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请自来(3)
她这般心平气和的态度,大出朱铣的意料。他自认为是了解她的——之前韩熙载派她色诱大宋使者陶谷一事对她改变甚大,虽然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但他知道,于她内心深处对韩熙载并非没有埋怨,只不过还未达到恨意的地步,她那样一个性格温婉的女子,要她对自己深爱的男人彻底失望,除非是到了无路可退的悬崖边缘。而韩熙载向国主李煜建议再用昔日越国献西施给吴王之计,将秦囗兰送给好色的大宋皇帝赵匡胤,也许不过是句戏言,秦囗兰知晓后亦没有当真,但此刻宫廷画师就在眼前,指名道姓地找她秦囗兰,可见现今局势危在旦夕,国主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也认真考虑起了美人计。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追根溯源还是韩熙载,若不是他有意侮辱,陶谷不会自杀,北方大宋不会惊闻此事,秦囗兰拥有绝世容颜的消息也就不会传到大宋皇帝赵匡胤的耳中了,当然也就不会有探子回报后、韩熙载提出不如顺水推舟、送秦囗兰到大宋一事了。
朱铣见她虽然沉吟不语,但始终显出非比寻常的镇定,不由得又是钦佩又是好奇,问道:“囗兰,你有何打算?”秦囗兰轻轻叹了口气,道:“由他去吧。”
朱铣本以为在她那十分罕见的坚毅的神情下,已经有了某种决定,哪知道依旧只是一闪即逝,不禁大感失望,愤然道:“什么?由他去吧?囗兰,难道你真的甘心再次充当韩熙载的工具?”
秦囗兰对他的怒气有些惊诧,他一向是个隐忍的人,她也知道其实他气愤的并不是她的逆来顺受,而是经过了这么大的伤害后,她依旧不肯离开韩熙载,但这一刻,她还是为他的关怀感动了。她的嘴唇嚅动了两下,方欲开口,花厅那边突然传来一阵笑语喧哗声,她怔了一下,又将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朱铣却猛然留意到她身后不远处有人影正在月光下闪动,似乎有人躲在紫藤架后偷听,不禁悚然而惊,忙喝问道:“是谁在那里?”
秦囗兰也吓了一跳,惊然回头,却见仆人石头正一手提着一个空酒坛过来,大约是刚从花厅撤下来的,见到秦囗兰、朱铣二人,立即垂首站在一边,甚是恭谨。朱铣虽然多次来到韩府做客,却并不认识在厨下打杂的石头,只审视着他,脸上尽是惊疑之色,生怕他刚才听到了适才的谈话。秦囗兰却长舒一口气,朝石头做了个手势,石头这才提着酒坛走了。
朱铣问道:“他是谁?”秦囗兰道:“是府里的下人。”朱铣压低了嗓子,紧张地问道:“他……会不会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谈话?”秦囗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他又聋又哑。”朱铣道:“是个哑巴?”秦囗兰点了点头,又道:“咱们走吧。”
朱铣却不似她那般释怀,瞪视石头没入黑暗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心头不免疑云更重。正待问明石头来历,忽听得复廊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正在奔跑。秦囗兰皱眉道:“又出了什么事?”语气甚是急躁,浑然不似她一向温婉娴静的作风。
朱铣揣度她的心境多少受了适才交谈的影响,虽然她竭尽全力不肯表现出来,但总有一种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甘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当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囗兰这样的绝色美人,天生就该是被男人疼爱的。此刻,从月光灯影中瞧着她,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身姿窈窕,柔美纯净,于极清中露出极艳来,惹人爱慕怜惜。他情不自觉地心中悸动起来,满心思地想要去呵护她,甚至觉得可以为她去死。一边想着,一边紧随着秦囗兰改道朝复廊方向而去。
