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美一人(3)
只是秦囗兰付给那渔夫的几枚钱,轮廓深阔,分明是不受欢迎的铁钱[9]。张士师喜到金陵酒肆饮酒,每每也要私用铁钱换得铜钱,以免遭来店主的冷脸,此刻见那渔夫对秦囗兰递过去的铁钱竟不加拒绝,不由得心想:“多半因为对方是江南第一美女秦囗兰的缘故,换作他人,未必便会如此了。”又忖道:“若是换作我是那渔夫,不知道会不会拒绝铁钱?”
而那一直暗中窥测秦囗兰的黄衣女子一直翘首向东张望,很留意地注视着秦囗兰与那渔夫交谈。只是渔夫始终侧对着饮虹桥,加上河畔柳树众多,她始终无法瞧见对方的面孔,急切之下,竟然不知不觉地走上了饮虹桥。刚好秦囗兰就在此结束了跟渔夫的交易,转头向饮虹桥头看了一眼,又对渔夫说了一句什么,这才转身离开渡口,径直往银行街方向去了。那渔夫似也为她的绝世容光所迷,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这才回转身,闷闷叹了口气。不过他并没有扛起鱼筐直奔仅一街之隔的鱼市,而是重新将鱼筐搬回了小船,划起船,竟似就要离开了。
张士师虽觉奇怪,但又暗中揣度,这渔夫不将鱼送去鱼市变卖,多半是有人已经预订了他的鲜鱼,正如秦囗兰一般,不然此刻已经是下午,天气如此炎热,那筐鱼断然是过不得夜的。他一边想着,一边掏出几枚大钱扔在桌上,起身离开了酒肆。
刚步出大门,便听见饮虹桥上接连传来两声女子的尖叫:“啊……啊……”抬眼望去,那黄衣女子正从桥上倒栽着掉了下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赶到河边。却见那划小船的渔夫已经脱掉蓑衣斗笠,跃入水中,利落地游过去,将那女子救上岸来,平放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下。
张士师抢将过来,问道:“她怎么样?”渔夫站起身来,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张士师忙自我介绍道:“我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
典狱不仅管辖大狱,也负责治安捕盗。渔夫低低“噢”了一声,迅速垂下头去,压低嗓音道:“她没什么大碍,就是呛了几口水,过一会儿就该醒过来了。”渔夫也不多说,转身径直跳回到自己船上。
张士师见他容貌谈吐颇为文雅,决计断定他不是普通渔夫,颇感好奇,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渔夫恍若未闻,只道:“人就交给典狱君照顾了。”也不顾衣服还在湿漉漉地滴水,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容,这才慢慢将小船摇开。
那女子躺在地上,浑身湿透,胸口起伏不定,面色苍白,双眼犹自紧闭,昏迷不醒。张士师本无意中遇上此事,听说她并无大碍,待要走开,又想起天气如此炎热,她全身是水,万一就此中暑,该怎么办?他虽然冷漠,但也仅仅是性子疏淡,要他见死不救,他还做不到,何况还有公职在身。
踌躇了片刻,他俯身将那女子抱起来,进到酒肆,放在门口通风处,回身叫道:“周老公,麻烦你即刻煎上一碗三皮汤。”
这三皮汤是江南民间土方,用西瓜皮混上冬瓜皮、丝瓜皮煎水,专用来解暑清热。周姬一听便即明白过来,顺口还不忘多问一句,道:“这位小娘子中暑了?”也不待张士师回答,便急忙奔厨下而去。
酒肆中的几名老文士也闻声围了过来,闻说一个美貌的女子突然从饮虹桥上落水,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张文士认得张士师,问道:“典狱君,这女子是谁?”张士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安文士问道:“她为何大白天的要自杀呢?”张士师又摇了摇头。
这些文士都是金陵本地人,平日无所事事,最好自命风雅,评介是非,立即七嘴八舌猜测起来,又联系起饮魂桥的诡异之处,大发议论。张士师始终不发一言,任凭他们谈论,自己只低头打量那犹自昏迷的黄衣女子。她的双手手型甚是奇怪,手指修长柔软,指尖却结着老茧,手掌肥厚宽大,显得有些粗糙,与她本人衣饰容貌甚是不谐。
旁边那杜文士只看了一眼,也立即留意那双手,便道:“这女子肯定是教坊弹琵琶的女伎。”安文士奇道:“你如何得知?莫非老杜你认识她?”杜文士叹道:“家有悍妻,在下已经很久不进教坊了。你们可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尽学得琵琶,弹奏琵琶需要手指速度与手臂力度,这女子手指细长,手掌厚实,正是天生弹琵琶的一双好手。”
安文士道:“老杜说得有理。瞧她容貌打扮亦不差,多半是教坊女子。莫非她遭遇了什么不幸之事,所以才要跳桥自杀?”杜文士不解地道:“听闻教坊副使李家明极喜弦乐,其妹李云如琵琶技艺尤为高明……”张文士道:“那就对了,说不定这女子与李云如一争长短,结果受了闲气,所以来到饮魂桥寻死。”安文士道:“李云如的芳名我也听过,据闻她早已经被韩熙载收为姬妾,金屋藏娇在聚宝山,早已不在教坊中了。”
张士师实在耐不住他们絮絮叨叨,转身便欲离去。张文士急忙叫道:“典狱君,你别走得那么急。万一这女子醒来,仍旧是想不开,再要跳河寻死,又该当如何?”张士师道:“她之前并不是跳桥自杀,当然也不会再跳河自杀。”安文士听了大奇,问道:“典狱君如何得知?莫非你适才看到了所有的经过?”
