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哥哥与阳光机
1
地穴里什么也看不见,黑暗把眼睛、鼻孔、耳朵塞得满满的,双手在半空乱抓一把,凑近眼前看,还是黑漆漆的一团。我猛烈地连咳几声,胸腔快要爆炸了,我捏住喉咙忍住咳嗽,冰冷地打了个寒颤。
门洞外“唏唏”地落土。他回来了,我讨厌的人回来了。我假装睡去。他掀开芦苇草门帘,扔下肩上的袋子。他弹去身上的土灰,用宽大的手掌摸我的额头。“病拖了那么久。”他说。我厌烦了他的装腔作势。我挣脱开他的大手,他缩回手坐在床边,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我知道,他不会因为在外面找一天食物而累得喘粗气。从沉重的喘息中仿佛能听出同样沉重的心事。他下床取打火石狠磕两下,大滴大滴的火星掉在地上,旧烛台上点亮一截蜡烛。
他抖落几下袋子,里面掉出两只缩进壳里的蜗牛、花甲虫、几只蚂蚁、还有一只摔断翅膀的豆娘。“熬得药喝了没?”他看着我说,又看石桌上的石碗,石碗里盛着满满的药。
“为什么不吃药?”他摆弄着豆娘说。
“谁要你管?”我说。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活生生地咽下去。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吃药,不吃饭?”他终于忍不住了。
“不吃饭,不吃药,要你管,要是若儿……”连连咳嗽声掐断了我的发音。
他扔下豆娘,站起来打断我:“不要再提你妹妹。”
“我就提,怎么了?我妹妹为什么不让我提,她也是你妹妹。”我大吼道。他肩上的浓毛竖立起来,肥大的尾巴急促地扫着地面。他大步冲到我床前,拧住我的衣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提若儿。”
“你就掐死我吧,反正若儿已经被你害死了,多害我一个也没关系。我也不想活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松开我,我又咳嗽起来。他抱头坐在床边,呼吸急促。他挠着头顶的灰毛,一把一把往下扯。是我说中了他的痛处。他看了看四周,像在寻找躲藏的角落,但是失败了。
“啪!”
他一脚踢开门,离开了屋子。木门外是三米长的隧道,隧道伸向其他的地穴。屋里重新安静了。昏暗中,只有蜡烛响亮地燃烧出清脆的声响。
2
起先,我、若儿和哥哥三人住在地穴里。若儿是我的妹妹,我生病了,挺着圆肚子的胖医生说是湿细菌感染。细菌在肺里长了东西,不能做过重的体力活。有时,在家里也是若儿照顾我。她长着全身的白毛,像雪、又像面粉,是遗传妈妈的,她长着长着,越来越像三年前在大迁徙时掉进急水里的妈妈。
仲夏时分,雨愈渐凶猛,有时连下两三天、有时隔了半月突如其来地来一次。地穴里雨的声音分外清楚,像数万只铁锤敲打着地面。地穴内潮湿得出奇,手里握一把空气都能挤出水来,所有的木桌子、木板凳、相框上都爬上了绿色的霉斑。若儿在地上撒上一层厚厚的碳屑,才勉强迈出脚。胖医生按时来了,他从医药箱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根稻草茎,说这是他的听诊器。他举起一头对着我的心脏,一头戳进耳朵里。这样,再大的雨声也不能影响他的工作了。若儿眨着小眼睛凝视着他先进的医疗设备。
“我要出门了。”哥哥打破这种宁静戴上斗篷、穿上草皮靴子说。
“下雨了还出去吗?”若儿问。她的眼睛像是等待天亮的晨星。
“这儿,你们就不知道了,大暴雨后,地上会爬出很多蚯蚓、蜗牛什么的?放锅上一蒸,味道实在是好极了。如果到寒穴街去买,花上十来个分币也买不到几个,买来的不新鲜又没有什么油水。”胖医生取下听诊器憨憨地笑了,接着说:“我们鼹鼠每顿能吃上两条肥嘟嘟的蚯蚓和一只鲜美的蜗牛。实在是天大的享受啊。”
哥哥向他点点头,说:“看病钱,这个月月底跟你结。”胖医生摆摆手说:“你只管去你的。”
“我也要去。”妹妹说。她又补充道:“很想看看蚯蚓是怎么捉的。”
“外面很危险。”哥哥木木地说,他并不想满足若儿的好奇心。若儿却不放弃。
“那么大的雨,那些该死的蛇啊、鹰啊、狐狸啊,都躲起来了,哪有时间来找我们?再说,我有哥哥,我也不怕他们。”若儿说。
“哦?可不能大意了,他们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胖医生满脸严肃地说。
“就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儿坚定地说。
