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聚宝山中(3)
此刻,韩延已然带着张士师绕到花厅背后一排矮小的石房前,却见金陵酒肆的少东家周压与两名仆佣打扮的男子正站在门口,也如同适才张士师一般,往着东岸发愣,如痴如醉,仿佛还未从栩栩传神的琵琶声中惊醒过来。惟有一名男仆坐在一棵柳树下劈柴,神情甚是专注,似乎对外界之事毫不关注。
韩延停下脚步,回身歉然道:“这里便是厨下了。实在抱歉,让张君多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叫那两名男仆道:“喂,小布!大胖!你们两个快过来,快些帮忙把西瓜卸下来。”
几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周压长吐出一口气,不无惋惜地问道:“难道就这么完结了?”脸上犹自有失魂落魄之色,大概也是在期望骤然停止的音乐还有下曲。
那叫大胖的男仆笑道:“周老弟,你运气算不错了。今日一来,便听到了李家娘子弹这曲《十面埋伏》,平常可是听不到的。”他倒是人如其名,体态极其肥胖,两只小眼睛更被满脸的肥肉挤成了两道缝。
另一男仆小布才十来岁,心直口快地接道:“是啊!不过……大家都说李家娘子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弹这支曲子……”韩延忙喝道:“还胡说八道。”小布吐了下舌头,不再说话。
韩延又为张士师介绍道:“这是小布,是我的远房亲戚,现今也在府里打杂。这是大胖,是府里的厨师。他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气的,却能做一手好菜。”
韩延又道:“这位是金陵酒肆的周压,今晚府里有宴会,厨下人手不够,我特意请他……”周压却识得张士师是酒肆常客,忙抢过来,笑着招呼道:“原来是江宁县衙的典狱君。”
韩延这才知道张士师是江宁县的典狱,难怪总是一副严峻的神情。张士师与众人点头招呼,留意到韩延惟独没有介绍一旁正劈柴的仆人。而最为奇怪的是,他一直埋头干活儿,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四周一下。韩延察言观色,似猜到张士师心中疑惑,道:“他叫石头,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使。若要跟他说话,得走到他跟前大声喊叫才奏效。”
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众人对李云如的琵琶声或多或少有所反应,惟独这男仆置若罔闻,丝毫不动声色。他见小布和大胖已经将西瓜卸到一旁,便就此作别。韩延既不便留他帮忙,又不能做主邀请他这等官卑职微的小县吏参加夜宴,就只能送客了,当即叫道:“小布,你送典狱君出去,顺便将灯全部掌上。”
小布应了一声,自去厨下取了火摺出来。张士师上前扶了鸡公车,正要抬脚,却听周压问道:“这是城北老圃的鸡公车吧?”张士师道:“正是。”周压笑道:“我明日要去老圃那里买瓜,不如由我顺道代典狱君送去。”
张士师尚在沉吟,周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好韩管家答应要为我们酒肆装两皮袋永宁泉水,我也可以顺便用鸡公车运水下山。”张士师心想:“这是一举两得之事,既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便答应了他。周压连声道谢,小布自领着张士师出去。
离开湖心小岛之际,暮色愈浓,四周飘满了淡蓝色的轻烟,有种忧郁的美,也给这处世外桃源般的宅邸平地增添了几许诡秘。
