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的改装(1)
假如我现在就声称所有的梦都是“愿望的实现”,我确信必会招致最强烈的辩驳。批评我的人将会说:“梦能够被解释为‘愿望的实现’的说法,其实不是创举,过去如:拉德斯托克、沃尔克特、普金吉、格利辛格尔等已有此论,但要说在以“愿望的实现”为内容以外,就没有其他梦,那就未免以偏概全,成为站不住脚的谬论。反之,充满不愉快内容的梦,却是常见的。悲观哲学家哈特曼最反对这种‘梦是愿望实现’的观点。”在他的《潜意识的哲学》的第二部里,他说:“……至于梦,可认为是日间活动中,除了理性上、艺术上较惬意的享受之外的,一切烦恼全部带入睡境所造成的结果。事实上,甚至别的一些不大悲观的观察者,也都同意梦里痛苦不祥的内容要比愿望实现的情形多些。有两位女士,韦德和哈拉姆曾用她们自己的梦,以统计数字表示出梦较多沮丧失望的内容,她们发现58%的梦是不尽如人意的,而仅有28.6%是愉快的内容。除了那些带入我们梦境中的痛苦以外,还有一些令人无法忍受,甚至把人惊醒的‘焦虑的梦’。也就是这种梦常使小孩睡觉时吓得惊醒而大哭大叫。然而,最显然的愿望实现的梦,也只有在儿童中才能产生。因此,梦未必全是‘愿望的实现’。”
由此看来,似乎“焦虑不安的梦”的实例,足以推翻前面所提的梦,而且,还可因此指斥愿望实现的说法为无稽之谈。
但是,要想对以上这种好像是振振有词的反调给以辩驳也并不难,我们只需注意到,我们对梦的解释不是就其梦的表面内容作的解释,而是以探究梦里头所隐藏的思想内容所作的解释。现在让我们来认真比较一下梦的显意与隐意吧!梦的显意,确实常常是令人痛苦的,但有谁曾花精力去找那隐藏在其中的更深一层的意义呢?若是没有下过这份功夫,那么,所持的两种反对论调也就经不起推敲!因为我们那些痛苦的梦,假如经过潜心分析的话,又有谁敢说它不是蕴涵着愿望实现的意义呢?
在科学的研究中,当一个难题解不开时,莫如再加上一道难题,一同来考虑,有时反而能找到意外的解决办法。就像你把两个胡桃核凑在一起敲碎,比一个个分别敲碎容易。所以,我们现在不只要解决这一个问题——“痛苦的梦,如何解释为‘愿望的实现’?”还要再考虑另一个我们以前所提出的问题:“何以那些粗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梦,需要通过层层辨析,方可看出也是愿望实现的意思呢?”就以伊玛打针这件事情来说,这并非一个痛苦的梦,并且经过解析,得以充分看出,确实是“愿望的实现”,但为什么必须得经过这段解释呢?难道就无法直接看出它的意义吗?实际上,伊玛打针的梦,以表象看来,无论是读者们乃至做梦者本人,在分析之前,都无法看出竟是做梦者愿望的实现。若是我们把“梦是需要解释的”看作是一种梦的特点,将其称为“梦的改装现象”,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梦的改装的来源是什么?”
至于梦这个问题,很多可能的问题都将被提出,例如,有人认为,睡觉时一个人是无法对自己的梦中想法有个切实的表达的。或者说,梦的分析需找出另一种解说。因而,我将在这里再举出我自己的第二个梦,当然也难免会把个人的一些私事鲁莽地公布于众,以便能作更清楚地解释,但是我确信这样做是值得的。
前言
在1897年春季,我得知有两位我们大学的教授,推举我升为临时教授(professor extraordinarius,大致相当于助教)。这消息真的令我极为高兴,而且我也对两位杰出人物对我的垂青感到意外。我立刻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太期待奇迹的出现,因为过去几年,校方已经数次拒绝这种推荐,而且,还有许多比我资深的或同年的同事,也都已等待了几年,却毫无消息。而我自认为并不比他们高超多少。因此,我决定还是宁肯听任自己失望,也决不乱存奢望。我自知自己并非是有野心之辈,而且,虽没有那种教授身份,但我过得还算十分惬意。或许那葡萄是吊得过高了吧,也使我难免有酸葡萄之讥!
