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节俭有道(5)
在荒蛮时代,野蛮人生活简单,是大自然之子。当他吃饱睡够,神清气爽,便可以再考虑重新上路。是呢,他居住在苍穹的篷帐下面,不是穿过峡谷,便是踱过平原,或是攀登高山。可是,如今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从前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经变成一个农夫,而在树荫下庇荫的人已经变成一个管家。我们不再风餐露宿,我们安居在大地上,忘记了天空。我们信奉基督教,无非当它是一种改良农业的方法而已。我们为今生建设府邸家宅,为身后建造墓地。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表达着人类怎样摆脱这种境况而进行的挣扎,但我们的艺术效果不过是把我们这屈辱的境遇弄得舒适一点,而那比较高级的境界却被遗忘了。艺术作品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地,就算有什么作品流传了下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屋或街道都不能为它提供恰当的生存环境。我们连挂一张画的钉子都没有,也没有一个台架来安装英雄或圣者的胸像。当我想起我们的房屋是怎样建筑的,是怎样付款或还没付清,它们家庭的内部经济又是怎样的一回事,就暗自纳闷,为什么宾客赞赏壁炉架上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地板不会一下子坍下去,让它掉落到地窖中去,一直落到坚固的的基岩上。我不能不看到,世人向往着所谓富有和优雅的生活,我压根也欣赏不了那些点缀生活的艺术品,我专注于人们的跳跃之上,想起人类肌肉能达到的最高的跳高纪录,还是某些流浪的人保持的,据说他们能跳离地面二十五英尺之高。没有东西支持的话,即使跳到了这样的高度,一定还会回落到地上来。因此,我不禁要问问那些举止不妥的产业所有者一个问题:你是97%个失败的人当中一个人呢,还是属于3%的成功者之列?回答了这个问题,也许我会去看看你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它们只不过是一些装饰罢了。车子套在马前面,既不美观,也没有用处。我们在用漂亮的饰物装饰房屋之前,必须把墙壁剥去一层,还得把我们的生命剥除一层,还要有出色的家务管理和美好的生活作为基础:要知道,美的品位最好在户外培养,在那里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管家。
老约翰逊[9]在他的《神奇的造化》一书中谈到了这个城镇的那些早期的移民,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在小山坡上挖掘窑洞作为自己的栖息之地,他们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材上,再在最高的那边生了冒浓烟的火来烘烤泥土。”他说,他们并没有给“给自己造房子”,直到“土地在上帝的恩赐下为他们带来了足够的面包,养活他们”,没想到,第一年的收成不尽如人意,“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不得不减少节食缩食”。1650年,新尼德兰州的秘书长曾这样描写移民生活:“在新尼德兰的那些人,特别是在新英格兰的人们,刚开始是无法按照他们的心愿建造农舍的,他们在地上挖个方形、像地窖一样的坑,六七英尺深,长和宽符合自己的需要就行,然后在坑的四周装上木板、在缝隙中填充树皮或者别的材料,这样可以防止泥土掉落,还在地上铺了木板,顶上用圆木做成天花板,架起了一个圆圆的、有坡度的屋顶,再在上面铺上树皮或绿草皮,这样干爽而又温暖,他们全家就可以在里面住上两三年,甚至四年。而且,这些地窖中还会按照家庭人口的多少隔出了一些小房间。新英格兰的有钱人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殖民地建立初期,也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不会为建造房屋而浪费时间,导致下一季粮食青黄不接;第二,他们不希望让自己从本国带来的大批贫穷劳工感觉到灰心。等三四年之后,这里的田野已适宜耕种,他们才花上几千元钱,给自己修建漂亮的房子。”
