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峰云起(1)
山水之妙,在于丘壑深邃,景象变幻。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方能自审人生应有之地位。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辛弃疾《玉楼春》
锦绣中华,江山万里,钟灵毓秀,瑰奇壮丽。
山水之妙,在于丘壑深邃,景象变幻。处身于境,视境于心,一扫尘世间喧嚣之气,令观者驰思,深得其情,从而升华到荣辱皆忘的境界。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方能自审人生应有之地位。昔日太史公行走天下,阅遍名山大川而为文疏荡,大见清奇之气,此为得天地灵性。世间潜隐默修之士亦喜遁居幽静山林,期荫仙风而得道升天。
神州东南一带,风光极丽绝秀之冠当属武夷山——重峦叠嶂,绵络不绝;丹崖奇峰,奇拔秀伟;青岫带水,千姿百态;绿树红花,争奇斗艳。古往今来,仁者比德于山,智者比智于水,故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说。而武夷山丹山碧水,山水俱备,九曲溪曲折萦回于褐崖群峰之间,如玉带贯串珍珠,将武夷三十六峰、九十九岩连为一体。山临水而立,水绕山而行,溪光山色,构成“一溪贯群山,两岩列仙岫”的独特美景。
自秦汉以来,武夷山就是羽流禅家栖息之地,历代道士、隐士多往其间建宫立观,精勤修行,留下诸多名胜古迹。历史文物与水光山色交相映衬,相得益彰。如天游峰号称“武夷第一峰”,上有一览亭,濒临悬崖,高踞万仞之巅。站在亭中凭栏四望,云海茫茫,气象雄阔,犹如置身于波澜壮阔的大海中,极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苍莽之感。览台上题有楹联云:“遗世独立;与天为徒。”与眼前实景极称,令人击节赞叹。又如石湖涧建有不少道院、庵堂,有对联道:“松声竹声钟磬声,声声自应;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生动地描绘了人文景观与自然风光融为一体的情形。
除了武夷九曲外,武夷山最独特的景致当数位于崇安和建阳交界之处的武夷山洞。此处名为“武夷山洞”,并非实指深邃不见天日的山洞,而是一处四面崖壁如刀的长缝形大峡谷,周回达一百二十里,除峰南有裂隙可以进谷外,其他无处可进。峡谷幽深神秘,山临水而立,水绕山而行,山重水复,韵律有致,如一道山水画廊,内中不时有多彩的迷雾和波光涌动,如梦似幻,灵动百出,仿若仙境,因形貌独特、风光秀美,被道教列为天下三十六洞天[1]第十六洞“升真升化玄天”。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草应时而绿,花应时而开,频叶软,杏花明,又是一年好春光。
这也是武夷山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最紧张忙碌的人当属茶农,因为他们一整年的生活指望全在这个时段。同样忙着奔波于大山内外的,还有采集草药的山民,只是他们的谋生比种植茶园的茶农要危险得多——药材大多生长在崇山峻岭、悬崖峭壁上,愈是珍贵之奇药,愈是长在人迹罕至的艰险之处。
两男一女正在武夷山洞中艰难地跋涉着。两面峭壁千仞,中间清流潺潺,人只能从水边高矮不一的石头上跳跃而过,行进得极是费力。名山出奇草,三名年轻人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大峡谷,并不是游览风光,而是要寻觅一种俗名为“九死还魂草”的神奇草药。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男子姓孙名应龙,二十岁出头,中等个子,身板壮健有力,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油光,晶晶发亮。他是佃农孙年之子,幼年时父亲病逝,靠母亲金三娘摆小摊卖扁肉抚养长大。虽然家境贫寒、成长艰辛,却自小对武术极有兴趣,孜孜求学,到处偷师学艺,居然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不久前,朝廷破天荒在地方设置武学,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建宁府的武学生,成为金三娘生平最得意之事,逢人便要夸耀一番。
孙应龙一身灰衣,短襟长裤,手提长剑,肩上斜背着一大圈绳索。他虽领先走在最前面,却是明显的不懂草药,一边往两边山崖张望,一边不断回头问青衣女伴道:“月月,那是不是还魂草?”