张士师摇了摇头。他适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女子适才掉下饮虹桥之前,发出了两声惊叫声,若是有心自杀之人,哪里还会有意喊叫以引起他人注意?仅此一点,他便能够断定,这女子要么是不小心掉下桥的,要么是被人推下河的,而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占到八成以上。他本想讲出来,但又深知这些老文士闲言碎语的厉害,一旦他说出自己的推断,他们多半又要附会饮虹桥饮魂一说,喋喋不休。
此时,果见安文士跌足道:“早知道这饮魂桥不吉利……”一语未毕,忽见那女子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水,缓缓睁开了眼睛。张文士喜道:“她醒了。”杜文士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那女子坐了起来,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助她顺畅呼吸。
张文士、安文士一旁见状,不禁相视而笑,各自均想道:“老杜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极会讨得女人喜欢。现今年纪大了,这套讨好女人的本领却是丝毫不减。若是被他那凶悍的妻子知道了,准保又得一场大闹了。”
那女子神色尚有些恍惚,露出浑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来。杜文士劝慰道:“即使有什么想不开,也不必轻生啊。娘子还这么年轻美丽……”一边说着,一边将女子扶起来。安文士取过来一条长凳,扶她坐下,从旁劝道:“老杜说得对。何况人生哪有死结?想通了,不过就是饥来食、倦来眠而已。”张文士也道:“是啊,娘子如此年轻美丽,为何好端端地要跳桥自杀?”女子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嘴角一翘,道:“我没要跳桥自杀……”语气中俨然有不满之意。
张文士讶然问道:“难道娘子适才是不小心从桥上掉下来的?”那女子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恍然回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饮虹桥,突然露出了极为恐慌的表情,问道:“那桥……饮魂……桥……我刚刚上去了么?”安文士道:“是呀,娘子不记得了吗?你刚才可是从饮虹桥上掉到河里的。”女子惊惶地道:“不……不是……”安文士茫然不解地问道:“不是什么?”女子:“是……适才是有人推我下桥……”
几名文士听了大为诧异,各自交换了一下眼色。最为惊讶的却是张士师,心中暗想道:“适才我起身离开酒肆之时,尚不见饮虹桥上有其他人。想害这女子之人,定然是在那一刻间悄然摸到她背后,下手推她。我闻声赶过去时,除了那渔夫,四周并不见旁人,看起来凶手已飞快逃逸。时机把握得如此好,似乎是早有图谋。只是依适才这女子的反应来判断,她应该是无意间走上饮虹桥,那想害她之人如何能事先会得知有此良机?莫非此人一直暗中尾随这女子,伺机加害?如此来看,这女子的来历多半不简单。”一时之间,不觉好奇心大起,他其实并非爱管闲事之人,只是出身衙门行尊,对狱案有一种天生的本能反应。
正自思忖间,却听见张文士高声嚷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在金陵城中行凶。典狱君,你是公门中人,又当场撞见,可要好好查明这件事。”
这金陵酒肆虽勉强位于江宁县辖区边上,可是河对岸便属于上元县,这女子掉进了秦淮河中,按惯例是要归上元县管。张士师尚在踌躇中,只见店主周姬端着一碗三皮汤出来,急不可待地表功道:“典狱君,为了这碗三皮汤,我可是专门杀了个老圃西瓜……”乍然见到那女子,不禁一惊,问道:“你……你不是韩相公府中的李云如娘子么?”
