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电影的故事
法国里昂的两个青年卢米埃尔兄弟第一次在巴黎卡普新大街大咖啡馆地下室放映《火车进站》的那一天是1895年12月28日。
对于现代人来说,《火车进站》根本就不是一部电影,甚至不算一部短片,只能说是一个镜头:一列火车从远处驶入站台,仅此而已。而每当现代人走进电影院的时候,他们需要的总会是影片的情节、明星、对白、技术和奇观,除了这些,现代人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原因促使他们走进电影院。至于《火车进站》,和现代人的差距恐怕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世纪。
可是,毕竟已经一百多年。1895年,对于技术而言,人类社会还处于一个蒙昧时代,三十几个人挤在一间黑暗的地下室,花钱买票看《火车进站》这种新事物,确实是值得记住的历史时刻,所以,人们普遍认为,从那天开始,“电影”正式诞生了。
有个叫乔治·萨杜尔的法国电影史家曾经写过一本叫作《世界电影史》的书,内中非常详细地说明了电影诞生之前的“电影”:准确地说,是陈述了一切前电影时代的“影像”技术,以此证明电影诞生的复杂性。在萨杜尔看来,电影史并不是艺术史而是科学史。萨杜尔告诉我们,可能早在17世纪,电影的原始影像就已经产生,因为那时候德国基督教神父德尔歇就发明了一种叫作“原始投影术”的东西,就是将画在透明玻璃上的画通过烛光透过透镜投影在墙上。之后也有很多发明者延续或改进着这个实验,使得人类不断向现代电影一步步迈进。他们中有些人被历史的摄影机捕捉了下来,比如法国数学家路易·贝特朗·卡斯代尔神父,荷兰物理学家斯格拉维桑德,比利时物理学家尤瑟夫·普拉托,美国发明家爱迪生,还有很多人却在银幕后面匆匆而过,我们甚至没办法看清他们的样子。这些都说明电影的产生的确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也说明卢米埃尔兄弟无非被历史推到了一个特定的时间轴上,因为如果没有卢米埃尔兄弟,也会有别人最终发明电影。
机会,总是会偏爱有准备的人。
卢米埃尔兄弟出生在一个实业家的家庭,两个人后来都成为发明家,前前后后发明了一百多个新鲜物事,最重要的是他们发明了电影放映机。1895年3月19日,兄弟俩在法国中部城市里昂的一个工厂里拍摄了后来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电影的影片《工厂大门》,三天之后在巴黎首映,这也许是他们拍摄影片的第一次公开放映。
但是这些都不能证明电影的诞生,因为所有的放映都是私人性质的,并不是后来购票观影的普遍形式。这样一来,1895年12月28日的那次放映就显得格外重要。
据说卡普新大街大咖啡馆地下室的那次放映吸引了共计三十三名观众,其中包括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年轻人,他因为看了《火车进站》放弃了之前的全部人生,后来成为法国著名的早期电影导演,他就是乔治·梅里爱。可以说,卢米埃尔兄弟的这次放映改变了梅里爱的人生:本来,梅里爱是个已经非常知名的魔术师,1888年他年纪轻轻时就买下了一家魔法剧院,因为他是个魔术迷,所以把这个靠表演魔术为生的剧院经营得非常之好,加上父辈的家业,梅里爱可以说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但是自从他看了卢米埃尔兄弟的电影之后,事情就全都变了。梅里爱被这个叫作“电影”的事物深深地震撼了,他觉得魔术在电影面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所以毅然转行去拍摄电影。他先是自己买了电影机,然后在自家的院子里搭建影棚,把魔法剧院改建成电影院,制作各种只能在一部电影中用上一次的道具。为了电影,他不惜巨资,因为他迷恋电影,就像曾经迷恋魔术一样。
不到十年,梅里爱拍摄了六百多部电影,虽然有些电影甚至不超过一分钟,但这也是个不小的数字。
后来。梅里爱没有后来。
如果有,也只是在巴黎蒙帕纳斯车站附近经营了一家糖果玩具店以度过余生。因为电影,因为爱电影,梅里爱倾家荡产。