“不行。”哥哥说。
“求求你,要是爸妈他们还在的话,也会让我去的。”若儿说。
“不行就是不行。”哥哥发怒了,若儿害怕地缩回眼睛,低头掐着手指。掐红的手指上渐渐滴上泪水。
自打我们生下来,爸妈和家族中所有的长辈都警告年幼的鼹鼠不能离开地穴半步,外面危机四伏,可能刚把头露出去,就会被一口吞掉。近几年,鼹鼠家族的成员数量发生了锐减,族长规定:只有家中最年长的鼹鼠才能到外面觅食,连一些年纪不算大的长辈也只能乖乖待在地穴里。
她哭泣着,但不发出一点声音。若儿是懂规矩的,那些恳求的话只是她一时任性不经意说出来的,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哥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说:“走吧。”
“不去了。我还要在家撒碳屑呢,还有好多没撒。”她委屈地说。
“走吧,就这一次。”哥哥给她戴上小斗篷,看了一眼医生,胖医生笑笑说:“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在族长面前提起这件事情的,这傻丫头!哎,也没事,这天气,估计不会有什么坏东西出来的。长长见识总是好的,不长见识永远都是小孩子。来,孩子张大嘴巴。”
我张大嘴巴,“大点。”他说。我张到了最大,他还是不满意。最后,他取出一根木片在我嘴里搅来搅去,我舌头顿时发苦,想要作呕。那木片上一定是涂了什么药粉。他从医药箱里取出几味中药草:黄莲、连翘、天麻等。胖医生分别交代了剂量,又说:“这些啊!都是我去了十几里远的洞穴里采来的。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但确实有着不少的心血。”
接着,他开始了他讲述过去的漫长历史。我坐在火炉边熬着中药昏昏欲睡,脑中只想着若儿如何拔出地上刚露头的嫩蚯蚓。
胖医生说到无人谷,尾巴倏地竖起来,嘴里吱吱唔唔听不清说了什么。
“无人谷?”这倒引起了我的兴趣。“什么是无人谷?”
“无人谷啊,就是没有人的谷。”
“那有什么好怕的,没有人类不是更安全吗?”
“安全,确切地说,是没有人敢去的谷,我当年也是在谷边界看看,想到家里的妻儿,就按原道早早回来了。”
“无人谷里有什么呀?说得那么恐怖,难道还有比鹰、狼更恐怖的?”胖医生“咯嘞咯嘞”笑出声来,等他笑完了,脸上阴森地凝固起来。
“你晓得,那里住着九只秃鹫鬼王。它们能隔着空气吸完你的精气,接着一哄而下,只要几秒的时间就能把猎物啄得干干净净,连骨髓也要吸掉。而且每只秃鹫鬼王还有数十只秃鹫手下。巡逻的、筑巢的、捉人的都有。”
我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但总觉背后刮过阵阵阴风。我吓得哆嗦了一下,医生察觉到他的话起到了应有的效果,便满足地摆摆尾巴,收拾医药箱回去了。临走还叮嘱我药熬开了要趁热喝,不准加糖,否则会降低药效。
我煮好了药,倒进石头碗里,呡了一口,整个舌头都苦麻了,我漱了口,在墙洞里搬出石罐,掰开石盖,里面是一颗颗白亮亮的糖粒。那是割下甜菜根榨出糖水,再把水熬干结晶出来的。这一小罐糖粒,足足花了半个夏天才酿出来。我把食指放进舌头里蘸一点口水,戳进罐中,手指周围粘满一层晶莹透亮的糖粒,对着火炉看去,它们闪闪微亮的。我含进嘴里,一把抓起一小撮,我来回搓动手指,糖粒从指间滑漏进石碗里。我一口气喝了半碗,药也不怎么苦了。
喝罢药,我走出洞口,冷水嗖嗖地筛进毛里,贴着皮肉窜来窜去像数十只小水蛇。面前是黑土墙面,土上钉着一格一格的铁索,踩着铁索爬上去、推开顶端的蓬草盖就能出去。我爬上最底下的铁索,铁索冻透了我掌心。他们一回来,蓬草盖就会打开。我站在铁索上呆望着草盖,始终没有动静。我把耳朵贴紧墙面,还是没有声音。我一节一节爬上铁索,直到脸贴到了草盖上,草盖子往下渗水,我鼓足勇气掀开一个角,外面漆黑一片,若儿他们去哪里了呢?我想推开草盖站到外面,但是我不能。
我用头顶着蓬草盖,远远的地方晃动着两点绿光,隔着层层雨幕也能看得清楚,绿光忽上忽下,闪闪烁烁,亮光越来越明显。那对绿光正朝这边飞来!我集中全部的精神想看清那对绿光到底是什么?更近了!急雨打在它身上绘出模糊的轮廓:四肢、两耳、长嘴。再近一点!有两根长牙。是郊狼。郊狼前面两米处的青草连连倒伏,仓促的逃窜声传来。我踮起脚尖,脚下一踩滑,摔了下去,我死死握紧一根铁索,身体在半空挂住了。黑土墙上匆忙地“唏唏”往下落土。
