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两个雷诺阿
有一天,在巴黎北部蒙马特高地的一间寓所里诞生了一个男婴。
所谓的蒙马特高地,其实是一个小山丘,一百年前这里还是个小乡村,而如今已经街巷深深、车水马龙了。乍看上去,这里和巴黎的其他街区并无二致,一样有咖啡店,一样有小花园,一样有石板路,不同的是,蒙马特到处都充满了故事和传说。
如今的蒙马特是个很大的区域,几百级的台阶,葱郁的花草,狭长的巷道,错落的楼宇,精美的橱窗,不知不觉间就奏起了一曲交响乐。如果蒙马特真的是一曲交响乐,那么圣心堂无疑是这一曲的高潮,这座教堂建成于1914年,与巴黎其他的教堂相比可谓相当年轻,纯白色,高高的圆顶尖塔,兼具罗马-拜占庭的风格,更因为在教堂前面的广场能看见巴黎的全景而使其成为这座城市的地标。
如果有幸可以看见某个清晨的第一抹霞光洒满巴黎,堪称一件乐事,因为那一刻巴黎的风姿真是标致极了。沿着西侧从圣心堂的山坡下来一直向西,穿过几条街巷就来到了蒙马特公墓,巴黎市内四大公墓之一,那里安睡着小仲马、司汤达、德加、特吕弗和柏辽兹等人,除了静谧,还是静谧,偶尔能看见几只老猫,或者还有乌鸦,但在这里即使天色呜咽的傍晚也是老猫不叫,乌鸦不鸣。
蒙马特的故事和传说并不止于圣心堂和蒙马特公墓,狡兔之家的灯光、红磨坊的风车、小丘广场的旋转木马和爱墙上的世界语,都是蒙马特的注脚。然而,最让蒙马特引以为傲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片高地曾经驻留了很多可以在艺术史目录中出现的艺术家,他们让蒙马特高地不单成为巴黎的地理高地,也成为巴黎的艺术高地,他们是:毕沙罗、莫奈、达内、梵高、雷诺阿、毕加索和莫迪利亚尼。
雷诺阿是他们之中非常普通的一位,印象派画家,年轻时面相方正俊朗,晚年则是戴着帽子的大胡子老人,仿佛莫奈的装扮,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同寻常的是,没有人知道毕沙罗、莫奈、达内和毕加索等人后人的名字,而雷诺阿却有一个赫赫高名的儿子,让·雷诺阿,这让奥古斯特·雷诺阿一下子与众不同起来。
父亲奥古斯特·雷诺阿和儿子让·雷诺阿的传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故事。
父亲奥古斯特·雷诺阿出生于1841年,父亲是个裁缝,母亲是个做长裙的女工。奥古斯特三岁那年,全家从法国中部的里蒙搬到巴黎,这让后来的画家有幸能够到卢浮宫临摹大师的画作,他还在那里认识了莫奈和西斯莱等著名的印象派画家,画风也渐成自己的特色。然而,正如大艺术家最初所经历的波折一样,奥古斯特最初的画作并不为当时的传统画家看好。1876年奥古斯特创作了那幅即使是在印象派画坛也占有一席之地的《阳光下的裸女》,招致一片讽刺的声音,人们认为画框中那个裸体女人是“尸体”。本来,奥古斯特想用灰绿和蓝紫这几种颜色来处理树叶反光后投在女人身体上的影,但这种色彩处理让那些反对者将其看作是深色的尸斑,因此招来非议。的确,如果去到意大利的梵蒂冈美术馆就会看见卡拉瓦乔的《基督下葬》,画面中基督的圣体确实呈现出一种青绿色,也许那些恪守传统的人将这两幅画做了某些有意无意的附会,事实上他们并不理解印象派就是因为雷诺阿这种对光的处理而闻名,不然莫奈的《喜鹊》中那纯白的雪又何以抹上几点粉红呢?