一个晚上,一位朋友R先生来看我。他的遭遇始终是使我引为他山之石而自戒的。他很早就已被推荐为教授头衔(对病人而言,有了这头衔的人有如神仙一般的神气),而他也比我较不死心,因而,经常向上司追问何日晋升的可能性。这一次他告诉我,他在忍无可忍之下,坦白地逼问上司,他之所以迟迟未能晋升的原因是否与他本身的宗教派别有牵连。结果,上司的答复是,目前由于众议,他的确无法晋升,他说:“至少目前我已清楚我自己的处境。”我这朋友所告诉我的并非是什么新消息,但至少他增加了我的自知之明,因为我和他是同样的教派。
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就把当晚所做的梦记录下来了,它包括两种想法和两个人物,而一个想法紧跟着的便是一个人物,在梦中分为两部分出现。但在这里,我只需提出这梦的上半部,因为下半部与我这里所要说的无多大关系。
一、“我的朋友R先生”是“和我极有感情的叔叔!”
二、“我很近地看着他的脸,有些变了形,似乎脸拉长了,腮边上长满黄胡子,看来很有特色”,接着有两个别的梦,一个人物和一个想法,我就此从略。
这怪梦的解释如下:
当天早上我回想这个梦时,不觉付之一笑,“嘿!多么无聊的梦!”但是,我却始终不能释怀,并且,整天出现在脑中。终于到了晚上,我开始责备自己,“当我自己在对病人作梦的解释时,假如他们说他的梦太荒唐、太无聊、不值得一提,我自己也一定会怀疑中间必有隐情,而且非探个水落石出不可。同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之所以觉得不值得一提,正表示着心中有着怕被分析出来的阻力。“嘿!可千万别让自己溜过去!”所以,我就开始分析工作了。”
“R先生是我的叔叔”: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有一个叔叔,叫做约瑟夫。说起我这位叔叔,真是很可怜,约在三十多年前,一时为了再多赚点钱,竟去触犯刑法,被判了刑。我父亲为了这件不幸的事,在几天之间,头发就变白了。他常说约瑟夫叔叔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大呆子”。那么,假如我梦见R先生是个大呆子,这种论调也太没道理,但我的确在梦中看到那副相貌——长脸黄须,而我叔叔就是长脸,两腮上有迷人的黄胡子。但R先生却是个黑发黑须的家伙。当青春不在时,那黑发是会变灰的,而黑胡子也会一根根地由黑色变为红棕再成为黄棕,最后变为灰色。R先生现在的须色,恰恰是连我见了也伤心的那副苍老颜色。在梦里,我似乎既见到R先生的脸,同时又见到叔叔的脸,有如高尔顿(Galton)的复合照相术——高尔顿擅长把几张长相酷似的面孔重复地感光于同一底片上。因此看来,显然是我心中认为R先生是个大呆子,就和我那叔叔一样。
到现在,我从自己这份解释中还是看不出究竟。我想这中间一定包含某种动机,使我毫不留情地想揭发R先生。但是,事实再明显不过:我叔叔本是个犯人,而R先生决不是什么犯人。喔!对了,他有一次由于骑自行车撞伤了一个学徒而被罚款。难道我会把这事放在心里了吗?这种对比简直是太荒唐了。这时,我又忆起几天前,我与另一位同事N先生的谈话。其实,谈话内容也不外乎那升迁的事。我与N先生在街上相遇,他也被提名晋升教职,并且,他也听说我最近被推荐为副教授的消息,他当场恭喜我,而我拒绝了他。我说:“你可不要再这样揶揄我了,实际上,你也明白现在只是被人提名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于是,他略带勉强地回答:“你可不要这样说,我因为自己有问题,才升不了的。你难道不知道那女人告发我的事吗?我可以告诉你,那案子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卑鄙的敲诈,而我只是尽力想使那被告免于被判刑而招来麻烦,很可能那件事深刻地印在部长的记忆中了。但你呢?可完全是清白的呀!”就这样,我又由梦的解释与趋向引出了一个罪犯人物,我的叔叔约瑟夫代表我的两位被提名晋升教职的同事——一个是“大呆子”,一个是“罪犯”。直至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梦之所以要解释的地方。假如教派的歧视确实是我那朋友得不到晋升的症结所在,那我的晋升同样是无望了。但假如我能找出这两位同事身上我所不存在的其他缺点,那我的晋升希望就不会受到影响。这就是我做梦的程序。梦将R先生变成了大呆子,N先生又变成了罪犯,而我却既不是呆子,也不是罪犯,于是,我便大有希望晋升了,而且,不必担忧R先生告诉我的那桩坏消息。