周姬曾多次到聚宝山韩府送酒,那女子也认得他,当即点了点头,招呼道:“周老公。”众人这才确实大吃了一惊。杜文士紧盯着李云如的手,喃喃道:“难怪……难怪……”
李云如又问道:“我这是在周老公的酒肆中么?”周姬道:“正是。”端了三皮汤上前,道:“娘子先饮了这碗三皮汤,解解暑气。”
那三皮汤虽然用冷水镇过,但毕竟还是热的,李云如接过来只饮了一口,便皱紧了眉头。杜文士见状急忙道:“娘子不如等汤凉些再喝。”将汤碗接过来,放在一旁的方桌上,又自怀中取出折扇打开,在汤碗旁轻轻扇着。
周姬尚且不知道事情经过,问道:“娘子为何弄得全身上下湿成这样?要不要到后院换一身我老伴儿的衣裳?不过可及不上娘子的绫罗衣裳。”
李云如不及回答,张文士抢着道:“周老公,你还不知道,适才有人想谋害李家娘子。”添油加醋地说了有人推李云如下桥一事。周姬惊骇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
张文士问道:“娘子可曾看到那凶手的面孔?”李云如摇了摇头。瞧她的神色,似乎不大愿意再提到此事,然而众人目光烁烁,均落在她身上,各有探究好奇之意,迟疑了片刻,道:“我当时站在桥上,面朝酒肆这边,哪里看得见背后推我的人?”安文士道:“那娘子被推下桥之前,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李云如细细想了想,最终还是道:“没有。”
众人颇为失望,便一齐将目光投向张士师。张士师无可推托,只得出声问道:“娘子为何要上饮虹桥?是打算过河么?”李云如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急促道:“不,我没有打算过河。这饮魂桥如此不祥,金陵城中人尽皆知,我怎么会从这里过河?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走上饮魂桥……”神色越来越惊惶,到最后露出了极为恐怖的表情,还往门外看了一眼,好像生怕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冲进来把她的魂魄吞掉。
旁人不明所以,各有惊异之状。杜文士正待安慰几句,却见李云如已然站了起来,匆匆道:“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得走了。”拔脚便往门外走去。杜文士忙叫道:“娘子,不如喝完三皮汤再走。”李云如却头也不回。她行色匆匆,众人不便阻拦,只能由她去了。
张文士奇道:“真是怪事,这李云如被人推下了河,难道不该报官么?别说上元县衙就在对面,典狱君正在此处,她为何丝毫不提此事?”张士师深知一旦与这些老文士开口交谈,就会啰嗦个不停,无休无止,便道:“这件事就交给在下罢。”也不待众人反应,便紧随着李云如步出酒肆。
他心中犹自想着,若是那凶手依旧躲在附近观察,知道适才谋害李云如不死,多半会再次下手加害,因而追将出来后,并没有立即到饮虹桥查勘现场,只是远远跟着她。
此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江南士民素有午睡的习俗,大多数金陵人还在家中休息,街道上行人极少。李云如独自走着,不停地用手绞着身上衣服上的水,又拨弄着头发,似乎想要回到家门之前,将自己收拾妥当,不再那么狼狈。而她的神情,与其说是惊惶,倒不如称为恼怒。
这在张士师看来,极度不合乎常理——一个弱质女子,刚刚被人加害未死,应该表现出强烈的不安和无助,而她看起来全然没有这些本能的反应,这倒让张士师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好奇心。他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在留意或跟踪着李云如。
更奇怪的是,李云如并没有径直回南城外的聚宝山,也没有到东城九曲方教坊去找她兄长李家明,而是急步往银行街方向行去。银行街与鱼市、花行并称“金陵三大市集”,店铺云集,很是繁华。张士师起初尚且不解李云如为何如此,后来料想韩府既然今晚要大开夜宴,她必然也要隆重上场,大概她是想要买一身新的行头,换下湿漉漉的衣衫。不料来到银行街后,李云如并没有进去绸缎衣衫铺,而是匆忙走进了一家名字叫做“悬壶”的医铺。
张士师既不便跟进去,远远候在门外。恰在此时,他再一次看见了曾在御街撞到的泼辣女子王屋山。不过她却没有留意到张士师,只匆匆从他面前经过,也步入了那家悬壶医铺。
当此情形,张士师断定李云如当再无危险,她既与王屋山同为韩熙载的姬妾,此刻偶遇也好,相约也罢,二人定会结伴同返聚宝山,即便凶手暗中尾随,此刻行人渐多,也该不会再有机会。何况李云如神色不见得如何紧张,也许她信口说谎,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至于内中情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既没有报官,外人也不便查究。
一念及此,张士师便离开了银行街。见时候尚早,又打算先去北城接老父亲。他的老父亲张泌最近正来金陵小住,今日一大早便应女道士耿先生之约,一起出城去了北边游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