可以看出,我们的祖先采取这种做法,说明他们是非常小心谨慎的,他们的原则似乎是首先要满足当务之急。而现在,我们最紧迫的需求得到满足了吗?想到要给自己修建一所奢华的房屋,我就泄气了,因为看来这与文明不一致,我们至今还不得不把我们的精神食粮削减,减得比我们的祖先的黑面包片还要薄很多。这倒不是说,在最初的阶段里可以完全忽略掉一切建筑的装饰,而是说可以把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装潢得美一点,犹如贝壳的内壁,但千万不可过分华丽。可是,我曾经走进过一两座这样的房子,它们的内部根本不是这样布置的。
然而,今天我们没有退化到住窑洞、住棚屋,或穿兽皮的程度,也就是说,那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换来的便利人类的发明与工业的贡献也还是应该接受的。在我们这一带,木板、木瓦、石灰、砖块比可以住人的窑洞更便宜一些,整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上好的黏土或平整的石板也更容易找到。我这样说不算外行吧,因为我既有这方面的知识,也有这方面的实践经验。只要动一动脑筋,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些材料,使我们跟如今最富有的人相比过犹而无不及,使我们的文明成为一种祝福。文明人不过是比野蛮人更有经验、更加聪明一些而己,不过,我还是赶快来说说自己的实验吧。
我的简朴实验
1845年3月底的时候,我借来一柄斧头,来到瓦尔登湖畔的树林里,在离我准备造房子的地点的附近,开始砍伐一些幼龄但如箭矢似的高耸入云的松木作为造房子用的木材。开了工才知道缺东少西的,不过,这也不失让你的朋友们对你的事业产生兴趣的一个妙法。斧头的主人在借给斧头的时候叮嘱我说,那可是他的宝贝儿呢;可是我归还他时,斧头是越发锋利了。我干活的地方位于一个景色宜人的山坡,放眼望去,满山松树,穿过松林能看见湖水,林中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在那里,小小的松树和山核桃树生机盎然。湖水的冰棱还没有完全融化,开裂处黑乎乎地渗着水。我在那里伐木的几天,还零星下过几次小雪;但当我走出树林,沿着铁轨往回走的时候,在大部分的地方只看见绵延不绝、一直向前延伸的黄沙在灰蒙蒙的暮霭中闪着微微的光,而铁轨也在春日越发亮了。我听到云雀、小鹟和别的鸟儿在歌唱着一起来迎接这新的一年。春回大地的时候,令人厌烦的冬日正跟冻土一起渐渐消融,而蛰伏的生命开始舒伸了。有一天,我的斧头柄掉了,我砍了一段青青的山核桃木来做成一个楔子,用楔子潜入斧头眼儿中,用一块石头敲紧了它,然后把整个斧头浸在湖水中,好让那木楔子涨大一些,这时我看到一条赤练蛇窜入水中,大约在湖水底躺了一刻钟;也许它还没有完全从蛰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想必,人类还残留在原始的状态中,恐怕也是处于相同的原因。可是人类如果感到万木之春的影响而觉醒,那么,他们的生命层次必然会升得更高。以前,我在降霜的清晨在路上看到过一些蛇,它们的身子有些部分依然僵硬,不够灵活,等待太阳出来把它们唤醒。4月1日下了雨,冰融化了,水汽很重,几乎整个上午都是雾蒙蒙的,我听到一只掉队的孤雁独自在湖面上游荡,发出迷茫的哀鸣声,如同大雾中的精灵。
这样一连几天,我用那小斧头不停地砍砍削削,把它们切削成立柱、门柱和椽木,并没有思考什么,只是自己在独自歌唱——
人们说自己见多识广;
瞧瞧,他们长出了翅膀,
科学,艺术,
还有千般技巧;
其实,只有吹拂的风,
才是他们全部的知晓。
我把主要的木材砍成6英寸见方,大部分立柱只砍两边,椽木和地板木料只砍一面,其余几面的树皮还保留着,因此它们跟锯子锯出来一样地笔直,而且更加结实。每一根木料都挖了榫眼,在顶上劈出了榫头。在林中过的白昼往往很短,我常常带一些牛油面包当午餐,正午时分,坐在我砍伐下来的松树枝上,读读包扎面包的新闻报纸,面包上散发着松香味儿,因为我手上有一层厚厚的松脂。在我收工以前,我和松树成了朋友,尽管我砍伐了几株,却并没有和它们结冤,反而和它们越来越亲密了。有时候,林中的闲游者被斧头发出的伐木声吸引了过来,我们就站在碎木屑上闲聊。