写到这里,总觉得意犹未尽,对于这份解释的内容,也仍旧不太满意,特别是为了自己晋升高职,竟在梦中如此歪曲那两位我素来敬仰的同事,更是自责不已。幸好,鉴于我自己深知由梦中所分析出的内容,决不是真正的事实,多少也可减轻一下对自己的责备。实际上,我绝对不能相信有人敢说R先生是个大呆子,同样地决不相信N先生会被牵涉在敲诈事件中。当然,我也不相信伊玛真的是因为奥图给她打的那丙基针而病情恶化。总之,如以前所示,梦里所表现的皆是一厢情愿的实现。就愿望实现的内容看来,我的第二个梦,好像比第一个梦来得较不离谱,但实际上,也有些蛛丝马迹勉强可以说明这些或许是事实的毁谤,从而发现这梦的确不是无中生有。因为,当时我的朋友R先生正被他同系的某教授反对,而且我另一位朋友N先生,也私下里悄悄告诉过我一些有关他的不可告人的私事。但我仍要再重申一下我的看法,这个梦还须再深入地解析下去。
现在我忆起那个梦还有一些刚才释梦时未注意到的部分。当我在梦里发现R先生就是我叔叔时,我心里对他产生一种深厚的感情。但究竟这份感情实际上是对谁的呢?当然,对我那个约瑟夫叔叔,我可从来没有这般深厚的感情,而R先生虽与我是长年的好友,但如果我当面对他叙述我梦中对他所具有的那份深厚感情,无疑的,他会感到肉麻。假若我这份感情是针对他的话,以我理智地分析,完全是揉合了他的才华与人格,进而又掺杂进我对叔叔所产生的那种矛盾的感情的夸大,而这份夸大竟是朝着相反方向走的。现在,我终于发现,这份难以言说的感情,并不属于梦的意境或内含的念头,而恰恰相反,它反过来是与梦的内容相违背的,而且,在梦的分析过程中,巧妙地躲过了我的注意力,极可能这便是它的主要功能。我还记得,就在我做这梦的分析前,曾是多么地不情愿,我尽量推迟时间,还一味地嗤之以鼻;而今,从我多年对精神分析的经验看,我深知这种“拖延”“嗤之以鼻”更表现出其中大有文章。实际上,这份感情对梦的内容而言,并无多少关联,但起码表达了我内心对这梦的内容所产生的实在感受。若是女儿不爱吃苹果,她常常连尝都不尝一口就说那苹果特别苦,若是我的病人采取这种行动,我也会马上可以猜到他必有所潜抑。同理,我的梦也是这样。我之所以迟迟不肯去解释这个梦,也不外乎是我对其中某些内容产生了反感,现在,经过如此抽丝剥茧地研究,我才知道自己反对的是把挚友R先生变为大呆子,而我在梦中对R先生那种非同寻常的感情,其实并非是梦里真正的感情,而仅是表示我内心对这释梦工作反感的强烈程度。如果那时,我的梦在一开始就被这个感情所困惑,而获悉与现在相反的解释,那么,我梦中的那份感情便会实现它的目的。也就是说,这感情是有目的的,希望能使我们对梦作改装。我在梦中对R先生恶意中伤,并且不会使我相反的一面——一种确实存在的温厚友谊——浮现到梦的意识来。
上述所发现的道理,推广到各方面都是能够成立的,就如第三章我们所提出的梦,有些是极为简单的愿望达成,而一旦愿望的达成有所“伪装”或“难以辨认”,则会表示梦者本身对此愿望存有顾忌,并且会使这愿望只能以另一种改装的形式来表达。我将在实际的社交生活中找出一些与此内心活动相类似的实例。在社交中,我们有许多虚伪客套,就两个人在一同工作来说,若是其中一个有某种特权,那么,另一位必定对他这份特权时时有所顾忌,那么,他只得对他自己内心想做的行为有所改装,也就是说,他就得戴上一副假面具。实际上,每天我们待人时所应用的礼节,说穿了只不过是这种虚伪。假如为了读者们,我要对我的梦作诚实的解释的话,那我势必要陷入这种自己撕破假面具的尴尬场面。甚至连诗人们也在抱怨这种虚伪的必要性:
“能贯通的最高真理,你都不能坦白地告诉学生们。”(歌德《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费勒斯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