙跟我们几个的关系,就算他人不在了,这份情谊还是一如往昔。你再不将实话说出,可是不够仗义。”
张均踌躇片刻,勉强答道:“到底有没有隐情,我也不能确定。其实你们最该去问一个人。”王之涣忙问道:“是谁?”张均道:“李蒙夫人武灵觉。”
王翰与同伴交换一下眼色,忙问道:“为什么该问武灵觉?”张均道:“她是李蒙的妻子。果真有隐情的话,她最应该知道啊。”
王之涣摇头道:“不对,这不是一个好理由。张参军这话吞吞吐吐的,没有完全说明白。”
张均迟疑道:“这个……”王翰厉声道:“今日张兄不把话说明白,决计走不出这个门。就算张兄要跟王翰绝交,我也在所不惜。”
张均见王翰动了真格儿,加上他妻儿多病,还有许多要求助狄郊的地方,忙道:“好了好了,我将我所知告诉几位便是。”左右看了一眼,又道:“这里人来人往,还有不少朝廷来的特使,实不是说话的地方。”王之涣道:“不如去辛渐书房。”
王翰几人与辛渐自小一起长大,出入大风堂惯了,遥见辛渐被围在人群中难以脱身,也不跟他招呼,径直往芳甸而来。芳甸距离大风堂主院甚远,中间还隔有一大片菜地,相对清静多了。
王之涣率先推开院门,道:“我们反客为主,自己跑进芳甸,郡主会不会怪罪?”
王翰抢白道:“郡主怪罪,你就不进去了吗?”王之涣嘻嘻一笑,道:“照进不误啊,谁叫郡主嫁给姓辛的呢。”
刚到阶下,便见到书房窗后人影闪动。王之涣道:“咦,里面有人呢。该不会是郡主吧?哎呀,我刚才那句玩笑话,一定被她听到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青年男子开门从书房出来。王之涣见他面生,问道:“你是……”
那人低下头,也不理会,只与他擦肩而来。
狄郊和张均落在后头。刚走进院门,狄郊一眼见到那男子形迹可疑,腰间斜插着一柄短刀,忙叫道:“之涣,阿翰,小心了!”
王之涣狐疑道:“难不成是窃贼?喂,你站住!”
那男子见行踪已然暴露,拔腿就跑。王翰忙叫道:“好你个窃贼!往哪里逃!”挺身上前阻拦。
那男子极有力气,直冲过来,侧身用肩头一顶,竟将王翰撞得连退几步,一跤跌坐在地上。又见院门被狄郊、张均二人堵住,干脆疾步奔到墙边,挺身一跃,攀上墙头,迅速翻了过去。等到狄郊等人扶起王翰,追出院时,那人早跑得远了。
王之涣道:“这窃贼好大胆子,竟敢来大风堂行窃。”推测窃贼必定是听说今日老堂主夫人寿诞,料想芳甸无人,想进来捞点儿好处。
张均是太原府长官,官位仅次于少尹,治下却发生了大白天入室行窃一事,且就在自己眼前,不免脸上无光。
王翰自忖己方四名男子,竟挡不住一名窃贼,还让他翻墙逃走,亦觉得难堪,摆手道:“算了,人已经跑了,先问话要紧。”
几人进来书房坐下。张均也不待旁人催促,道:“你们可知道武灵觉为什么出家?”王翰道:“听说是因为裴伷先。”
裴伷先是名相裴炎之侄,几度受武则天迫害,幸运未死,还娶了突厥公主为妻。他积聚了大量财物后,大肆招揽门客,成为民间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王翰等人壮游蒲州时,曾与裴伷先发生过一段不算太友好的故事。而狄仁杰与李弄玉联合反武时,亦曾借助裴伷先的势力。后中宗复位,不肯为裴炎恢复名誉[36],李弄玉为此愤而拒绝恢复皇族身份。睿宗即位后,追复裴炎官爵,彻底为裴氏平反,召裴伷先入朝为官。并追赠兄长李贤为皇太子,谥章怀,史称章怀太子,李弄玉这才接受朝廷郡主封号。
裴伷先身居高位后,仇家武氏已在历次宫变中被铲除殆尽,但还剩一个仇家——武灵觉。当年武灵觉过蒲州蒲津浮桥时,倚仗权势,不肯下马步行,纵马冲过浮桥,导致浮桥上人群骚动,裴伷先伯母被挤下浮桥,被滔滔黄河淹没。裴伷先曾发誓报仇,但自李蒙娶武灵觉为妻后,李弄玉曾出面劝说,裴伷先遂答应看在辛渐等人与李蒙的情谊上暂时放弃报仇。然李蒙一死,这协议便失效了。武灵觉办完李蒙丧事后次日,时任广州都督的裴伷先便派人找上门,重提当年蒲津浮桥惨案,表示此仇不报非君子。武灵觉又惊又愧,几日后便往洛阳景福寺出了家。
唐玄宗从宠妃武惠妃处得知事情经过后,勃然大怒,下诏逮捕裴伷先议罪。宰相张嘉贞为逢迎皇帝,奏请杖责后流配。彼时张说在朝,立即上书反对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因其接近君主,所以才说‘士可杀而不可辱’。裴伷先官任三州都督,对朝廷也有功劳,如果犯罪,应死即杀,应放即流,不应该在朝堂受辱决杖,且律法八议[37],勋贵在列,切不可再行杖刑了。”
唐玄宗认为有理,便只将裴伷先罢官了事,但不久后又起用他为蒲州刺史,蒲州正是当年裴伷先与武灵觉结下怨仇的地方,颇具讽刺意味。裴伷先听说武灵觉已经出家,且心中多悔恨之意,遂就此作罢。这桩多年前结下的梁子,这才算揭过了。
王之涣听张均别的不说,先提武灵觉出家缘由,忙问道:“莫非武灵觉出家不是因为裴伷先派人上门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