1938年1月21日,梅里爱因为癌症死在巴黎,被安葬在拉雪兹公墓。
同年,安德烈·巴赞二十岁。那一年,巴赞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凡尔赛的圣克鲁高师,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恐怕连巴赞自己也从未想过,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天,他会成为“法国影迷的精神之父”。
巴赞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教师,但是事实上他并没能通过教师资格考试。在之后的战争岁月里,唯一使他欣慰的是他有幸结识了罗杰·里纳尔,那是《精神》杂志的影评人,通过里纳尔,巴赞开始了解电影。在里纳尔叔叔的电影院里,他们两个人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巴赞也学会了如何保存电影和放映电影。
巴赞善于学习,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了里纳尔的老师。在之后几年的时光里,巴赞一边撰写和电影相关的文章,一边参与一些电影俱乐部给人们放电影,这两件事情一直持续到巴赞生命的最后阶段。即使在战后的和平岁月里,巴赞也没选择从事有丰厚薪酬的工作,而是继续他的电影活动。
没有必要在此说明巴赞为什么对电影如此情有独钟。
因为巴赞为电影思考的实在太多,所以人们没办法从巴赞那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中概括出一个中心,只能命名为《电影是什么》。
对于法国电影和世界电影而言,巴赞更重要的贡献是参与创办了《电影手册》,一个世界电影风向标。早在《电影手册》之前,就已经存在很多关于电影的刊物,但是巴赞似乎对这些电影刊物并不看好,所以在《电影手册》正式创刊的几年之前,巴赞就在酝酿创办一本如《电影手册》般的纯电影刊物,旨在从更加严肃的角度去审视电影。1951年,《电影手册》终于在巴赞等人的期待中诞生了。这本杂志至今已经出版了700期,内容遍及世界经典电影的每一个角落,别的不说,单是在《电影手册》中出现过的中国面孔就有费穆、胡金铨、侯孝贤、王家卫、杨德昌、张艺谋、贾樟柯等人,他们中的很多人被世界电影发现并接受就是通过《电影手册》。巴赞对法国电影的第二个贡献是他发现了弗朗索瓦·特吕弗。弗朗索瓦·特吕弗,被巴赞发现那年还不满二十岁。1932年,特吕弗出生在巴黎,出生的时候就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所以度过了非常不幸的童年时光。不幸中的万幸是,特吕弗小时候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这使得他能在两位老人的书架前按照拉丁字母的顺序读书,从亚里士多德一直读到左拉,这成为特吕弗的一笔巨额财富。特吕弗从小酷爱电影和读书,但他不爱上学,总是逃课看电影,这或许可以看作他自学电影的基础。后来,他自己凭借在杂货店干杂活赚来的钱经营一个电影放映俱乐部,至此,特吕弗算是真的走上了电影之路。然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也许是特吕弗对电影的执着精神感动了巴赞,几经周折,特吕弗成为了巴赞的私人秘书,并很快结识了当时电影评论界的有识之士。1950年代,特吕弗成为《电影手册》的评论家,撰写了很多后来被认为是扩展了电影概念的评论性文章,其中最重要的一篇是《论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在这篇文章中,特吕弗直面“优质电影”的种种弊病,文锋犀利,掷地有声,连巴赞都一度犹豫是否应该刊登在《电影手册》上,但历史证明,显然是巴赞考虑得太多。如果特吕弗只会写写电影评论类文章,他还不至于如今天这般著名,但是当年的特吕弗并不是希望多年之后能被写在电影史的功劳簿上才选择自己去拍电影。他先是拍摄了几部短片,然后就开始拍摄自己的处女座《四百击》,一个少年的自传,这部电影使特吕弗捧起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的奖杯,他一夜成名。