我踩稳了铁索往上爬,草盖漏下的水滴更多了,全部打在我身上。我再次用头顶住草盖,勉强看到外面。眼前青草还在连连倒下,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我看清了。是若儿!她四脚没命蹬地,就差一点点,我举高盖子,再近一点,只要再用力跳一下,就能跳进来。若儿看到我了。
“快跳!跳啊!”我叫道。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收起前肢飞跳起来,半空中,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瘦弱的自己。后面的狼还有两米距离,若儿一定得救了,我准备接住她然后从铁索滑下去。郊狼身体庞大,不可能窜到我们的洞里。一定会没事的。猛然地,一个暗影跳过来,狠狠撞开了若儿,若儿在空中打了个折线,往左飞去。狼急忙刹住前爪,掉头扑过去。
“若儿?!”
狼得逞了。
郊狼捕获了猎物,便折身回去。狼的嘴角还挂着一根细长的白尾巴。我哭嚎着,狠狠咬住嘴唇,嘴唇流出血,淌进嘴里感觉不出任何味道。那摔落下的暗影从地上爬坐起,转身往蓬草盖这里走来。我咽下满嘴鲜血,若儿就这样没了,我全身乏力,双手一滑,身体轻飘飘地落下来。我趴在地上,满身溅着污泥,我把头埋在泥水里。那个暗影揭开蓬草盖,从铁索上滑下来,他抱住我。我推开他。
“走开,走开,你走,你走啊!”我哭喊着。
他站在那里,背上的袋子掉在地上。蚯蚓爬得到处都是。
……
我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不知多少天。几位族里的长老来到家里,他们跟哥哥交谈了什么,情绪异常激动,临走前站在我床边,翻开我的眼皮观察一会,有的摇摇头,有的点点头。他们走后,胖医生就过来了。这次,他没有带来听诊器,他把手伸进我的怀里,摁了几下,我胸腔要裂开了,我咳嗽一声,侧身在地上吐出一滩黑色的血。胖医生没有去动他的医药箱,只是冷静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只能开最后一副药方,要是没有效果,我也没办法了,恶化得太厉害了,而且又发了高烧。”良久,他说。
哥哥熬了药,把石碗放在石桌上,提上袋子又出去了。
3
这次,他是夜里回来,带回了两只蜗牛、甲虫、几只蚂蚁、还有摔断翅膀的豆娘。我还是冲他嚷起来,我的话刺痛了他,他踢开木门离开了。他整夜都不会回来。我下了床,把蜗牛放进锅里,把甲虫和蚂蚁赶进木笼子,用细麻绳拴住豆娘的一只后腿,麻绳一头系在床边,豆娘扑扇几下,就静静地蜷缩在床脚。
我睁着眼睛躺了一夜。屋子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翌日,胖医生来敲门,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四肢发软,吸进的空气像千百只蚂蚁在挠我的肺叶,我咳嗽起来,咳到猛烈的时候,肺颤动了,我往地上吐了两口,全是黑色的浓血。
我控制住呼吸,双手打开门的力气都没有,我抱住门闩才把它抬下来。医生见我的样子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神情,他掰开我的嘴巴看舌苔,又附耳听我胸口的喘息声。他扶我躺回床上,我紧攥住被褥一角又咳嗽起来,满间屋子只回荡着我的咳嗽声。胖医生坐在床边,他一坐下来,上身就陷进肚子里,仿佛只有一颗头嵌在肚子上。
“昨晚喝药了吗?”肚子上的头耷拉着脸问。我被问住了,不知该骗他还是如实回答。
“砰!”门被撞开,他跌跌撞撞地进屋,满身逼人的酒气。他倚在门口,故作镇定地瞧着医生。
“吃酒了?”胖医生凑上前问。他的双手举过头顶晃晃,说:“算了,不提、不提了。”我看到他回来,侧脸睡过去。
“这小家伙病的不轻。早上我来就见他咳得吐血了。”胖医生顿了顿,“能用的药材我都用过了,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他不做声,我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只听到微弱急促的喘息。
“怕是危险,能不能捱过去,难说……”
“那里还有一些新抓的……”他停住了,又说:“要是卖……”
“老兄,不是钱的问题!你还不相信我?”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暗想。“噢!”医生叫了一声,站起来,“不行、不行。”他自言自语坐回来,床板吱呀地洼下去。
“怎么了?”