我干活儿不紧不慢,从不着急,只是尽力去做而已,到四月中旬,我的屋架已经做好了,可以立起来了。我已经买下詹姆斯·科林斯——一个在菲茨堡铁路上工作的爱尔兰人的小木屋,来使用那些木板。詹姆斯·科林斯的小木屋被认为是不多见的好房子。
我找他去的时候,他不在家。我独自在屋子外面溜达了一圈儿,那窗子又深又高。屋很小,有一个三角形的屋顶,四周堆积着五英尺高的垃圾,好像一个肥料堆。屋顶虽然被太阳晒得翘裂而且发脆,但还算是完整的木料。没有门框,门板下有一道长年可供群鸡进出的通道。科林斯太太来到门口,邀我到室内去看看。我一走近,一群鸡便慌乱地跑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光线暗淡,地板脏脏的,湿嗒嗒的,有些发黏,也有些松动,东一块儿,西一块儿,似乎一挪动就会裂开。她点亮了一盏灯,给我看屋顶的里边和四周的墙壁,还有一直伸到床底下去的地板,她提醒我可别踏入地窖中去,那其实是一个两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屋顶和四周的木板都是好的,还有一扇窗户也是好的”——原来是两个方框,最近只有小猫在那里进进出出。屋里有一只火炉,一张床,一个坐的地方,还有一个婴儿,一把丝质的遮阳伞,还有一面镀金的镜子,以及一只全新的咖啡磨,钉牢在一块幼橡木上,这便是科林斯夫妇的全部家当了。这笔买卖很快就谈妥了,因为这时候詹姆斯也回来啦。当天晚上,我支付他4美元25美分,他在明天早晨5点搬走,不能再把房子卖给其他人了;6点钟,我那棚屋的产权就归我所有了。他说,最好来得早一点,趁别人还来不及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数目不清而又不公道的要求。他告诉我这是唯一的麻烦。6点钟,我在路上碰到他们一家人。一个大包裹里塞满了他们全部的家当——床、咖啡磨、镜子、母鸡,唯有那只猫不在里面,因为它已经跑进树林,成为野猫,后来它不小心触上了一只捕捉土拨鼠的捕捉器,成了一只死猫。
当天的早晨,我就把这棚屋拆了,拔下木料上的钉子,用小车把木料搬运到湖边的草地上,让太阳再把它们晒回原来的形状。一只早起的画眉鸟在我驾车经过林中小径时,冲着我歌唱。一个叫帕特里克的年轻人却不怀好意地告诉我,邻居爱尔兰人西莱,趁装车的间隙偷偷把那些还能用钉子、骑马钉和大钉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等我回去,他就站在废墟旁,满不在乎地对我说:我已经干完了。此时此刻,他在那里代表众人,使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看上去就像是特洛伊城众神的撤离。
我在南边的山坡给自己挖了一个地窖,曾经有一只土拨鼠在那里打过洞。我挖去了漆树和黑莓的根,以及植被在土壤深处的根须,直挖到一片良好的沙地;地窖大概六英尺见方,七英尺深,这样即使冬天再怎么冷,土豆也决不会冻坏了。地窖四周装有木板,没有砌上石块;太阳照不进来,沙粒也不会流下来。这个活儿花了我两小时。我对于破土挖掘特别感兴趣,差不多在所有的纬度上,人们只消挖下去,都能找到恒温的地方。至今,城市中那些最豪华的住宅里还有地窖,他们在里面储藏块根植物,将来即使地面上的建筑全部毁坏之后,后代人还是能发现它遗留在地皮上的凹痕。所谓房屋,只不过是通往地洞的一些门廊而已。
最后,在5月初,我在熟人的帮忙下把屋架立了起来,其实这也没多大必要,我只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跟邻舍联络联络感情。把屋架立起来,我倍感荣幸。我相信,终有一天,大家还要一起来竖立一个更高的屋架。7月4日,我搬进了屋子,因为那时屋顶刚装上,木板刚钉齐,这些木板都削成薄边镶合在一起,防雨是不成问题的。但在钉木板之前,我已经在屋子的一端砌好一个烟囱的基座,所用的大概两车石块,都是我从湖边捡来的。但直到秋天锄完了地,烟囱才算完工,这此后不久就必须生火取暖了,而前些时候我总是一大清早就在野外做饭。这种方式,从某些方面讲我至今还认为比一般的方式更便利、更惬意一些。如果在面包还没烤好时碰上刮风下雨,我就会拿几块木板遮挡一下,躲在下面继续烤面包,就这样,我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那些日子里我只顾干活、很少读书。不过,散落在地上的破纸、单据,或者台布,都给我带了无限的乐趣,毫不逊色阅读《伊利亚特》带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