《四百击》开机那天是1958年11月10日,同一天,巴赞病死在巴黎。
如果没有巴赞,特吕弗未必无籍籍名,但绝对不会如今天这般让人景仰。就像是历史和他们这对亦师亦友的“父子”开了个玩笑,两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竟如此这般地巧合在一起。
如果谈到特吕弗而不谈戈达尔,就像从来就没谈过特吕弗一样。
当特吕弗写完那篇《论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之后,戈达尔是第一个拍手叫好的人。他和特吕弗有着同样的电影梦想,从《电影手册》刚刚创刊的时候就肩并着肩站在一起,他们一起为《电影手册》写稿,一起拍电影,一起迎接“五月风暴”,一起掀起“电影新浪潮”,看上去,两个人注定会永远在一起。但是特吕弗的一部《日以继夜》让两个人分道扬镳了:戈达尔批评特吕弗这部电影的影片意识,一向看重戈达尔观念的特吕弗并没有接受他的批评,反而写信给戈达尔说“你假惺惺的左翼立场无法掩盖骨子里的精英主义”,这句话使两个人自那之后再没相见。戈达尔甚至回忆说,二人在纽约的某次偶遇,特吕弗竟拒绝与他握手。1980年,特吕弗拒绝了戈达尔最后一次伸出的橄榄枝,永远关闭了两个人握手言和的大门。
如今,特吕弗安静地躺在巴黎北部的蒙马特公墓,接受后人的悼念。戈达尔偶尔会拖着八十几岁的身躯去拉丁区的双叟咖啡馆小坐。至于两个人几十年前的那些朝朝暮暮,早已经融化在匆匆而过的时光之中了。
后来,巴黎人以弗朗索瓦·特吕弗命名了一个图书馆,里面全部都是关于电影的资料,几乎包括法语世界的每一本电影书,在这里还可以找到自创刊号到最新一期的《电影手册》和《正片》等权威电影杂志,也有很多人在图书馆里用馆藏拷贝看电影,因此这里可以说是巴黎迷影人的中心。
弗朗索瓦·特吕弗图书馆并不是巴黎唯一一个专门以电影为中心的资料馆。在巴黎的十二区,树立着一座法国电影资料馆,那是朗格卢瓦的杰作。朗格卢瓦是一位珍惜电影胜过珍惜生命的人,他一生所做的事情太多,以致很多人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介绍他,但筹建法国电影资料馆无疑是他最荣耀的业绩。
电影诞生初期,欧洲各地的很多电影俱乐部和实业家就已经开始了保护电影的脚步,形成了小型的电影资料馆,内中收藏包括电影拷贝、电影剧本和电影器材在内一切和电影有关的东西,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在丹麦,这种资料馆在20世纪初期都已存在,这给了朗格卢瓦创建电影资料馆的信心和勇气,因之在1936年同乔治·弗朗瑞共同成立了电影资料馆,那一年,朗格卢瓦只有22岁。
不巧的是,正当朗格卢瓦的电影资料馆如火如荼之际,二战的炮火迅即烧到巴黎,那时候朗格卢瓦已经是一位反法西斯的战士,正在法国南部的战场接受战争的洗礼,当他知道巴黎面临陷落之际,毅然决然地选择北上巴黎拯救他的电影。到巴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联系过去的朋友,把那些珍贵的电影拷贝寄存在朋友的地下室或者埋在朋友的花园里,因为事出紧急,朗格卢瓦来不及将那些拷贝一一编号在册,有时候他也不知道将某部电影的拷贝埋在了哪里,他只能相信世界上爱电影的人一定会将这些拷贝保存下来。德国军队进入巴黎之后,找到了300多部电影的拷贝并将这些拷贝全部销毁,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斩草除根,但等到他们灰溜溜地离开巴黎之后,朗格卢瓦却又重新找回了3000多部电影的拷贝,这些拷贝已经成为现在电影资料馆里最重要也是最珍贵的资料。
朗格卢瓦为电影做的不止于此,他是个电影放映家,电影宣传员,他创建电影院线,主编电影杂志,他策划影展,采访著名电影人,他是个可以为了电影送命的人。
卢米埃尔兄弟、梅里爱、巴赞、特吕弗、戈达尔、朗格卢瓦,正是有了这么一群人,法国才成为电影的圣殿,是他们呈献给世界一个电影的巴黎,而他们却只是耕耘,不问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