刚到石桥边,丹珠、曼云二女正领着一男子奔下桥来。丹珠一见到秦囗兰便嚷道:“原来娘子在这里!”秦囗兰一怔间,丹珠又指着身后的张士师道:“这位是江宁县衙的典狱,他适才见到有人翻墙进了前院……”
跟在二女后面的男子正是张士师。他离开韩府时看见秦囗兰独自蹲在永宁泉旁,惆怅满怀的样子令他怦然心动,又见到在镇淮桥遇到过的那个叫“阿曜”的男子藏在竹林中窥探,回忆起阿曜及其母听到“聚宝山韩府”几个字时所露出的怨恨之色,担心他有所企图,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留意观察。那阿曜尚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暗中觊觎秦囗兰的一举一动。到后来夜幕降临时秦囗兰起身进了韩府,他亦尾随到大门附近,闪入西首院墙下的一棵石榴树后。张士师远远瞧见,猜测他许认识秦囗兰,或是府中什么人,但无论如何,如此鬼鬼祟祟地在他人宅邸外徘徊,形迹着实可疑。此时天色已黑,等了好一会儿,见那男子始终没有动静,他终于忍耐不住,赶上前欲查问时,才发现那男子已经踩着树后的青石翻墙进了韩府。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赶去韩府大门,正好遇上老管家韩延,便说了有名年轻男子翻墙入院一事。老管家一听也并不见如何紧张,以为不过又是想要猎奇韩府夜宴的金陵浪荡少年。但张士师想到那阿曜窥探秦囗兰的神情,又联想松林中朱铣对秦囗兰提及的细作一事,感到事情没那么老管家想得那么简单,只是他不便明言,便提出由他陪同老管家去搜寻那翻入府中的男子。韩府本来人手不够,老管家一听当然求之不得,只不过侍女们先后陪同宾客去了后院,只有他一人在大门处,又担心还有客人要来,不好离开,便让张士师自行去找,稍后等他迎得最后一位宾客后关了大门再去与张士师会合。又再三叮嘱张士师切不可声张,以免惊动了客人,一旦抓住那少年,赶他出去也就罢了,不必送官。按照律法规定,主人有权将夜间无故入其家者当场格杀,捆送官府则笞四十,老管家认为这些闯入韩府的少年不过是好奇,并无恶意,因而特意先嘱咐。张士师当即答应了,直接往后院而去。他料来既然府中一干人都在湖心小岛,那男子也必定要去花厅,不想在复廊中正好遇到了奉命前来找寻秦囗兰的丹珠和曼云,二女不认识张士师,忽在长廊中见到一陌生男子,大为紧张。张士师不得已拿出县衙腰牌,说明了情由。二女没甚见识,不像老管家那般镇定,也顾不得再去找秦囗兰,急忙领着张士师往后院赶来,打算赶紧去花厅禀告韩熙载,不想先遇上了秦囗兰。
秦囗兰却并不认识张士师,听说了经过后忙叮嘱丹珠、曼云不得声张,以免惊吓了宴会客人,然后才问道:“典狱君可看得真切么?”带有明显质疑的语气,似乎无法相信会有人跟踪她潜入韩府。张士师心中想道:“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此刻他站离秦囗兰仅数步远,可以闻到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怡人的香味,一时不由得心荡神驰,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秦囗兰阅人无数,一望便知对方已为自己美色所迷,心中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又怀疑张士师不过想利用公差的身份,找个借口进到韩府来闲逛,这种情形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她内心怀疑,表面倒也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我从前院一路过来,并未见到什么陌生人。天色昏黑,树草丛生,只怕典狱君是看错了。”言语虽然客气,但神态间自有一股冷冰冰的味道。
张士师道:“这个……”他本想说自己绝不会看错,但又生怕逆了她的意惹她不快,便道:“嗯,也许是看得不大清楚。不过……”秦囗兰道:“即是如此,就不有劳典狱君大驾了。”正要叫丹珠送张士师,一直默然站在她身后的朱铣突然叫道:“不对!适才厨下那边确实有个陌生人影!”
