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天涯海角是归程
他是一个完美的演员,更是一个完美的设计者。
如若人生是折子戏,那么他不仅站到了舞台中央,做了声色俱佳的主角,而且掌控了舞台的布景、道具,甚至戏剧情节的走向都由他亲自设定。
水穿过平原,跃上高山,跌落低谷,最终抵达大海。他走过风流倜傥的锦瑟年华,风光无限,而后犹如落叶归根般,洗尽铅华,回归自我与本心,最终渡到彼岸。
水日夜不息,他片刻不停。唱词先是秾华缛丽,像是一幅柔亮艳丽的图景;声腔婉转撩人,像是瓷杯中盛放的蜜水。彼时,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光鲜动人,难免让人想到大观园里那个眼角堆放着万种情思的贾宝玉。
只是,花开终有花落时。阅尽人间浮沉事,看遍尘世多姿景,他决绝地将大观园的布景换成山林掩映的寺庙。帷幕暂时闭合,他走向后台,脱下黛青色的锦缎衣袍,摘下镶着白玉珠的丝绒碗帽。帷幕再次拉开时,他已成了身披袈裟、脚穿草鞋,手执锡杖的僧人。此时的唱词真淳而质朴,如同陶渊明笔下那片桃花源;声腔圆润而平缓,好似波澜不起的深潭。朦胧烟雨中,他登上通往极乐世界的小船,渐行渐远,只留给观众一个清癯的背影。
父亲给他取名为李叔同。童年时,母亲唤他的乳名,成蹊;风月场中,他告诉美人他名为惜霜;求学途中,他给自己取名为李广平;漂洋渡海后,他时而称自己李哀,时而唤自己李岸。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份心境,都是戏剧中的特定角色。名字随时可改,场景随时可换,一切都由他自己决定。
姹紫嫣红看遍后,他忽的有些倦了。红尘中熙熙攘攘,谄媚的笑,美人的脸,说过就忘的誓言,把酒对月的唱和,忽明忽暗的灯火,他置身人群中仍感孤寂。盛世已过,牡丹将谢,心在风中流浪。他不允许自己狼狈地度过余生,于是几经挣扎,几度寻觅,终寻到了灵魂的归宿。当众人还在红尘中兜兜转转时,他已经完成了华丽的转身。先前那些名字,那些身份,他没有遗弃,更不曾回避,而是将其寄存在平行时光中,任其在风中飘荡。
发丝纷纷扬扬落下时,李叔同变为弘一法师。从此之后,他对一切都有了新的阐释。爱,不再是俗世之爱,而是慈悲之爱:前者是虚妄,转瞬即逝;后者惠及万物,永恒不变。生命,不以死为界,肉身可消殒,灵魂则不朽。修行之路,漫长而曲折,它不在脚下,而在心间,它无终点可言。
每一步,他都用力、用情、用心在走。每一个场景,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一句台词,都是删了又改,却自然至极。最终,梦境与现实趋同,身躯与灵魂同步,感悟与行动渐深。他在有限的生命里,设计并演出了一场毫无破绽、无法超越的无限人生。
临终时,他为自己演出的折子戏下了这样一个定义:悲欣交集,即欢乐与悲伤交织,满足与遗憾并存,得到与失去毗邻。
灯火阑珊之际,清风翻开泛黄的书页,我得以在漫漫长途中与他重逢。字里行间,满是他何年在何处做了何事,几时几刻作了何诗、赋了何词,生硬而客观,详尽却无情。而我则在字与句的罅隙中,看到了那些无声的言语。
于是,我收拾行囊,准备与他一起上路,看他怎样在世间辗转,听闻他如何在灯火阑珊之际叹息,陪他走过茫茫旷野,又越过重重山谷。时而,我是他的童年玩伴,时而我是他的倾心的爱人,时而我是他切磋技艺的同窗,时而我是他的僧友。舞台布景与道具换了又换,戏剧情节在跌宕起伏中向前推进。看戏之人关注他的唱词,而我关注他的神情;旁人品评他的艺术与成就,为他遁入空门而惋惜,而我拨开层层迷雾,潜入他的内心,去寻觅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线索。
当他最后一次谢幕时,观众无不掩面而泣,而我低头看见一轮圆月在湖心荡漾,岸边弯曲的枝丫上缀满花朵,清风拂过一片婆娑的树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万物皆觅到了自己的归宿。
不知何处笛声又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今日告别,是为明日之重逢。心存爱意,天涯海角即是归程。
桂花的香味在夜里弥漫,他的心路历程在墨香中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