青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标准的鹅蛋形脸,鼻梁及两旁各生着数粒雀斑,一双上翘的丹凤眼灵活有神,如同男子一样束着发髻,看上去格外清爽干练。她名叫余月月,是建阳名医王且光的外孙女,将门出虎女,年纪虽轻,却已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小医师。
世间医师大多是自小学艺,耳濡目染,见惯了病人的苦痛和在生死之间的挣扎,因而往往在处理事务上比常人要冷静得多。余月月身上亦有明显的名医风范,右手提着药锄,左肩单肩背着装草药的竹篓,对于孙应龙反复的外行询问,她保持着不理不睬的淡漠姿态,只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峡谷两边的悬壁上,努力搜寻着那难得一见的还魂草。
孙应龙问了一遍又一遍,余月月却始终不回应,他本不是什么好性子,愈发急躁了起来,可又不敢随意向对方发脾气,因为余月月是出名的尖酸刻薄,他可不想被她抢白几句后好几天噎得吃不下饭,便改去问后面的男伴道:“宋慈,大伙儿都说你读书多、学问大,你说说看,那九死还魂草到底长什么样子?”
宋慈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高与孙应龙差不多,身板却明显瘦了几圈,颇见白面书生的儒雅文弱之气。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出身书香世家,其曾祖宋翔自小就是建阳有名的神童,七岁时曾作《赋灯》诗:
景景照幽房,荧荧吐焰长。
昔年江上女,曾向乞余光。
意境优美,意味绵长,居然出自一个小孩子笔下,一时传为奇谈。
民间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说法,意思是小时候很聪明的孩子,长大了未必能够成材。但宋翔成人后亦是诗文出众,著有《梅谷集》,于绍兴十二年(1142年)进士及第,文才名动京师,被中兴名将张浚慕名辟为参议官。后来宋翔因见不惯张浚为逢迎宋高宗赵构和丞相秦桧而参与陷害岳飞的阴谋,主动辞官,结束了短暂的仕途生涯。此后,宋氏一直安居建阳乡里读书,再无人出仕。
宋慈父亲宋巩亦是从小就有“聪慧”之名,读书不专务章句,文章辞藻焕发,是建阳有名的文士。母亲吴氏亦是出自本地大族,舅父吴雉是名儒朱熹的得意门生。宋巩四十岁时,吴氏才生下宋慈。晚来得子,宋氏夫妇对其极是珍爱,特意为独生爱子取名为“慈”,字“惠父”,取《管子》“孝悌慈惠,以养亲戚;恭敬忠信,以事君上”之义。
宋慈虽得父母溺爱,但自小受教于舅父吴雉。吴雉督教极严,除了要求外甥熟读经典外,还命令他在生活中一言一行都要仿效圣贤,稍有过错,便要予以责罚——背书、抄字、打手心、罚跪,等等,不一而足。宋慈在舅父的严厉管教下长大,性格多少有些古板,平日也是谨小慎微,深沉少言。
与孙应龙、余月月各自一身短打不同的是,宋慈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袍,为了行走、跳跃方便,不得不将衣襟折上来塞入腰带中。他两手空空,默默地走在最后面,听到孙应龙发问,举袖拂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仔细想了想,才回答道:“《神农百草》一书中虽然画出了卷柏的形貌,但却是卷缩焦干的样子,跟寻常的枯枝败叶并无分别。”
卷柏即九死还魂草的学名,又名回阳草、长生不死草,通常生长于裸露的山顶岩石上。这种草遇到干旱时就自动卷缩,变得焦干,进入“假死”状态,而当得到雨水、温度适宜时,它就大量吸水,舒展枝叶,重新苏醒过来,是为“还魂”。由于石崖难以保持水分,它要经过多次的“枯死”和“还魂”才能繁衍长大,所以被称为“九死还魂草”。
更为奇特的是,这种草不但自己能反复还魂,入药亦有起死回生之效,只因不易发现、采取困难,极其贵重难得。余月月七岁时,外祖父王且光曾向山民购得一株还魂草,晒干后妥为收藏,视为珍宝,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去年五月,宋慈前去沧洲精舍拜访师祖朱熹时,不幸遇刺,受了极重的外伤,生命垂危。王家与宋家是近邻,王且光亦不肯拿出还魂草来救治宋慈性命。最后还是朱熹出面讨人情,王且光才不得不看在旧主人的份儿上才勉强将还魂草拿了出来。那株还魂草枯干了十年,一浸泡在水中,居然再次“还魂”复活,恢复生机,可谓生命力惊人,难怪有“长生不死草”的别号。
孙应龙道:“这么说,你也不认得还魂草的样子了?”宋慈道:“嗯,确实不认得。”
孙应龙挂念那病者命悬一线,心想若不能及时找到良药,即便华佗再世,亦是回天乏力,着恼之下,不免有些拿宋慈出气的意思,嘲讽道:“那你还巴巴地跟着来做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之前不是为了救你用掉了那株九死还魂草,今日我们也不用千辛万苦地来峡谷找药了。”
宋慈虽因还魂草才得以活命,但他伤后昏迷了许多天,竟然连救命的还魂草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到,不免心中有所遗憾。此时经孙应龙一语提醒,又想到当日精舍血案迄今未破,官府方面也好,朱熹门生也好,都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凶徒的线索,愈发郁郁寡欢起来,黯然道:“不错,还魂草应该用来救更该救的人,用在我身上全然是浪费了。”
余月月停下脚步,正色道:“天下的伤者、病者全是该救的人,没有谁比谁更该救。”又转头斥道:“孙大哥,你好歹是跟宋慈一起长大,而今考上了武学,还是这般小家子气,跟小时候一样,成天惦记挑宋慈的不是。”
孙应龙虽然年长,却对她甚是畏惧,慌忙辩解道:“我哪有……”
余月月道:“是我求恳宋慈陪我来采药的。自从你考上武学、去了建宁府,我每次出来采药,都会叫上他。”
孙应龙忙道:“是我的不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陪你出来采药。其实我也不想考建宁府武学,可我娘亲她……噢,我的意思是,你也不一定要找宋慈啊,他本来就是金贵的公子哥儿,又受过极重的刀伤,伤了筋骨。你瞧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及你一个姑娘家敏捷呢。”
余月月道:“我爷爷说了,宋慈从小体弱,受伤后更该多出来活动,才能慢慢恢复元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理儿,哪儿还那么多废话?”
