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守门神
大姐十五岁,我家突然多了位门神——我们称之“门神”,外人却把他叫做“守门狗”。他总是八点左右过来,陪收工回家吃早饭的父亲吸上半袋烟、闲聊上几句。然后,在我家吃早饭的呼声中离去。到外面打一转,又回到这里值勤!这时,大人们都已出工。他则帮二姐处理些家务:铡猪草或扫厅堂。在二姐烧火煮潲时,他又会拉过才几岁大的我坐在他旁边,给我讲故事。什么桃园三结义、岳母刺字等典故都是通过他的嘴印到我脑海里的。说到高兴处,他还会常常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花生或糖、或豆子、或瓜果分给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我和二姐吃。中午十二点前,他必然又到外面打一转。这次转得久些,总要转到下午三点多才又转回来。我们晓得:他这是转回家吃中饭了。下午五点多,当夕阳将隐,他就会结束一天的值勤告辞离去。夏天里,他会坐得久些,总是等夕阳将隐才离去。我们晓得:他这是要回家晚饭、洗脚、睡觉了。
如今,他早已作古,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黑黑的,瘦瘦的,长脸,尖下巴,背微驼。头上有些许白发,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大概因为老花,时刻戴着副黑框眼镜。二哥说:他扮孙悟空准像。
他是公社的兽医,吃公粮的,穿着相对体面。由于戴眼镜,比一般农民要显得斯文。他家也在我们大队(后改叫行政“村”),离我家足有七八里。我们大队距公社很远,相隔了好几座山。为了方便群众,夏兽医就被分派到我大队值勤,同时负责附近其它三个大队的牲畜健康。
他开始来我家守门时,我们都当他是图方便。因为我家紧挨马路,与新建的村小隔路相望,算得本大队中心位置。夏兽医坐镇此处,既方便自己出行,又方便求医的人找。但没多久,我们便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大队部离我家并不远,不足100米。而且,夏兽医每次来我家,都会给父亲带来一袋旱烟,有时还递给我几颗糖果。糖果在那时候可不多见!谁家来了城里亲戚才会偶尔吃到。或是办大喜事,如谁家女婚配了等。那些新女婿穷的人家,还未必吃得到,最常见的订亲果品是粗粮饼。我家既无城里亲戚,又未有谁订亲,所以吃不到糖果。夏伯伯带来的糖果,在我记忆里是开吃,因此我特别喜欢他来。
大人们于是醒悟: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之所以如此讨好我家,完全是为了大姐。
父亲原本不喜打听人家私事,但现在为了儿女亲事,不得不这么做。他开始旁敲侧击地询问夏家实况,得知:他家四子。老大已婚,且已育有子。老二年满二十尚未娶妻,但已有了中意对象。老三初中毕业,刚入高中即辍学去当了兵,是家里的尖子,父母的宠儿,外人口中的角色。他人聪明好学,十三岁就能帮忙打针,十五岁已学会治常见的牲畜病。现年十七岁,服兵役已半年。他夫妇的意思,此子的对象不能马虎,要赶早物色个百里挑一的。他本人因为在部队,不方便寻找,只好他这个走村串巷的爹帮忙物色。
其实,早在大姐做贼偷草前,夏兽医便经常来我家闲坐。有时借口歇脚,有时借口讨水喝,每次总要陪父亲吸上半袋烟。后来大姐出了事,父亲觉得没脸见人,躲着不肯出来。夏兽医也来得少了些。但过了几个月,家里的媒人突然多起来,大有趁人之危之势。父亲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偷点花生藤吗?又不是她一个人。再说,那帮子贼里她年纪最小。人小不懂事。人家要偷,她一个年不足十五岁的小姑娘能经得住诱惑?就是再大点,也未必经得住。长这么大,她没让人操过心,没做过别的让人看不起的事。周围人哪个不道她好?就是这次偷草,也没人觉得她不能原谅,是被大姑娘们带坏的。
