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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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永远

人总是要死的。就像安格尔、巴尔扎克、肖邦、王尔德、萨特、特吕弗、皮雅芙……当然,还有千千万万的平凡人。

为了让这些逝去的灵魂有一个永恒的归宿,巴黎人在城市中修建了大大小小的公墓,以供后人追思和凭吊。其中,拉雪兹神父公墓是最大的一座墓园,如今埋葬着三十多万巴黎人的灵魂,在世界范围内也算是个不小的数字。然而拉雪兹公墓刚刚修建的时候,并没有人愿意让自己长眠于此:18世纪后期,因为墓地导致巴黎市内大面积的疾病传播,所以政府禁止在市内修建墓地,新皇帝拿破仑就建议在那时候巴黎的远郊修建公墓,之所以这里被称为拉雪兹神父公墓,是因为原地本是法王路易十四的忏悔神父居住之所,后来被政府买下建成了公墓。因为这里实在距离巴黎市内太远,所以巴黎人总是不愿意在这里度过灵魂的余生。直到有一天,拉封丹和莫里哀被迁葬到这里,他们二位可以说声名赫赫——一位是法国著名诗人,一位是法国著名的戏剧家,所以人们秉持着愿意和名人葬在一起的信念,渐渐可以接受死后埋葬在这里。两百年之后,这里已经成为世界知名的名人墓地之一,安葬着大文学家巴尔扎克、拿破仑的御用画家大卫、法国总统菲力·福尔,还有舞蹈家邓肯、歌手皮雅芙和大画家毕沙罗。他们的墓地或者在某条崎岖的小路旁,或者在某棵如盖的大树下,或者在林立的碑林之间,总之是带有如秋叶一般的沧桑感。

其实,巴黎亦不仅仅有拉雪兹公墓,除了拉雪兹公墓,还有三个比较著名的公墓。

蒙帕纳斯公墓位于十四区圣日耳曼德佩广场南部,和拉雪兹相比,蒙帕纳斯略显方正:公墓被埃米尔·理查德路分为两个部分,一面是规规矩矩的正方形,一面是一个小梯形,所以如果去这座墓园拜祭亡者不需要走太多的弯路。深秋时节,墓碑中间是几棵金黄色的老树,而墓碑前的花儿并没有开败,依旧是明艳的粉或红,肃杀之境全然而出。尤其是逢着巴黎的雨,不必撑伞的雨,雨后的远处是一弯彩虹,近处是蒙帕纳斯一座又一座的墓碑。那里安睡着哲学家萨特和他的伴侣波伏娃、社会学家涂尔干、思想家雷蒙·阿隆、电影资料馆的创建者朗格卢瓦、作家莫泊桑、诗人波德莱尔,还有电影导演杜拉斯……

位于巴黎北部的蒙马特公墓则安葬着小说家小仲马、出版商人龚古尔兄弟、德国诗人海涅、电影导演特吕弗,还有《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以及许许多多作曲家、建筑家、演员、画家和歌手。这是一座位于十八区蒙马特高地西侧的墓园,除了位于东部科兰古大街旁边的一小块墓地稍显嘈杂外,其他的大部分区域都非常宁静。

墓园中最多的植物大概是樱花,阳春三月的时候,蒙马特公墓总是樱花满园,粉色的樱花,灰白的墓碑,交相辉映,就像是天使在为那些逝去的灵魂歌唱。墓碑旁,时而还会躺着一只黑色的老猫,慵懒地看着远方,或者慢慢起身,继而消失在某条石板路的尽头。

帕西公墓是一个并不是很大的公墓,位于十六区,和夏佑宫比邻,在这座墓园中可以一眼就看见埃菲尔铁塔。虽然这座公墓无法与前述几个相提并论,但是却也因为是大画家马奈和音乐家德彪西的长眠之所而暴得大名,那些对他们倾慕的后来人也总是会徘徊在这座不大的墓园之中,追思先人的最后寓所。

当然,这些公墓中不仅仅安葬着历史上的名人,更多的是那些平凡的普通人,他们就像是落在墓碑上的群鸟一样,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祭品总是千奇百怪,最普通的是鲜花,普通得似乎已经算不上是祭品,比如通灵术发明者亚兰·卡甸的墓前每天都会有一束一束的红玫瑰,仿佛是人们眷顾的热情。除了鲜花,还有硬币、地铁票、小石子、便签、水果和蜡烛等等,不一而足。祭品会根据那些故人生前的职业和喜好有所不同,电影导演特吕弗的墓前摆着两盘录像带,是那种老式的已经过时的录像带,摄影师曼·雷的墓前静静地安放着一卷胶片,萨特和波伏娃的墓前一张一张的便条,上面写了后人献给他们的祝福语。

无论哪一种礼物,故去的人们恐怕都不会拒绝,因为死亡总是太过寂寞。

无论哪一座公墓,扫墓的人都很多。他们会给那些花草浇水,然后打扫墓穴的周围,最后擦干净石质的墓碑。这一切都结束了,就会在墓前坐上片刻,或者长久地凝视。他们中有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家人扫墓,有的人则是为那些名人的墓地打扫,但总之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他们对逝去者的款款深情,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些扫墓者的家距离拉雪兹公墓很近——事实上公墓位于巴黎的二十区,已经是居民区密集的巴黎的市内——所以他们偶尔都会在公墓的长椅上静坐一会儿,无论是雨还是风,无论是阴还是晴,无论是晨还是昏。假如上前和一位扫墓的老妇人聊上几句,她也许会告诉你,在她丈夫死去的二十年间,她每天都会来这里。