张士师四下打量,依旧如来时一般不见一个人影,清幽静谧得令人窒息,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里何以如此寂静寥落?”他本来下句想问,“不是说韩熙载光姬妾就有四十余人么?为何总是见不到人?”心觉不妥,便改口道,“是不是韩府本来就人少?”小布忙辩解道:“以前才不是这样子,那时候热闹得很,风光得很,光仆人、女侍就有好几十号人了。唉,如今是今非昔比了,自从我家相公被罢官免职,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张士师听了一愣,没有再问。小布却接着道:“若不是厨下人手不够,管家又何必劳烦金陵酒肆的人留下帮手呢?”一边说着,一边自竹筒中取出火摺,将悬挂在石桥四角的纱灯尽数点燃。虽然灯光在湖面上显得渺小幽暗,然则原本刚硬的石桥上却立时漾出一丝暖意来。
恰在此时,一名青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从小岛穿过东石桥,缓步朝湖东的亭台走去。张士师身为公门中人,自有一套察人的本事,一望之下,便感到那男子神情很有些不同寻常——他一身灰色长袍,看上去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理当不是府中下人。而三十来岁的年纪太过年轻,显然也不是这里的主人韩熙载了。湖东为李云如居处,假如这男子是去找她,为何他苍白的脸上挂满了忧郁、脚下的步履又如此徘徊不定?莫非……
正当他心念微动之时,小布陡然转过头来,亦看见了那青年男子,却又即刻扭转了头,迅速步入了复廊,好像生怕那男子留意到他一般。张士师见此情形,不免疑虑更深,忙跟进了复廊,有心想问清那男子是谁,未及开口,但见小布尴尬地望他一眼,便仰头去点廊上墙壁的灯了。当此异样的气氛,他自是不便再开口询问了。之后二人再无它话,倒是伴随二人前行的脚步,彩灯逐盏被点燃,一道长长的橘黄光影轮廓在背后徐徐延展,又自另有一种别样的风景。
张士师却丝毫没有留意到美景,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几幕情形:被人推下桥的李云如;杀气腾腾的琵琶乐曲;石桥上徜徉着的青年男子;小布急欲躲进复廊笨拙的样子。他总觉得这些片段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虽然他不知道这种联系到底是什么,但总给一种不祥的感觉。心中盘算着,似乎眼前的复廊也没有来时那般长了。
及至尽头,突然从前面暗处冒出来一个高大昂然的人影。张士师跟在小布后头,身在明处,尚看不清那人眉目,却能辨别出那是一张棱角嶙峋的脸。也许是映着灯光的缘故,那双纱帽下的眼眸里有着一种奇特的凌人光芒,似乎连黑暗都笼罩覆灭不了。即使视线尚不能肯定,但张士师心下已经可以确认,这人一定就是韩熙载,除了他,这里再无旁人有如此雅致飘逸的气度。
小布已然看清了来人,忙躬身让在一旁,恭谨地叫道:“韩相公!”既然被称作“韩相公”,来人必当是主人韩熙载了。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近大人物,不敢怠慢,忙随同小布避让到一边。
那韩熙载面色沉郁,左手反背着身后,右手贴在胸前,不断捋着自己的髯须,连头都未侧一下,便旁若无人地向前去了。他的步履极稳极慢,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费尽了心思,衬着沉默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小布肃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显是对主人极为敬畏,一直等韩熙载走得老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慢吞吞地将剩下的彩灯点亮。张士师见他手脚突然慢了下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忙就此辞别,径直朝前院走去。及近拱门,迎面遇到了紫薇郎朱铣。他面色凝重,满腹心事,突然见到张士师出现时,竟然还吓了一跳。不过他并不认识张士师,以为对方只是韩府下人,随口问道:“你见到府上秦家娘子了么?”张士师一怔,心想:“秦囗兰不是与你一道上山的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正待澄清自己并非韩府中人,却听见有人大叫道:“朱铣兄,你也是刚刚才到么?”