夏老头大概也是这想法,所以并不嫌弃柳小寒做过贼,且贼名远扬。他因为担心大姐被人捷足先登,便兢兢业业地替不在家的儿子出面守望。他儿子服兵役五年,他在我家守了三年多。从大姐刚满十五岁起,一直守到大姐将满十九。除了初一、十五、过节和生病,他是每天必到。不论寒暑,风雨无阻。每次来,都背着枣红色的“十”字药箱。到我家后,并不需要你主动请坐,他会自己在堂屋里取一条凳子放在大门左侧,背靠大门、脸朝小学,红十字药箱就平放在双膝上。至今,我仍记得他背倚门框而坐的姿势:他总是坐在大门内侧左边,脸随着西行的太阳转动。他逗我说:只要这样总看着太阳,他的等待就有希望。
夏老头在他们那班年纪里应该算是知识分子。他显然看了不少古书,故事特多。他又每天走东村串西巷,新闻也特多、特准时。不过他不喜欢说人长短,从来报喜不报忧。谁家出了好事,他总是第一时间报知我家。但丑事他总是等我家人从别处听说了问起,他才详言细说。传说丑事时,他总是会添上一句:“我也是听说的,没亲眼看到,当不得真。”
父母很敬佩他的人品,对他越来越尊重,也越来越迷恋。他们因为迷恋他,转而属意上了那尚未见过面的夏三伢子夏利民。每当外人问起,问大姐是否已经许了人、许了夏家三伢子?他们嘴上否认,眼睛却笑眯了。
我和二姐都爱听故事。文盲父亲的故事不够多,掏来掏去早已成了重炒剩饭。但知识分子夏老头可不一样。他不但所知故事多,且还有新闻,且还会编——每当想开我和二姐的玩笑,他便即时瞎编。故事结束,他总会问上一句:“你们晓得这故事说的是哪朝哪代?”我们答不出,他便笑眯眯地说:“说的就是小暑和晓露。”
有时,他也会逗我:“晓露,让你大姐嫁到我家去,好不好?”我总是很爽快的答应:“好!”“唉——!这要是细伢子说了也能算就好啰!”他总是且喜且忧地叹息。脸上细密的皱纹随着慢慢绽开的笑容微微颤动。看上去就象一朵绽放的菊花,煞是有趣。
夏老头不但会讲故事、会逗乐,还会给我带来糖果的好处,给二姐带来少做家务的好处,更重要的是还能帮我们壮胆。那时,安徽和四川似乎常闹天灾,经常有人结伴到我家门前要饭。我家地处马路边,几乎每天都有叫化子光临,时常还有颠子、颠婆骚扰。二姐胆小,她害怕我更害怕。有夏老头在,我们都不用怕。
我和二姐因此都很欢迎夏老头来我家坐镇。他那解放军儿子因此也成了我们最心仪的大姐夫。为了帮他达成心愿,我们便常常一唱一和地在大人面前吹风。
其实,不需我和二姐吹风,大人们也都乐意接受夏老头的糖衣炮弹攻势。这夏老头来充守门神还没多久,我家人就都已在心底里热烈欢迎他来。对故事似懂非懂的我欢迎他是不用说了——为了纯粹的糖衣炮弹。二姐欢迎他则除了他能帮忙分去一部分家务和讲故事外,还可以为我们壮胆——那一阵子她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流氓”二字,突然变得特怕流氓。至于父亲,除了那一袋不知出自哪村哪队哪家的旱烟外,还有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能听到许多夏老头不知从哪里搜来的、有趣的新闻和千奇百怪的故事——那段时间,他把夏老头当成了不耗电的免费收音机,以至于后来夏老头若哪天因故未来,他倒像失了魂似的不住念叨:“咦,老夏今日怎么还没来呀?”。母亲也欢迎他,因为自他来我家守门后,我家的鸡和猪一旦染病,总是被夏老头及时治愈。更喜人的,夏老头常常会塞给母亲一些灭跳蚤和虱子的药,我家的人和畜都因此比以往干净自在得多,再不会被猖狂的跳蚤和虱子咬得夜不安枕了。家里的权威人物和非权威人物都被这老头的糖衣炮弹打倒,这大姐的婚事还有什么说的?到后来,连刚嫁过来不久的大嫂也被这老头子帮忙抱小孩的举动给征服。大姐的婚事,这时可说是铁板钉钉——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