然而,如果奥古斯特真的在这种嘲讽面前退缩,他也就不能成为著名的画家了。
奥古斯特于1892年搬到了蒙马特,那时的蒙马特还是一派摇曳着野玫瑰的田园风光,生活也非常舒适自由,所以奥古斯特和妻子阿莉娜·莎丽戈的第二个孩子不久之后就诞生了。让·雷诺阿出生于蒙马特高地雾巷的那一天是1894年9月15日。他是父亲的第二个儿子,后来成为法国著名的电影导演,总是很多迷影人的谈资。
父亲雷诺阿和儿子雷诺阿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是1894年9月15日到1919年12月3日,父亲在儿子二十五岁这一年永远地离开了人间,截至那年,他也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间,父亲已经是一位声名赫赫的画家,他的画作甚至可以在沙龙的一间独立展厅进行展览,他还去了德国和荷兰等国,继续瞻仰博物馆内历史上艺术大师的遗作。当然,他的健康状况一直堪忧,以至于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不得不在轮椅上度过。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间,儿子渐渐成长为一个男人,走上了一战的前线并在战争中被子弹击中落下了终身残疾,从少年时起就开始对电影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但也止于兴趣而已。父亲活着的时候不会想到他的二儿子将来会成为法兰西最著名的自然主义导演,因为儿子让拍摄电影处女作的那一年,他已经长眠在巴黎东部一个叫作埃索瓦的小镇五年了。
如果没有雷诺阿,埃索瓦恐怕只是个无籍籍名的小镇而已,因为这个小镇太过平凡:一条小河从中间流过,清澈而澄明,河面上两座拱桥衬托出这里安静而又迷人的田园风光,小镇里最长的那条大道以奥古斯特·雷诺阿命名。沿着雷诺阿路走出小镇不远,就是大画家的长眠之所,是一个极普通的乡村墓园,墓碑最上方是青铜制戴帽子的奥古斯特塑像,仅此而已。埃索瓦与奥古斯特·雷诺阿的渊源来自他的妻子,那里是他妻子的故乡,所以他们在那里买下了一幢别墅,四十岁之后的奥古斯特几乎每一个夏天都会带着全家人来这里生活,直到有一天因为风湿病的原因不得不生活在温暖的法国南部。
画家父亲当然钟情于描绘自己的孩子,所以儿子不止一次地出现在父亲的画框中。其中一幅《加布里埃尔和让》最为著名。加布里埃尔是画家非常喜欢的模特,也是小雷诺阿的阿姨兼护士,她正带着小雷诺阿坐在桌子旁边玩玩具,让坐在她的怀里,金黄色的头发,胖乎乎的脸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桌子上的玩具,那跃跃欲试的小眼神俨然是一两岁孩子真实的模样。还有一幅是父亲为六岁儿子画的画像,让长长的金黄的头发,穿一件红色的衣服,正低头摆弄一件衣服或者一条方巾,看上去像一个小女孩。而当父亲于1910年再为儿子作画的时候,儿子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了,那时的让一身深色装束,右手拿着长筒枪,左手叉腰,昂昂有男子之气。这几幅画当然都体现了奥古斯特或多或少的印象派的风格,之所以说“或多或少”,是因为印象派的本然画法是模糊轮廓、突出色彩,但雷诺阿后来的画作却走出了其他印象派画家的那种“模糊”:这种画风的微妙变化来源于一次旅行,那是在文艺复兴之都意大利佛罗伦萨碧提宫美术馆的展览中,他见到了拉斐尔的杰作《椅中圣母》,这幅画让奥古斯特决定走出之前印象派的范式,为自己的画风寻找新的出路,于是后来,奥古斯特的人物轮廓渐渐清晰了起来。如果去看他的那幅《伞》,就会对这种画风的变化一目了然,因为在同一幅画中竟然呈现出了雷诺阿从前到后两种画风的动态过程,左右两侧那两位女性的画法甚至截然不同。
其实,儿子后来在拍摄电影的时候也借鉴了父亲和其他印象派大师的画风:在让的电影中,无论是《娜娜》还是《衣冠禽兽》,无论是《吾土吾民》还是《游戏规则》,都能看见印象派的影子:盛大的舞会就是父亲的名作《煎饼磨坊的舞会》,圣拉扎尔车站升起的仿佛是莫奈画面上的那团灰色蒸汽,《草地上的午餐》干脆借用马奈的原题,更别说电影中人物和场景的设计、画面的色彩与光线了,是印象派深深影响了让·雷诺阿。