只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三名宾客进来,其中一人大红长袍,最是扎眼,正是白日跨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粲。另外两人张士师原也认得——五十余岁的是太常博士陈致雍。他本是莆田[3]人,在闽国[4]为太常卿,南唐破闽后,又转仕南唐。太常博士是掌祭祀、礼乐、选试博士,虽然是个闲职,品级也不高,但陈致雍因精通礼学,“遍读七经,尤明三礼”,甚得国主宠幸,适才出声招呼朱铣的也是他了;三十来岁年轻一些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是李云如的亲兄长,负责管理在宫廷中演出歌舞、散乐、戏剧的男女艺人。南唐教坊归属太常寺管辖,陈致雍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朱铣忙舍了张士师,回身笑道:“只比致雍兄早了一脚的工夫。”又招呼道,“状元公、家明老弟……”李家明忙回礼,郎粲却只是微笑着点头,露出高傲而淡然的神态来。几人寒暄着进了复廊,丝毫没有留意到让在一旁的张士师。
走近大门时,张士师又见到了画院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在京师下辖县任县吏,别的本事不说,最首要的就是要先认得大大小小的京官的面孔,对方不认得自己不要紧,起码关键时刻不会办错事。张士师虽非趋炎附势之流,但毕竟在京畿之地当差,迎来送往的多了,少有他不认识的官员。这顾、周二人均是江南著名画师,以善画人物享名天下,尤其顾闳中是目识心记的写生高手。当朝国主李煜工诗词书画,对有这方面才艺的文士素见宠幸,周、顾二人虽只是宫廷画师身份,却得以时常出入宫廷,随侍国主左右,极得宠幸。
周文矩满脸和善,正与大门迎客的侍女交谈着什么。他是句容人氏,与张士师同乡里,二人本是相识,但他正忙于问话,并未留意到走出来的张士师。顾闳中则始终沉静地站在一旁,默然注视着右首的那只铜鹤,似为其振翅欲飞的风姿所吸引,当视线被走出门首的张士师意外遮断时,思绪也被打断了。他当即记得曾在女道士耿先生的道观中见过这位江宁县吏一面,便朝他点了点头。张士师微微欠身,算作回礼,也不与周文矩招呼,迅疾离开了韩府,往山下走去。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夜既进不了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到城外客栈住一宿,老父亲见他不归,必然猜到是因为夜禁,自不会挂怀。
暮色中,他再次回望着韩府,顾闳中和周文矩已经进府,隐约有放浪的笑语声传来。他知道夜宴就要开始了,但他并不好奇,甚至有一丝悲哀——正如他父亲曾经抱怨的那样,江南多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王朝,南唐亦是在奢靡的夜宴之风中慢慢被蛀空了,如今宋军即将大兵压境,朝中君臣照旧沉湎于酒色,当真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即将进入竹林时,他再次看到了秦囗兰——她正蹲在永宁泉水旁,安静地凝视着石头缝隙中钻出的一朵蓝色的小花。她的神情充满了深沉的爱恋与感激,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朵独自绽放的清丽的野花,它所散发出的幽幽生机,正为她寻求抚慰的心灵提供了一处宁静的归所。而她的名字,恰好带有一个“兰”[5]字。
在一刹那间,张士师突然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触动了,胸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柔情来。在这之前,他只知道她是一个美人,美得轻浮,美得不着边际,但在这一刻,他却看到了她的内敛——微笑中暗藏心事,眉心里潜伏着忧伤。他甚至在想,也许在她那明月般皎洁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寒潭般晶莹而易碎的心。
愣了好长时间后,他终于勉强将神思收了回来,下定决心离开。然而正当步进竹林时,他突然看到一名男子隐身在另一侧的竹林中,正暗中窥测着秦囗兰。朦朦暮色中,那男子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愤怒的生动表情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不怀好意。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感觉来,正犹豫要不要走得近些确认那人是谁时,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幕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大地。
注释:
[1]歙(shè)州,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改名为徽州,治歙县,今安徽歙县。自唐代开始为生产文房四宝的重要基地,歙砚、徽墨、汪笔均被推为天下之冠。澄心堂纸也被南唐后主李煜视为珍宝,赞其为“纸中之王”,设局令承御监制造,供宫中长期使用。澄心堂纸质量极高,但传世极少。
[2]紫薇郎的名称有个来历,唐朝开元元年,唐玄宗改中书省为紫微省,取天文紫微垣之义。又因为中书省官署里种了很多紫薇,所以又称为紫薇省,成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以花名来命名官署的掌故,紫薇也落了个“官样花”的别称。相应的,在紫薇省为官的官员也都冠上了紫薇的雅号,如称中书令为紫薇令、中书舍人为紫薇郎。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曾任中书舍人,有诗道:“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满长著。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便是描述了黄昏时在中书省当值的情形。
[3]莆田:今属福建。
[4]闽国(909年——945年):五代十国的十国之一,先后定都于长乐(今福建福州)、建州(今福建建瓯),共历六主36年,为南唐所灭。
[5]“兰”本为繁体“囗”。“囗”(ruò)意为蒲草,“兰”意为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