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请自来(2)
只见朱铣等人鱼贯而入,争相上前与韩熙载打招呼。除了新科状元郎粲外,余人尽是聚宝山夜宴熟客,韩熙载也不从榻上起身,只是抱拳虚作回礼状。韩府夜宴素来放诞,不分大小,不论年纪,更不讲官阶品级,当下众人将第一次参加夜宴的郎粲推到上首榻上与韩熙载并排坐了,各自再随意坐下。
一干宾客之中,以郎粲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却被推了与主人坐在一张榻上,他内心虽觉不妥,但因事先得了旁人嘱咐,也不加推辞,上前与韩熙载并排坐了。李云如和王屋山则各自坐了榻旁的椅子。
教坊副使李家明笑道:“人还没有到齐呢,原来我们几个还是早的了!”太常博士陈致雍环视了一眼全场,接道:“似乎少了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位。”李家明道:“正是。”顿了顿,又问道:“潘佑、李平二位相公今晚怎么会迟了?”
陈致雍所提及的四人,在南唐均非泛泛无名之辈:潘佑祖籍幽州,与韩熙载一样来自北方,年纪虽轻,却善于议论时事,很得韩熙载赏识,并直接举荐给国主,由此步入仕途,现任中书舍人,才三十岁出头,已极得李煜重视,时呼以潘卿;李平原本是个道士,早年云游四方,靠方术符箓为生,后亦靠韩熙载举荐为官,官至户部侍郎;吏部尚书徐铉为广陵人,在江南以文章书法著名,与韩熙载并称“韩徐”;张洎原任上元县尉,因辣手追杀了一帮盗墓贼而声名鹊起,时任礼部员外郎,知制诰,因博通经典得以参与机密。这四人均是夜宴常客,不过自韩熙载被罢官后,上次夜宴徐铉、张洎二人已然缺席未到,似乎有避嫌之意。但潘佑与李平均由韩熙载举荐入朝,有出自其门下之意,聚宝山凡有夜宴从来都是积极捧场——最早到场、最迟离开,不知何故今晚竟然迟了,难怪李家明好奇发问了。
紫薇郎朱铣听了发问,颇为奇怪地看了李家明一眼,心想:“那四人今晚决计不会来赴宴。如今的情势,可是大不同往日!”但随即又想:“李家明此人只知道莺歌燕舞,哪里晓得朝中大事。”他明明知道原因,却有意不说,只将目光投向陈致雍。
果听见陈致雍叹道:“他们四位,徐铉、张洎二位,应该是不会来了……”有意看了韩熙载一眼,见他丝毫不动声色,便接着道,“潘佑、李平二位大概正忙于朝事,也顾不上来参加今晚的夜宴了。是不是啊,熙载兄?”
韩熙载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对四人是否会到来并不介怀,但却又仔细环视了一遍全场,令人不由自主地疑心他是在找寻什么要紧的人。这才道:“我们先开始吧。”正当侍女斟好酒、众人一齐举杯之时,有侍女在帘外叫道:“有客到!”
陈致雍心想:“竟然还是来了!不过以目前的局势,这四人断然不会一同前来,也不知道来的是潘佑、李平,还是徐铉、张洎?”朱铣却想道:“来的断然不是那四人,不知道会是谁?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囗兰?莫非……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一念及此,愈发焦急起来。
陈致雍凡事喜欢抢在人前头,当即断言道:“来的当是潘佑、李平了!”拿征询的目光望着韩熙载。却见他摇了摇头,道:“是积善寺的住持德明长老。”
众人不由得大为愕然,和尚来聚宝山参加夜宴,这还是头一次听说的奇事,目光不由得一齐往门口望去。却见珠帘一揭,侍女陪同进来的客人既非德明长老,也并非潘佑、李平、徐铉、张洎几人,而是两位四十来岁的文士。
看清来者的那一刹那,韩熙载的面容起了飞快的变化,先是意想不到的诧异,随即转成了欣喜。他飞快地从榻上下来,踩上鞋子,也不及穿好,趿[4]拉着迎上前去,大声嚷道:“闳中老弟!文矩老弟!真是稀客!”