孙应龙却还要强辩,道:“我的意思是,宋慈是世家公子,书读得好,文章写得好[2],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咱们建阳有名的才子,跟着咱们来武夷山洞采草药,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余月月道:“噢,你终于承认宋慈是‘大材’了?那你平时还一百个不服气,总是拿话挖苦他。从小你就嫉妒宋慈,长大了还是这样。”
孙应龙道:“我嫉妒他?论写文章呢,他也许是不错。可论武艺呢,我比他强太多了。我将来能当咱们大宋的武状元,他宋慈能当文状元么?”余月月道:“好啊,等你真的当上武状元,我就承认你比宋慈强。”
他二人一道长大,自小拌嘴惯了,起口角不是什么稀奇事,倒是争论的中心人物宋慈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孙应龙自己先笑了起来,道:“月月你看,又成这样了——我们两个吵得不亦乐乎,宋慈在一旁,反倒是个没事儿人。”
余月月正色道:“这是宋慈的好处,平和宽厚,从不与人计较。”转头见宋慈脸有疲色,便道:“喂,孙大哥,我累了,我们坐下歇会儿。”遂选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休息。
孙应龙卸下绳索,取竹筒到溪边打了水,自己饮饱后,又重新盛满,拿过来递给余月月。余月月却转递给宋慈,道:“你先喝。”颇有长姊风范。
三人都是建阳同由里[3]人氏,出身、家境全然不同,却因为是乡邻乡里,年纪相近,打小熟识。宋家是本地的世家大户,拥有同由里一半以上的良田。孙应龙的父亲孙年原先就是宋家的佃农,靠租种田亩为生。孙父不幸早死后,孙家只剩下了孤儿寡母,一贫如洗,受宋家接济良多。孙应龙从小就是宋慈的跟班,后来还当过一阵子陪读,虽然说不上嫉恨,但对宋慈这样出生就衔着金勺子的娇贵公子多少有些醋意,他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不由得言语间就流露了出来,渐渐地,冷嘲热讽就成了习惯。偏偏宋慈天生是那种不爱争嘴上闲气的人,既不与孙应龙计较,也不因此而跟他亲近或是疏远,颇有昔日名士之风。但二人都与余月月交好,还是少不得经常见面,于是就演变成了孙应龙不断伺机挖苦宋慈,余月月忍不住打抱不平,最终孙、余二人吵嘴,宋慈冷眼旁观的情形。
这种有趣的局面一直到最近——朝廷新在地方上设置武学[4],孙应龙考上武学、去了建宁府武士斋就学才算终结。想不到这次孙应龙有急事赶回建阳,居然又是旧事重演,以至自己都觉得好笑。
幽谷险壑,秀水奇峰。溪流潺潺,鸟语花香。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眼前所见所闻,尽是人间美景,充满了原始气息,无愧于“福地洞天”的称号。若不是尚有药材要寻,真恨不得多停留一刻才好。
孙应龙叹道:“这些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时刻高度警觉,真想不到现在能这么舒服地坐在这里!”
余月月道:“那你还不得感谢宋慈?不是他,你早就被官府抓去蹲圜狱了。”孙应龙讪笑两声,道:“我承认,这次的确亏了宋慈机灵,月月功劳也不小,还有赵郡主。等华大哥转危为安后,我再好好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