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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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聚宝山中(1)

他突然看到一名男子隐身在另一侧的竹林中,正暗中窥测着秦囗兰。朦朦暮色中,那男子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愤怒的生动表情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不怀好意。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好感觉来,正犹豫要不要走得近些确认那人是谁,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夜幕就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大地。

聚宝山位于金陵南城外,虽然名字叫山,其实只是一处高约三十丈、方圆十余里的山岗。之所以叫做“聚宝”,是因为山岗上到处是五彩斑澜的砾石,这些砾石并非普通的石子,而是天然的花玛瑙。南朝梁武帝时期,江南佛教盛行,高座寺高僧云光法师经常在聚宝山西边设坛讲经,据说一次说到绝妙之处时,感动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因而便有人将云光法师讲经的地方称为“雨花台”,而那些遍布山岗的花玛瑙也相应被称为“雨花石”。

聚宝山没有北城外山川草木、云烟光色的绵软风景,只长满青松翠柏,蓊蓊郁郁,却也显得青涩、朴素、纯净。不仅如此,这里还是南城外的一处制高点。登上聚宝山北望,金陵满城锦绣繁华尽收眼底,因而成为江南登高揽胜之佳地。每一处风景,自对应着一种心境。昔日唐代诗人杜牧曾在一个春雨蒙蒙的日子来到聚宝山登高眺望,只见眼前一派迷离动人的春色,一种开阔和悲壮的气息荡漾在心中,当即挥毫写下了著名的《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聚宝山上暮霭微生。雾气像溪头浣纱女遗忘的轻纱,不露声息地飘浮上松柏的树梢枝头,朦胧了那青翠苍劲的风姿,景致依稀模糊了起来,颇有杜牧笔下烟雨楼台的感伤味道,只有深绿色的轮廓愈发显露山岗的沉稳。

将要到达聚宝山之时,张士师迎头遇上金陵酒肆的伙计述平,正在山脚卸下毛驴身上的褡裢。运酒的大车只得到聚宝山下,再往上就得单靠畜力了。他一边将驴套上车,一边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山歌:“八十的公公游花园,花开花落又一年。山中确有千年树,世上少有百岁人。”歌词本是感伤人生有限、生命短暂,他却唱得欢快活泼,到底还是个十余岁的少年,根本不识忧愁的滋味。

述平一见到张士师,便忙停下手来,惊讶地打量着他手里的鸡公车,叫嚷道:“典狱君!你……你这也是去韩府么?”似乎全然不能相信他会推着西瓜去韩府做客。

张士师便说了代老圃送瓜一事。述平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典狱君可真是个好人,还帮老圃送瓜!周老公总说城北卖瓜的老圃是个再滑头再小气不过的人呢!”顿了顿,又问道,“要不要小的赶驴送典狱君一程?”张士师本来也不觉得累,何况抬眼已然可以望见韩府院落,便道:“不必了。多谢。”

述平离开酒肆已久,担心错过夜更时间,城门关闭,再要进城,可就要等明日一早了,也不再坚持,便道:“那小的先走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待会儿典狱君若是遇见我们少店家,请他明日务必早些回酒肆,要不然周老公又该骂我了。”

张士师奇道:“你是说周压还留在韩府里面?”述平道:“韩管家说韩府今晚夜宴宾客比预想的要多,府中人手不够,叫我们都留下帮忙。小的倒是很想留下,看看这韩府夜宴到底是什么模样,可少店家也想留下,总得有人将车送回酒肆去……”言语中竟是深以为憾,可见心里对这传说中的韩熙载夜宴是何等向往了。不过他依旧是男孩子心性,情绪变化得极快,当即又展颜笑道:“不过少店家说了,等下次再有机会就让我留下。典狱君,小的先走了!”于是,他一扬鞭子,赶着驴车走了,口中又哼起了“八十的公公游花园”的山歌来。

张士师心中也有些担心误了夜更时间,入不得城,便加快脚步,往山岗上行去。

从金陵南门到聚宝山山脚全是官道,宽阔平坦,但到了上山之时,道路立即窄了许多。婉转穿行于一大片幽密松林中,但觉耳边松涛阵阵,如小溪潺潺,又如人语呢喃,颇有情趣。只是地上松针厚积,如毯似毡,又混杂有不少碎石子,独轮的鸡公车行走颇为不易,行程顿时慢了下来。张士师突然想要解手,那鸡公车手柄方向有两根比车身矮一些的支棒,停靠方便,但凑巧此处是个山坡,他担心车立不住,便将车拖到不远处一棵大松树丛中,用树杈别住手柄,自己蹲在松树后方便。

此刻,日头落尽西山,林间雾气更重。山风徐徐,拂面凉爽,夹杂着些许清新的莲花香气,沁人肺腑。倦鸟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归巢,各自收起飞翔的翅膀,栖息到绿荫深处,虽然有不甘寂寞的“啾啾”鸣叫声间歇响起,终究还是渐渐趋向平静。

恰在此时,山路那边有脚步声传来,脚下一个重一个轻,似乎是一男一女正要上山。但二人忽然又停了下来,只听见有人道:“这里没人了,朱相公可以说了。”又柔又媚,赫然是秦囗兰的声音。张士师大吃了一惊,他一直期待能再次见到她,却不料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当此尴尬情形,只好竭力屏住声息,避免被人发现了。

又听见一个男子道:“我刚从澄心堂听到消息,官家派了一个细作到你们聚宝山韩府……”

澄心堂是昔日南唐烈祖李囗节度金陵时宴居、读书、阅览奏章的地方,自南唐建国,便成为最为核心的中枢重地。后主李煜还曾将一种贵重的歙州墨纸命名为“澄心堂纸”[1],以表示对这种纸的无上喜爱。