周文矩笑道:“韩相公,我和闳中兄久闻贵府夜宴世所罕见,早有心来观摩乐舞,今晚不请自来,你不会见外吧?”韩熙载道:“哪里哪里!难得二位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还望海涵,别嫌简慢。来,这边请。这几位你们都认识了,不必我多介绍了。”
周文矩为人随和友善,当即上前与众人一一厮见,即便对王屋山、李云如这样身份卑微的姬妾也极为客气周全。顾闳中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性格,只是随在周文矩身后,淡漠点头招呼,俨然露出冷傲之意。诸人与这二人素无来往,却也忌惮他们时常追随国主左右,各自虚致欢迎之辞。
只有陈致雍心中颇有些不快,周、顾二人虽得国主宠幸,但毕竟只是宫廷画师身份,与韩熙载、徐铉这样既擅长文章书法、又在朝中享有盛名的显宦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二人不请自来不说,竟然还让韩熙载本人亲自下床迎接,后来者的气势完全占据了上风。他越想越是愤愤不平,等到顾闳中大模大样地朝他点头时,便故意笑问道:“二位特意选在今晚到访,可是因为听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顾闳中没有直接答话,还表现出一种极为奇怪的反应——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望向陈致雍身旁的朱铣。朱铣的表情也是极为怪异——他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顾闳中的目光,那俯首贴耳的样子,分明像个偷糖果被长辈抓到了的孩子。顾闳中一时呆住,露出惘然的神色,就连韩熙载也留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正要出面圆场之时,周文矩笑道:“正是听说韩府夜宴歌舞天下无双,所以才赶不及前来瞧瞧。”
事情遂迎刃而解。但场中的气氛却多少有些变味了,韩府夜宴历来都是随意调笑、恣意妄为,众人早就习惯了,此时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还是经常能够亲近国主的人,遂不由自主地开始收敛,场面一下子冷清凝重了起来。
一干人中,尤以朱铣态度最为拘谨。其实从周文矩、顾闳中踏进花厅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这二人都是江南本地人,疏离韩熙载所交往的圈子,突如其来地光临聚宝山,原因只有一个,一定是受人之托,前来查探虚实。日前朝中潘佑、李平一派,徐铉、张洎一派,双方正为争夺宰相的位子斗得头破血流,可笑的是,这四人恰好都是昔日聚宝山夜宴的常客,与韩熙载交情匪浅。韩熙载本人虽然罢官去职,但官家依旧时常在光政殿召见他,问以时事,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的态度,自然对党争中的双方极为重要。不过既然来的人是周文矩、顾闳中,理所当然是代表徐铉、张洎这派了。抑或本来就应验了澄心堂太监中所流传的官家猜疑韩熙载有贰心的谣言,这二人正是来窥探韩熙载动向的细作。
朱铣久历宦场,饱经世故,这其中的关节利害之处瞬间便已经想得一清二楚,是以自打周、顾进门,便尽量不动声色地远离二人。只是他有一点感到奇怪,为何韩熙载没有看出这二人来者不善?他这个人虽然豪放不羁,但绝对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对这么明摆着的事不起疑心?
他正暗自思忖,忽听见李云如媚声道:“大家干嘛都还站着?咱们开始吧。”李家明也笑道:“妹子说得对,美酒佳肴当前,咱们该当好好享乐才对。”他虽在朝中为官,却不涉及政治,与大小官员没有利益冲突,向来人缘极好。当下各人应声就座。韩熙载正要举杯致辞,周文矩却突然问道:“怎么不见秦家娘子?”朱铣一直刻意保持沉默,听了这话,竟然不由自主地转向韩熙载,接问道:“是啊,秦家娘子呢?”
韩熙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明显皱了一下眉头,他是性情中人,素来不善于作伪。此刻,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又均知秦囗兰在一干姬妾中地位最高,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暗暗惊诧。
朱铣却是心中“咯噔”一下,突然醒悟了过来——周文矩、顾闳中二人确是官家派来的,但却不是来查探韩熙载的,他二人是宫廷画师,又与韩熙载并无交往,充作细作的事还轮不到他们,官家亲自指派两位写生大家以赴宴为名来到聚宝山,定然是让他们来记绘秦囗兰容貌,再将图像送给北方大宋皇帝,作为美人计的前奏。当然,这一切都必须要悄悄进行,以免惹来清议,夜宴正是最好的时机。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得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忽听得韩熙载问道:“韩老公呢?”陪同周文矩进来的一名侍女答道:“老管家去了前院迎客。”韩熙载微一踌躇,叫道:“丹珠,曼云,你们去催一下囗兰。”丹珠、曼云应道:“是。”
朱铣目送二女出了花厅,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道:“失陪一下。”便装模作样地捂着腹部。众人见状,均以为他是出去方便。李家明还笑道:“夜宴还没有开始,朱相公怎么就先吃坏了肚子?”
韩熙载听了信以为真,叫侍女道:“赶紧去沏一壶蕲州[5]春茶来,留给朱相公漱口。”陈致雍忙道:“蕲州茶虽是贡茶,可是性子过寒了,不如泡我上次送给熙载兄的方山露芽[6],更绵软温润一些。大伙儿也都可以先喝上一杯,暖暖肠子。”李家明笑道:“我倒觉得蕲州茶更好,只是不知道朱相公更喜欢哪种?”朱铣道:“我喝茶只为怡情,茶无好坏,皆产于天地之间的精华所在,请随意。”装做赶急奔至门口,也不等侍女过来,自己打起珠帘,快步奔出了花厅。
外面月华散采,玉宇澄清,比起花厅内的流光溢彩,自是另一番动人景象。朱铣见丹珠、曼云二女穿过南面小桥,径直去了前院,揣度秦囗兰必在住处,有心跟上前去,却又觉得诸多不便。
正彷徨之际,忽听得厨下那边有人道:“今晚宾客不多,不必再多添菜。等会宴间小憩时,将那大瓜洗净,用玉盘盛了,连同玉刀直接送去席上,相公要亲自开瓜。”竟然是秦囗兰的声音。朱铣不由得又惊又喜,忙绕过月门,奔将过去。
却见秦囗兰正站在厨下门口的紫藤架下,细心向仆人小布和大胖交待着。朱铣叫道:“囗兰!”又意识到不该在下人面前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又忙改口道:“娘子!”一声出口,情绪也跟着高亢了起来。他与秦囗兰一道上山,在大门口分别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却感觉已经相隔了十天半个月那么长。
秦囗兰乍然见到朱铣出现,却没有那般激动,只对小布道:“你们多送去几坛酒去宴厅。”一旁周压早就想找机会去看看夜宴,当即道:“我也去帮忙送酒。”秦囗兰点了点头。等到小布几人离去,这才转向朱铣,问道:“朱相公怎么不在花厅饮宴?”
朱铣跺脚道:“此刻我哪里还有心情饮酒!”当即说了周文矩、顾闳中不请自来一事,又说了二人到聚宝山的真正目的。秦囗兰的反应却远不似在松林听到官家派细作监视韩熙载一事时那般震惊,她仅是微微愣了一下,便陷入了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