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嫡亲姊妹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七月半

“七月半”,俗称“鬼节”,是家乡传统的祭祀节。历时五天五夜:从阴历七月初十晚接祖起,至七月十五日下午送祖止。族人多的祠堂,可以将接祖日期提前,但绝不能将送祖时间拖后。在接祖和送祖时,同族的人家家户户都要派代表到场,聚集到祠堂参加迎送大礼。接祖和送祖,各有一套固定程序,就象电脑开关机一样。接祖时,先在供桌上摆好祭品,然后带上钱纸、香、烛到大门外点燃,对天参拜,是谓请祖。接着,将点燃的香、烛恭恭敬敬捧入祠堂插进香炉。在祖宗牌位前再作一次揖,并跪下磕头。至此,接祖礼成。

送祖时,燃香、点烛的顺序恰恰相反:将供品供上以后,在祖宗牌位前就将香、烛点燃,大概敬供半柱香,然后才将香炉中所有燃着的香、烛都捧到大门外插好。然后对天作揖、烧钱包。

烧钱包也有讲究:必须烧尽,且不能翻炒。而且单烧给亲人还不够,还得烧给俵包使者(阴间的邮递员)和刑火部。否则,你的亲人有可能收不到你的礼金。哪怕你写得再明白,没有俵包使者和刑火部帮忙管理与分发,钱包有可能被那些孤魂野鬼抢走。等钱包烧尽,“七月半”才算结束。

祖先逗留的那些日子绝对不能怠慢。不但要供他们吃好、喝好、香火旺,还得充分给予尊敬。说话千万要留神,否则一不小心惹恼了他们,恐怕会招来祸殃。话说有户人家,祭祀时两公婆打架,打得鸡飞狗跳。结果桌上的菜碗从中自然裂开,盐水撒了一地!后来问巫婆。巫婆说是公公婆婆生气了。他们见菜端上了桌,以为有饭吃,便早早坐到桌旁等。谁知他们竟然中途打架!菜不炒完就打架,害他们白等半天,能不生气?

大多数人家,为了省事喜欢到公共祠堂联合祭祀。祠堂人多,轮上一两餐就能搞定。也有些人私心重些,只把和自己关系近的先人用牌位接到家里私祭。私祭得天天供,一日三餐不能少。下午还得供解渴茶。

到祠堂公祭就没那么麻烦。族大的祠堂,往往一天要轮上好多户,形成流水席。轮到你家,你家就得亲自到场跪拜上供。否则,就是心不诚,你家的至亲只怕坐不上上席。

上供顺序就依抽签定。轮到你家,香、烛、钱纸、果品、酒菜等都要备齐,由族中尊者领着祭奠。

祭奠完毕,除了香、烛、钱纸等物当场燃烧,所有吃的都由各家带回。我因见那果品、佳肴原封未动,曾怀疑祖先是否真的回来过?就那么几把香、几张钱纸,就能把已死的、骨头都烂了的人召唤回来?实在难以置信!但颇有文化的二哥告诉我:人是由肉体和灵魂两种形式合成的。肉体是物质,所以看得见、摸得着。灵魂是精神,只能意会,无法眼观。人活着时,灵魂与肉体合二为一,灵魂就附在肉身上,所以我们人有感觉、有思想。那感觉和思想就是灵魂的表象。但人一旦死去,灵魂便脱壳而去,弃下物质的肉身任其腐烂、消亡。所以人能有一世、二世……只因灵魂不灭不停转世。在转世之前,灵魂便以鬼的形式存在。而鬼作为人的精神另一种存在形式是常人看不到的。能看到鬼的人火眼都很低,他们阴气重,阳气弱,容易接近阴间。所以将死的人和刚从阴世里投胎出生的小孩都容易看到鬼,因为他们接近阴间。还有修道的人修到一定程度,天目开启也能看到鬼。

有人教给我一个降低火眼、打开天目的方法:用锅底灰抹黑印堂,然后躲到光线阴暗的门背后,这样就能看到鬼了。我试过,没用——将整张脸抹黑都没能看到想看的祖宗。但村里有人说看到了。别人说我自然不信,但脑瓜不太灵光的二哑子说他看见了我信。他因为天生头大,出生时被夹得太实,脑瓜里没留可供转弯的余地,有点二百五,十四五岁了还喜欢跟我们这些七八岁大的小孩玩在一起。他说:他看到祖宗们穿着都很奇怪,与我们现在穿的衣服完全不一样,他们互相间穿着也有差别:有的穿长袍,有的穿短褂,还有的打赤膊……他们归来时,队伍非常庞大,像电影里大部队行军般热闹烘烘。有的坐高抬大轿,穿印有大红喜字的长袍;有的骑马,有的骑骡,还有的骑牛,有的吹喇叭,有的敲锣,有的抬轿,有的挑箩筐,有的赶着一群猪走……总之,他们活着时是什么营生,死后便是什么妆扮。

回去时,他们手上都多了东西:抱着衣箱,拎着钱包,赶着鸡鸭,牵着猪羊……总之,活人送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带走什么。高高兴兴地,高谈着子孙孝敬,明年再来。

二哑子描述得活灵活现,不由得我不信他。

二哑子说:鬼们吃饭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他们只抓气闻,并不动菜本身,所以我们不必担心菜被抓脏或沾上鬼的口水。大概正因为此,大人们吃祭桌上撤下来的供品都肆无忌惮。他们甚至还拿来招待客人。家家户户,都趁此机会于春节年饭后又来一次大请客。

那一年刚刚分田到户,人们手头开始有了余钱。经过那么多年的贫困与饥饿,早馋得比饿死鬼还贪吃。印象中,那一年的鬼节特别热闹丰富。家家户户装菜都用上了大海碗。人们变着法儿将自家的拿手好菜献上来。名为祭祖,实为美食大比拼。

和招待活人贵宾一样,人们除了给予物质上的巨大满足,还献上了精神食粮。昂贵的电影和戏班突然成了抢手货。人们争先恐后地,把一个个戏班、一台台放映机往自个村子搬。记忆中,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一九八一年的七月半,与其说是逝者的幸福,不如说是活人的天堂!大人如此,小孩更如此。从小到大,哪曾吃过这么多肉、这么多零食?尤其电影,平日里难得一见,除非大队部有宣传任务。否则,一年到头难得看上一次。

那次我们柳家湾给祖宗献的是时新电影,从七月初十晚上一直放映到七月十四晚。每晚两场。舅舅的生产队比较穷,他们没有请到电影。直到七月十三,才好不容易请来了邻县的一个花鼓戏班。这天中午正好轮到舅舅们上供。我于是有幸随父母去吃了饭。

出门前,我们并不知外祖家有花鼓戏看。等到了那儿,才晓得下午开始唱戏。守旧的母亲是个戏迷。她一看电影就打瞌睡,但看花鼓戏却精神抖擞,看通宵都不觉得困倦。

舅舅家离我家只有七八里地。因为上无公婆,母亲回娘家一般不过夜。这次原本也没打算过夜。但一听说有花鼓戏看,加之舅母们竭力挽留,她便决定留宿了。她清楚:舅舅们都很穷,比我家穷得多。舅母们都没有多余的衣服供她换洗。这大热天的,不洗澡可不行。不洗澡晚上会很馊,看戏的时候会招人嫌。她是这里唯一一个嫁入富队柳家湾的姑娘,她可不想招人嫌。因此,暗地里她吩咐我返回家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