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本书读懂阳明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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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陆澄录(3)

注释

[1]槁木死灰:语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这是一种不究竟的用功方法,心中漆黑一片,类似于非想非非想的状态。

[2]何思何虑:语出《周易·系辞》:“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意为不借助意识的造作,才能与道相合。

译文

一天,大家共同探讨如何做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可偏执一端。人在刚开始学习时没有定力,心猿意马,而且其心中所思所想的大多是私欲方面的事。因此,要先教他静坐,借以止息思虑。久而久之,一直等他的心逐渐安定下来。但若一味悬空守静,像槁木死灰一般,也没有什么用,此时必须教他做省察克治的功夫。这种功夫需绵绵密密不能间断,好比铲除盗贼,要有彻底清除的决心。没事的时候,将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深入地省察克治,一定要将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复发,才算痛快。就好比猫捉老鼠,眼睛一边盯着,耳朵还一边听着,只要有一丝私心杂念生起,就将其摒弃,态度坚决,不能姑息迁就给它方便,更不能窝藏它,也不能网开一面让它逃走,这才是真功夫。只有这样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等到心中没有私欲可除,自然可以轻轻松松地端坐拱手。虽然《易经》里也说‘何思何虑’,但这不是初学的人该干的事情,初学者必须思考省察克治的功夫,这就是思诚,只保持一个天理在心中,等到它完全纯正,便是‘何思何虑’了。”

浩然正气,连鬼都怕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1]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2]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3]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注释

[1]集义:意思是经常积累善心善行。语出《论语·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这是孟子解释浩然正气特征的一段话。

[2]子莘: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阳明最早的福建弟子。

[3]子思:孔子的孙子,相传为曾子的学生,《中庸》的作者。

译文

陆澄问:“有人夜里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只是因为平时不经常积累善心善行而心中有所愧疚,所以才会怕鬼。如果平素的行为合乎神明,心中坦荡光明,哪里会怕鬼呢?”

子莘说:“正直的鬼不可怕,但邪恶的鬼不管好人坏人都会伤害,所以难免会有些害怕。”

先生说:“邪鬼怎能迷惑正直的人?有怕这个念头,就说明人心不正。之所以有被鬼迷惑的,并不是鬼迷惑了人,是人自己的心迷惑了自己。例如,人好色,就是被色鬼迷惑;贪财,就是被贪财鬼迷惑;不该怒而怒,就是被怒鬼迷惑;不该怕而怕,就是被怕鬼迷惑。”

“定是心的本体,也就是天理。动与静,只是天理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下的表现形式。”

陆澄向先生请教《大学》、《中庸》两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概括了《大学》一书的宗旨,写了《中庸》的第一章。”

正名很重要

问:“孔子正名[1]。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2]。’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3],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1]正名:使名分恰当。语出《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孔子认为,为政治国必须先有恰当的名分,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严格遵守伦理、尊卑、等级的秩序。

[2]废辄立郢:春秋时卫国的一段史事,朱熹《论语集注》引胡氏语:“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过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

[3]“君君”句:语出《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为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都要遵守各自的行为规范,这样天下才能太平。

译文

陆澄问:“孔子主张端正名分。朱熹在集注中说孔子是‘要对上报告天子,对下告诉诸侯,废除公子辄而拥立公子郢’。这种说法对吗?”

先生说:“恐怕不是这样。哪有一个人对待我恭敬有礼,让我帮助治理国家,我一掌权就先去废掉他,这恐怕不符合人情天理。孔子既然肯帮助辄治理国家,一定是辄放心地把国家委托给他,悉心听从他的教导。孔子的品德高尚,心灵至诚,想必是已经感化了卫辄,使他知道没有父亲就不能算做一个真正的人,因此,卫辄必定痛哭奔走,亲自去迎接父亲回来。父子之爱出自人的天性,卫辄能悔悟过错、痛改前非,如此真切,蒯聩哪能不被彻底感动?蒯聩回来以后,卫辄会将国家交给父亲,并请求父亲杀了他以弥补自己的罪过。而蒯聩已经被儿子的行为感化,又有孔子在中间诚恳调解,当然决不会接受治理国家的担子,仍然会让辄继续治理国家,大臣和百姓也一定会让辄继续做国君。卫辄于是自己揭露了自己的罪行,请示天子,昭告诸侯,一定要将卫国还给父亲。蒯聩与众大臣百姓们也都赞赏辄的忏悔和仁孝的美德,也请示天子,昭告诸侯,一定要卫辄继续担任国君。于是上上下下一致要求卫辄继续做他们的国君。卫辄迫不得已,于是像后世太上皇制度一样,率领众大臣和全国百姓尊奉父亲为太公,使其养尊处优,然后,卫辄才重新做了卫国的国君。这样国君、大臣、父亲、儿子都恪守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顺,从此天下就好治理了。孔子说的使名分恰当,大概就是这样吧!”