爱情,经历过生与死,就诚如一首短诗所言及的那样:

如果有一天,你的身边安静得如一片死寂,我会轻吟那首年轻时经常哼唱的歌,然后,微笑着看着那块坚硬的石碑上你的灵魂,狠狠地将你的微笑铭记于心,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

平凡者如是,那些伟人亦如是。单是拉雪兹公墓,每天前来凭吊伟人者就络绎不绝。最令凭吊者好奇的还是他们心目中的伟人墓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或多或少也是瞻仰名人墓的意义之所在。

很多伟人的墓碑上都雕着自己的塑像,巴尔扎克的塑像并不像是罗丹花园里胖墩墩的那位作家,而是他的青铜头像,头发齐肩,目视远方,如果不是墓碑上刻着巴尔扎克的名字,没人会认出他就是那个百科全书般的作家。安格尔的白色大理石墓碑上同样雕刻着他的头像,严肃而认真,俨然看不出是那个创作出《泉》和《土耳其浴女》的古典主义画家。类似这种带有逝者塑像的墓碑还有很多,司汤达的墓碑上镶嵌着青铜制带有他头像的徽章,小仲马的则是全身卧像。左拉的遗骸已经被移至先贤祠,但是因为是家族墓地的原因,他的塑像至今还屹立在蒙马特公墓的核心区域,青铜的雕像释放出刚毅的气质,让人不禁想到他写给总统的那封公开信。如左拉这样的家族墓地不只他,很多名人都是与家人合葬,比如画家雅克-路易·大卫、思想家雷蒙·阿隆、女歌手伊迪丝·皮雅芙。这其中不乏有趣的故事:大画家马奈身死之后被葬在帕西公墓,如今还能在墓碑上看到他的青铜雕像,这座墓里还埋葬着马奈的弟弟和他的弟媳贝尔特·摩里索,摩里索是马奈的朋友兼同事,后来却成为马奈的弟媳,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人合葬在了一起,这也许是上帝对有缘人的安排吧。

很多名人的墓碑和他们为历史做出的贡献有关。法国历史学家商博良是埃及学的创始人,他破译了象形文字和罗塞塔石碑,因此被很多历史学家所景仰,他的墓碑在拉雪兹公墓的一个小广场旁,是一座高高的方尖碑,以象征这位历史学家为埃及学做出的卓越贡献。朗格鲁瓦曾经创建了法国电影资料馆,那里是电影中心的中心,无论需要什么样的电影资料,电影资料馆都不会让您留下遗憾,足见这座资料馆的重要性了,因为这样的缘故,朗格鲁瓦的玻璃制墓碑上印上了各种各样著名电影的镜头,以纪念这位为法国电影奉献毕生精力的电影人。其实巴尔扎克的墓碑也并不就是他的一座青铜头像而已,在墓碑的前方,还雕有一支羽毛笔,象征着这位法国文豪的身份,由此可能见出墓碑设计者的巧思所在。

然而,上述这些毕竟是少数,很多名人的墓地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方墓碑而已,比如哲学家萨特和波伏娃、导演特吕弗、社会学家布迪厄、作家杜拉斯、女权主义者苏珊·桑塔格……

有时候,人们会发出无尽的感慨,无论那些伟人为历史做出了多大的贡献,无论他们生前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地位多么显赫,他们都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或者欣慰,或者孤独。

就仪式而言,死亡显得格外简单:为左岸派电影导演阿伦·雷乃举行葬礼的圣文森特德保罗教堂幽暗而庄严,虽然和巴黎的其他教堂风格上略显不同,但是却因为是著名导演的葬礼而格外静穆,两侧的科林斯柱间吊灯闪着清脆的光,穹顶下的十字架旁是逝者的画像,红衣白发熠熠生辉,九十一岁高龄,可谓喜丧。鸦雀无声之后是舒缓的钢琴曲,缓慢悠长,像是位至亲等在家门口迎接归乡的旅人。

伴着回荡在四壁的乐声,阿伦·雷乃的白色棺木在八位扶棺者的肩上缓步移入教堂,即使他是个陌生人,在场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那颗心亦如琴键错落般不停地为逝者敲打,何况他是名声赫赫的左岸派电影导演。这就是一个著名导演的葬礼,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阿伦·雷乃被安葬在巴黎十四区蒙帕纳斯公墓,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墓园的每一座墓碑,其中一处是逝者的长眠之所。灵车缓缓移向墓地,白棺被置入墓穴,送葬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手持白花,送这位新浪潮的澎湃者最后一程。除了静默,还是静默,像是某个午后婴儿熟睡的脸。人群散尽,白色的花铺满了整片墓地,玫瑰、水仙、百合、杜鹃,全部是白色,多得甚至没有办法看见已经安然入梦的墓碑,而萦绕在那的只有人们无尽的怀念和留恋。

那一刻,人们深深地陷入对阿伦·雷乃的想象之中。

人总是要死的。如日本诗人小林一茶所言,逝水不归,落花也不再返枝。那些被埋葬在墓碑下的人们再不会回来了,但活着的人却依旧活着,路正长,夜也正长,活着的人只有好好活着,人生的烟云才会尽散。

而死亡,又算什么呢?

再喝上一杯吧。

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