说话的男子声音甚是低厚深沉,似乎是个中年男子。南唐通称朝中高级文官为“相公”,秦囗兰既称他为“朱相公”,当是朝中大官了。他口中所称的“官家”,显是指南唐国主李煜。“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当时流行的对皇帝的称呼,虽然南唐自李璟开始就已经去帝号称“国主”,但那不过是外交公文纸面上的事,在南唐国境内,国主依旧是皇帝,李氏还是官家。

秦囗兰分明十分惊讶,提高了声音反问道:“细作?”那朱相公道:“嗯,是官家专门去监视韩熙载的。”秦囗兰惊道:“监视?为什么?”一副全然不能相信的口气。

张士师听在耳中,心头也甚是疑惑,暗想道:“近来城中传闻纷纷,说韩熙载即将拜相,今日我亲耳听到江宁府尹都这般说,以目前局势来看,谅来不会有假。可官家为何还要派人监视韩熙载的一举一动?韩熙载目前赋闲在家,并无任何实权,莫非还是因为他是北人的缘故?嗯,这倒是有可能,今上素来猜忌北人,登基以来已经赐死了好几位北方籍大臣……”

正思忖间,只听见那朱相公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最近一直有种谣言,说北边大宋皇帝有心统一天下,为了探清我江南虚实,专门派人来收买韩熙载,承诺请他到北边为相……”秦囗兰惊道:“不,这不可能。”

朱相公道:“无论怎样,官家对韩熙载已经起了很重的疑心。囗兰,你该早做打算,韩熙载根本就不值得你如此辛苦留在他身边。”听起来,言语中似乎不但对韩熙载很不以为然,对秦囗兰也甚是爱慕迷恋,甚至有些替她不值。他顿了顿,又愤愤不平地道:“你可别忘记他曾经向官家提议送你去北方,用美人计……”

秦囗兰却打断了他的话头,追问道:“朱相公可知道细作是谁?”朱相公一时未答,大概对她的决然态度有些许失望,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那秦囗兰便不再多问,只听见脚步声窸窸窣窣,大概是继续朝前走了。那朱相公则愣在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叫了声“囗兰”,快步追了上去。

张士师这才站起身束好衣裤。他没来由地听到这样一场对话,更觉得韩府惘然莫测,决意快去快回。他先探身查看秦囗兰、朱相公是否走远,以免二人觉察到适才对话被人听见,徒生枝节。此时,尚且能看到那朱相公的背影,张士师一眼便认出他是江南著名书法大家朱铣,在朝中官任中书舍人一职,职掌诏命,又被时人戏称为紫薇郎[2]。紫薇郎称号风雅,却是位处中枢、职清地峻,消息决计比一般官员要灵通得多。朱铣又是两朝老臣,性情稳重,只是适才他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也难怪秦囗兰都难以置信了。

张士师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将车推出上山路。过了这片松树林后,又是一大片清翠挺拔的竹林。终于,耳中听到了叮咚泉水声,这便是聚宝山上惟一的一眼活泉水——永宁泉,其水质清洌,饮之甘甜,是醅茗煮茶的上上之水,在江南一带颇有盛名。永宁泉的西侧便是雨花台,也正是韩府坐落之处。整座府邸依山形而建,起落有致,白墙黑瓦,大半掩于绿色的丛林之中,望上去澹泊而幽秘,似极了水墨画。

未近大门,已颇见江南园林独有之特色。墙角外零零落落地堆放粗矮的青色石头和灰色假山,配以一丛一丛的翠竹,看似参差无章,实则极费心机。大门与门柱的颜色也很特别,并非豪门大户的常见的朱红,而是那种淡淡的红,悠悠的红,红得不耀眼,但韵味绵长。大门两旁的装饰,也不是寻常人家常见的石狮、石鼓之类,而是一对昂首展翅的铜鹤,鲜活生动,仿佛立时便要振羽飞去。门庑的檐下早已经悬挂起一对大红灯笼,虽然天色尚明,里面的灯烛早已经点燃,红彤彤地闪烁着,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昭示着今晚的夜宴。数名彩衣侍女坐在门柱旁的石凳上,互相嬉闹,大概是正等候迎接宾客。

张士师到达大门时,凑巧韩府老管家韩延正走出来。老管家身材高大魁梧,蓄着长长的银色胡须,眉目之间有一种大户人家管事特有的威严,派头十足,但却神色忧郁,似乎有什么不解之愁。他紧锁眉头,严肃地向彩衣侍女交待着什么,侍女们对他的态度却是不见得如何恭敬,也不站起身来,只是吃吃笑着,相互打着眼色,也不知道听没听进他的话。

这数名侍女其实也是韩熙载姬妾的身份,不过因为韩府近两年来经济捉襟见肘,偌大的家底已经耗光,仆人婢女们逃的逃、散的散,一些平日不大受宠的姬妾也纷纷离开,眼前的侍女便是其中的几个。但半个月前,她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韩熙载即将官拜宰相,又厚着脸皮重新回到了韩府。不料韩熙载竟然不顾韩延的强烈反对,照常接纳了她们。因为有之前韩延不愿意再让她们进门的经历,她们对他一直怀有很深的敌意。

韩延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面容在苍茫的暮色中更显凝重。不过,他对自己被忽视冷落的境遇并没有特别感到不快——他素来不动肝火,总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数十年未曾忤逆一人,还因而得了个“韩和尚”的外号,何况他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姬妾们的各种冷遇。只是,于他内心深处,未必有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