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澄录(1)
专注在天理上
陆澄[1]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2]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3],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注释
[1]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浙江吴兴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寄予厚望的一个学生。
[2]结圣胎:圣胎是道教金丹修炼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此时行者经过较长时间的持戒存神练气,全身的能量因很少泄漏而不断积聚,精气神开始在丹田中凝结,但还没有成形冲出体外,故名圣胎,是成仙的基础。
[3]美大圣神:指儒者道德完善的几种境界。语出《孟子·尽心下》:“可欲之为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之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驯,逐渐。
译文
陆澄问:“专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专注在读书上,接待客人,就一心专注在接待客人上,这样做是专一吗?”
先生说:“好色就一心专注在好色上,好财物就一心专注在喜好财物上,这可以称为专一吗?这是追逐物欲,不叫专一。专一是一心专注于天理圣道上。”
陆澄又向先生请教立志的问题。
先生说:“只要念念不忘存养天理,就是立志。若能不忘记这一点,久而久之,不断积累,天理、正气自然会在心中凝结,就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一样。在心中长期保持这种天理状态,训练它、充实它,使其逐渐达到孟子所说的美、大、圣、神境界,也只是从存养天理这一意念不断保持发扬开来的。”
先生说:“白天做功夫,容易受外界影响,如果感觉纷扰,就采用静坐的方法对治;如果感觉懒得看书,就去看书。这就是对症下药。”
“与朋友相处,务必要相互谦让,才会获得益处,相互争高低只会带来损失。”
好名的毛病
孟源[1]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辩。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无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1]孟源:字伯生,滁州人(今安徽滁县)人,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贪图虚名的毛病,先生曾多次呵责他。一天,先生刚刚批评过他,有一个朋友陈述自己近来练功夫的详情,请先生指正。孟源在旁边说:
“你现在的情况只是拣着了我以前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病又犯了!”孟源脸色大变,想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你的病又犯了!”于是开导他说:“这是你一生最大的病根。就好比,方圆一丈的地里栽着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壤的肥力,只用来滋养这个树根,四周即使种上优良的谷种,上面被大树的叶子遮住阳光,下面又被大树的根盘结,庄稼怎么能生长得好呢?必须砍了这棵大树,把树根清理干净,才可以种植优良的种子。要不然的话,任凭你再耕耘培土,也只是滋养那个树根。”
圣人之心如明镜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功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1]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曰:“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2]?”
注释
[1]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程颐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意为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时,万事万物的理已经在冥冥之中存在了。
[2]望道而未之见:语出《孟子·离娄下》:“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意为文王渴求圣道,虽然道在眼前,却仍像从未见过道那样不懈地追求。
译文
陆澄问:“后世著述那么多,恐怕会扰乱正宗的儒学。”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浑然一体,圣贤把天理写在书上,如同给人画像,能展示给人的不过是一个大致的轮廓,由此使人探求画像的本人。至于圣人的精神风貌、谈吐举止,本来就是不能传的。后世的著述,是又将圣人画像的轮廓模仿抄写,而且妄自评判,添枝加叶,借以炫耀自己的技能,这样与圣人所要传达的精神实质就更远了。”
陆澄问:“圣人的应变能力无穷无尽,莫非是他们预先研究谋划过?”
先生说:“怎么可能研究谋划那么多呢?圣人的心犹如明镜,只因为它很明亮,所以能够随外界所感而应变自如,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在镜中被照出来的。但也不可能出现先前所照的物象还能留在镜子里,没有照过的物象能够预先出现在镜子中的情况。若按后人的说法,圣人对什么事都预先研究谋划过,这就与圣人的学说背道而驰了。周公制礼仪作音乐以教化世人,是圣人可以做到的,那尧舜为何不做而非要等到周朝让周公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教化后世,也是圣人能做到的,周公为何没有先做了而非要等到春秋让孔子来做呢?由此我们知道圣人处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才能成就与这个时期相应的特定的功业。只怕镜子不明亮,不怕它有物而不能照。探究事物的运行变化,与用镜子照物的道理相同,学者须先有一个‘明’的功夫。对学者来说,只怕不能穷尽事理的变化,只怕自己的心不能明亮如镜。”
陆澄说:“既然这样,那么程颐先生所说的‘宇宙间还是一片混沌时,万事万物的理已经在冥冥之中存在了’,这句话应如何理解?”