原来适才朱铣与秦囗兰在紫藤花下交谈时,惊觉花架后有条黑影,叫喊出声后,却见到哑巴仆人石头提着酒坛走出来。事后朱铣总觉得不对劲,开始以为是石头本人可疑,等到遇到张士师说有人翻墙入院后,越想越觉得石头出现的位置与黑影不完全符合,很可能另外有人藏在那里偷听他们谈话,而石头的出现不过是巧合罢了。正好今晚夜宴有人不请自来,另有玄机,若是真出什么事,譬如有盗贼出现在韩府,说不定能就此转移众人注意力,缓解秦囗兰的危机。可万一那盗贼听到了他和囗兰的对话,一旦闹大了张扬开去,于他岂不是惹祸上身?若是传到国主耳中,搞不好还要惹来猜忌。更有一层,倘若那人并非盗贼,正是国主派来监视韩熙载的细作,岂不是更加麻烦?他心中反复权衡利弊,难以取舍,到秦囗兰预备赶张士师出府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了主意,于是出声支持张士师。
秦囗兰一时愕然,她并不知晓朱铣真的怀疑可能有外人潜入了府中,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出此言,不由得十分纳罕,但见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料到其中必有缘由,又不便当众询问究竟,一时决定不下该当如何处置。
正在为难之时,花厅那边传来“铮铮”两声,琵琶乐声突起。丹珠失声叫道:“哎呀,这是李家娘子在弹琵琶,夜宴已经开始了!竟然不等秦家娘子……”一语未毕,自觉失言,便即住口,有些忐忑地望着秦囗兰。
秦囗兰丝毫不以为意,忙道:“你们两个先陪朱相公进去。”丹珠道:“可是……若果真有盗贼进入府中……”秦囗兰道:“未必便是盗贼,或许不过是溜进府中想偷瞧夜宴的少年。”曼云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秦囗兰道:“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先去吧,千万不要声张,以免惊吓到了客人。”二女都曾经跟随秦囗兰学习乐器,对她很是敬重,当即连声答应。
朱铣道:“那……娘子你……”秦囗兰道:“我同典狱君交代一声,很快就来。”朱铣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随丹珠、曼云离去。
等三人走远,秦囗兰才转向张士师,柔声问道:“典狱君预备如何处理?”她天生美貌,平生遇到过无数想方设法以各种手段接近她、与她搭讪的男子,对男人实在有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以为张士师也不过是其中有意无事生非的一员。
张士师道:“嗯,这个……”他本是个办事干练的县吏,但美人当前,竟也变得缚手缚脚、笨嘴拙舌,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秦囗兰道:“既然朱相公适才在厨下附近见过那陌生男子,想他此刻一定还在湖心岛上。这岛能有多大?不如由典狱君去搜索庭院及厨下四周,我这就去花厅里面看看,稍后再到厨下会合,不知典狱君意下如何?”其实她心目中早已认定那黑影便是石头,亦无心再继续应付张士师,只要他不惊扰了今晚夜宴,打算任凭他去了。
张士师点头道:“甚好。”话音未落,秦囗兰已然急遽转身,仿佛不愿意多呆一刻。
张士师目送她决然离去,心中多少有些怅然。他在皇亲国戚遍布的京师任县吏,早已经习惯人微言轻的境遇,只是他生性豁达,从来不看轻自己,因此日子照样过得快活,但此时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自替老圃送瓜来到韩府,又去而复返,无不是在帮韩府的忙,现下却似乎并不受主人的欢迎。不过于他内心深处,确实不希望秦囗兰受到伤害,因而失落归失落,即使她再如何冷淡,他还是愿意留下来帮助找出那个跟踪她的神态狰狞的阿曜,何况这也是他职责所在。
他其实并不好奇韩府夜宴,但最终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平白的他卷了进来。说到底,他到底还只是个官职卑微的小吏。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秦囗兰的命运将在今晚这场夜宴上发生决定性的变化,而这场变化更是关联着南唐未来的生死存亡。
注释:
[1]广陵:今江苏扬州。
[2]南唐国中,称冤者多立于京师御桥下,谓之“拜桥”。
[3]中国古人讲究席地而坐、分案而食,这种风气到唐朝仍然相当浓厚。日本至今保留的“席地而坐”,就是学自唐朝。唐朝时,椅、凳等家具虽已经传入中国,但因为是北地胡人所创,并非古制,为士大夫所不耻,一直未能流行,中原大部分地区依旧习惯依古风席地而坐。以至到了宋初,椅子、桌子之类在中国还不普遍,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与弟弟晋王赵光义一同到宰相赵普家做客,赵普贵为宰相,家中竟没有桌椅凳,皇帝来了都不能不席地而坐,“设重囗地坐堂中,炽炭烧肉”,意为席坐在地上的两重垫子上吃烤肉。而南方因为雨水频繁,空气较之北方更为潮湿,坐在地上容易得风湿之病,北地的高型家具反而比北方流传得很快,到南唐时,在江南一带繁华之地,已经很少再有人席地而坐了,大多是垂足坐在椅凳上。但这些家具,远不如后世之讲究。
[4]趿(tā):穿鞋只套上脚尖。
[5]蕲州:治所蕲春,今湖北蕲春,南唐采造贡茶之所。南京名茶雨花茶即产于聚宝山雨花台,但南唐史料不见记载,当崛起于后来。
[6]方山露芽:福建名茶,产于今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