忧患之日正是用功之时

澄在鸿胪寺[1]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2]。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3],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4],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1]鸿胪寺:掌管赞导相礼的衙门。王阳明于正德九年(1514)升任南京鸿胪寺卿,许多弟子随他前往。仓居,在衙舍居住。

[2]有所忧患不得其正:语出《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zhì),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3]毁不灭性:意思是孝子哀伤但以不能伤害性命为限。语出《孝经·丧亲》:

“孝子之丧亲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

[4]体用一源:语出《伊川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问。”意为体与用同出于一个源头,即易,它们虽然有或者显著或者微妙的差异,却是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官衙居住,突然接到家信,说他的儿子病危,陆澄心里极为担忧郁闷,几乎不能承受。

先生说:“此时正适宜做功夫,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种时候磨炼自己。父亲关爱儿子,自然是人间至情,但是天理也应该中正适度,超过这个度就表明心中有了私欲。人在这时多认为按照天理应当忧伤,于是就一味悲伤不能自拔,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一般来说,七情一旦发作,往往过分的多,不足的很少。但其实只要稍稍有点过分,便不是心的本体,必须进行调节直到适中为止。比如父母去世,作为人子难道不想一下子哭死,才能化解心中的悲痛?然而圣人说过:‘毁不灭性。’这并不是圣人非要强人所难,而是因为天理本体自然有个限度,凡事不能超过这个限度。人一旦真正认识了心体,自然会明白不能有分毫增减。”

先生说:“不能说常人都有‘未发之中’的状态。因为‘体用一源’,有什么样的体就有什么样的用,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现在的人没有做到‘发而皆中节’,就可以知道那是因为他‘未发之中’的状态还没能完全得到。”

有事无事常养气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1]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2]

“‘夜气’[3]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4]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澄问“操存舍亡”[5]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6],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向邪?”

注释

[1]初九,潜龙勿用:《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象征阳刚正气(以龙代表之)在发展的初始阶段,因其势尚弱,宜潜伏蓄势,不宜主动发挥作用。初九,指乾卦从下数第一爻,亦称初画。易经中用九代表阳爻,用六代表阴爻。

[2]辞、象、变、占:《易经·系辞上》:“《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象,即用卦爻等符号比拟自然界和社会的形态与变化。

[3]夜气:人在夜里,经过休养之后,产生清明和善的心气。语出《孟子·告子上》:“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4]翕聚(xījù):会聚。如宋朝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余行天下,凡通都会府,山水固皆翕聚;至于百家之邑,十室之市,亦必倚山带溪,气象回合。”

[5]操存舍亡:语出《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操,指保持人的善良本心。乡,通“向”,即方向。

[6]腔子:指胸腔。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心要在腔子里。”

译文

先生说:“《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其卦象是初九爻,其变化是出现新爻,其占卜用的是卦辞和爻辞。”

先生说:“‘夜气’是就普通人来说的。学者如果能在本心做功夫,不论白天有没有事情,心中都有清明和善的心气积聚。圣人因此不需要讲求‘夜气’。”

陆澄向先生请教《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

先生说:“‘出入无时,莫知其向’,这虽然是就普通人的心而言,学者也应该知道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这样操存功夫才不会有毛病。不能随便说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如果论及心的本体,原本是无所谓出和入的。如果论及出入,那么思维运用就是出,然而人的主宰明明就在心里,哪里会有出?既然没有出,哪里会有入?程颐所说的‘心腔’,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一天到晚应酬不止,也不会超出天理,就是在心腔里。如果超出天理,就是所谓的放,就是所谓的亡。”

先生又说:“心的出和入只是运动和静止而已,运动和静止无常,哪里会有方向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