在父亲和儿子的生命中,有一个共同的蒙马特:父亲画出了一幅《煎饼磨坊的舞会》,代表了他绘画生涯的最高水平,是可以同《睡莲》和《星空》比肩的作品,那个位于蒙马特的舞场如今已经消逝在遥远的历史中,现在只有一家小酒馆供来这里凭吊的人们想象那逝去的繁华,而那架风车似乎也永远静止在19世纪后半叶的某一天。儿子后来拍了一部叫作《法兰西康康舞》的电影,讲述的是红磨坊的诞生,就是那个出现在很多电影中的康康舞之家,如果想看,今天依然能在红磨坊一睹康康舞的风采,比之于一百年前,只是那些舞娘暴露身体的部分更多而已。如果走进位于蒙马特高地的蒙马特博物馆,还可以看到里面展出的让《法兰西康康舞》的片段,是影片的结尾部分:舞厅里众生喧哗,舞娘个个神采飞扬,一派欢腾的景象。蒙马特博物馆不算大,但也曾出现在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中,内中有几个十分别致的花园,玉兰、樱花、郁金香,彼此呼应着,大有春色满园之感。而博物馆中所展出的也都是同印象派画家相关的物什,让人不禁感慨每一位印象派大师的离开。
《法兰西康康舞》拍摄于1954年,让也已经六十岁,名声和心境都和三十年前拍摄处女作的时候大不相同。三十年前的1924年,让拍摄了自己的处女作《水姑娘》,像历史上那些杰出的艺术家一样,他的第一部影片招致一片恶评,但后来一位朋友将他这部影片放在了先锋电影集锦中却受到了观众的一致好评,也给了这位新科导演足够的信心。然而,他并没有像历史上那些杰出的艺术家一样多创作出几部作品就能让人们回过头来发现处女作之美,而是接二连三地受挫,他的导演人生正可谓起起伏伏:以左拉的名著《娜娜》改编的同名电影票房惨淡,让不得不靠卖掉父亲的画作还债;《玛尔基塔》和《母狗》算是获得了成功;后来被认为是他人生中最重要影片的《游戏规则》当时却在法国引起了轩然大波,被认为是“伤风败俗”之作……完全没有必要在此罗列雷诺阿的那些作品,只想说,电影,或者法国,让让伤透了心,于是他选择出走好莱坞。这看上去是某种逃避,但是对于一个对电影有着炽热感情而又深谙电影规则后来甚至被看作是具有世界级水平的电影导演来说,辛辛苦苦雕刻出来的影片被一次又一次地抛在电影的外部,是一件多么可悲而又伤心的事情啊。
可以说,是特吕弗、戈达尔和巴赞挽救了让·雷诺阿,虽然雷诺阿拍摄处女作的时候,特吕弗和戈达尔甚至还没出生,但他们确实挽救了雷诺阿。这群围绕法国《电影手册》杂志的影评人给予雷诺阿的《大幻灭》和《游戏规则》以至高评价:若干年后,特吕弗为维道邦文化局雷诺阿电影节写序言评价《游戏规则》是“影迷的信经,电影中的万王之王”,这样的评价在《我生命中的电影》中恐怕也寥寥无几。巴赞一生写的文字不算是多,但是却也为雷诺阿单独列传,对这位自然主义导演的赞誉可见一斑。如果没有特吕弗、戈达尔和巴赞,雷诺阿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在世界电影史上取得赫赫高名。
可是这一切,他的父亲是永远不会见到了。
老雷诺阿虽然安葬在埃索瓦墓园,但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那些年是在法国南部一个叫作卡涅的小镇度过的,卡涅面对着清澈、温暖的地中海,是身患类风湿关节炎的雷诺阿最好的疗养之地,所以他买下了那里的蔻雷特庄园,每天以庄园里那些古老的橄榄树为伴。
屋漏偏逢连夜雨,1911年,雷诺阿偏瘫发作,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生命中余下的时光。可以说,与病痛的纠缠和抗争是雷诺阿一生的痛苦,也是他最大的痛苦,但从他的画作中从来就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这种痛苦,即使是在卡涅的创作。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雷诺阿的内心世界远没有他描绘在画布上的女子那般轻柔,他从来就是一个乐观而又坚毅的积极主义者。蔻雷特庄园现在已经成为雷诺阿博物馆,博物馆里还是他生前的样子,包括画家的画笔、画架和轮椅,安静得让人觉得那位印象派大师可能就在某个房间里睡午觉,如果他醒了,依然会走到这里操起画笔,再画上几笔。
可是,大师真的已经不在了。
后来,让·雷诺阿客死在美国,法国政府将其遗骨迎回他的故土,和父兄葬在一起。一位是父亲,一位是儿子,父亲是著名画家,儿子是著名导演,父亲一生多病,儿子一生残疾,父亲的作品曾经让人嘲讽,儿子的作品曾经饱受争议。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那两位雷诺阿的命运与遭际惊人地相似,这样的父子即使是在世界艺术史上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
如今,巴黎蒙马特高地的那间公寓前依旧人来人往,也许有人知道,也许无人了解,但总之一百多年前,那间公寓里诞生了一个男婴,他叫让·雷诺阿,若干年后成了法国杰出的导演,而他的父亲,奥古斯特·雷诺阿,印象派画家,当年就是在那里,开创了法国绘画一个全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