先生说:“这句话本来是正确的,只是世人没有好好理解,也就有问题了。”
一天,先生说:“义理没有固定统一的规定,它是无穷无尽的。我跟你讲解学问,你不能稍有收获就说不过如此,实际上即使再讲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仍然没有止境。”
隔了一天先生又说:“像尧舜已经够圣明了,然而尧舜之上,善也没有穷尽;像桀纣已经是够可恶了,然而桀纣之下,恶也没有穷尽。倘若桀纣不死,他们的恶难道就只有那些吗?倘若善有穷尽的话,周文王怎么会‘虽然道在眼前,却仍像从未见过道那样不懈地追求’呢?”
道理明白,在事上却做不了主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1]。”
注释
[1]静亦定,动亦定:语出《河南程氏遗书》“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这是一种定的境界。
译文
陆澄问:“静心内守的时候也觉得某种想法很好,可是一遇到事就身不由己,不能按那种思路去做,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那是因为你仅仅知道静心修养,而不知道努力做一番克己的功夫。这样,遇到事脚跟就站不稳,无法坚持自己的正确想法。人必须在事上磨炼,才能立得稳,不为人欲所动,才能做到‘静亦定,动亦定’。”
上达与下学不可分
问上达[1]功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2],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3],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功,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注释
[1]上达:意为参悟天理,是儒家“尊德性”一派的具体用功方法。语出《论语·宪问》:“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2]下学:意为关于事物的基本知识,是儒家“道问学”一派的具体用功方法。语出《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忧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3]日夜之所息:语出《孟子·告子上》:“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参悟天理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儒者教学生,只要涉及精微的地方,就说‘上达’的功夫还不到学的时候,只学一些‘下学’的基本知识,这是把‘上达’和‘下学’分成了两部分。实际上,眼睛可以看见、耳朵可以听到、嘴巴可以说出来、心里可以思考得到的,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巴说不出、心里想不到的,才是‘上达’。就好像种树,栽培、灌溉属于‘下学’,至于树木日夜生长,逐渐枝叶茂盛,才是‘上达’,这岂是人所能干预的呢?所以凡是可以用功、可以用语言说的,都是‘下学’,而‘上达’则被包含在‘下学’里。凡是圣人所谈到的,虽然极其精微,也都是‘下学’。学者只要在‘下学’里用功,自然就会达到‘上达’的功夫,不需要再在别处另外寻求‘上达’的功夫。”
陆澄问:“如何做‘惟精’、‘惟一’的功夫?”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宰和目的,‘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不是在‘惟精’之外又有个‘惟一’。‘精’字有个‘米’字旁,我们姑且拿米来打个比方。要让大米变得纯净洁白,就是‘惟一’的意思,然而如果不对稻谷进行舂、簸、筛、拣的‘惟精’的功夫,大米就不可能变得纯净洁白。舂、簸、筛、拣是‘惟精’的功夫,然而也不过是为了让大米纯净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其实都是‘惟精’的功夫,目的都是为了求得‘惟一’。其他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它们的道理都是一样的。”
“知为行的开始,行为知的结果。圣学只是一个功夫,不要把知与行分开当作两件事。”
“宁静存心”不一定就是“未发之中”
“漆雕开[1]曰:‘吾斯之未能信。[2]’夫子说之。子路[3]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4]’曾点[5]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6]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释
[1]漆雕开:鲁国人,字子若,孔子的学生。
[2]吾斯之未能信:语出《论语·公冶长》:“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