“老兄,我忘了跟你说,我师父住在暗街,但现在他成了半老疯子了,早些年,我遇到什么难题都会去找他,近些年,他脑子糊涂,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我也是隔上半年才去看他一次的。”医生说。豆娘在床脚舔着绑住后腿的麻绳,企图咬断,可是失败了。
他们走到门口说了什么,临走时,胖医生说:“过了晌午有一趟潮虫班车,只要花上两个子儿就成。”
医生走后,他不做声地走进厨房,我把豆娘捧在床头,时不时戳戳它受伤的翅膀,它一次次地缩回去,又一次次极力张开它。
他端了石碗走出来,石碗里盛着四只煮熟的蜗牛,蜗牛的吃法是取一细针刺开蜗牛壳上旋窝的圆心,嘴对着蜗牛壳猛吸一下,里面鲜嫩的汁液就一股脑地滑进嘴里,柔软而多汁。咀嚼时,还有一丝泥土的味道。他把戳好洞的蜗牛递给我,我没有丝毫吃饭的欲望,便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玩弄着豆娘。他也不再管我,一口气吃完四只蜗牛。
他收拾了石桌,叫我跟他出去。我不情愿离开这张床,可转念一想,在床上再躺一下午也没什么意思。我跟他出了门。门外的隧道阴暗没有什么光线,与屋里的温暖相比,这里简直就是阴森的地窖。长长的隧道里,他高大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躲也躲不开。走到一个岔路口,路边立着一个发霉的木牌,写着:寒穴街,东向;暗街,南向。这时,东向稀稀拉拉地传来脚步声,脚步节奏异常熟悉。
“还真准时!”是胖医生。这次,他穿着一身燕尾服,几撮灰头发也打了发胶,一朵鲜红的蝴蝶结扣在粗短的脖子上。他注意到我惊诧的表情,解释说:“要去见师傅,穿得正式点,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向南不到百步远,出现了站牌,站牌醒目写着:潮虫专属,下面是各个站点。我们站在站牌旁,远边一个黑点渐渐逼近。
“刹车!”带头的潮虫命令道。后面的潮虫急刹住细细的前腿。潮虫车在面前停住了。潮虫车是由十七只潮虫组成,一只个头最大,爬在最前头,后面的十六只排成四行,相邻的四只,构成一个座位。
“先生们,请上车!”大潮虫说。胖医生坐在大潮虫旁边,从兜里掏出两个铜子扔给大潮虫,大潮虫轻轻跳起来,把铜子吞了下去,对着后面喊道:“兄弟们,有钱赚了,干活!”身底下的潮虫蠕动了,潮虫车慢慢行驶起来。
“这怎么好意思呢?还让你付钱。”他拍拍医生的肩膀。
“这是哪里的话。想当年,家父还不是你父亲慷慨解囊才熬过来旱季,这种大恩,作为儿女的也应该记在心上,我本想着,等若儿再长两年,懂大人的事情了,就让我家铁蛋去你家提亲去,谁晓得……”医生说着就叹起气来。
“不提、不提了。”他说。
我眼前闪过若儿被害的那一幕,那匹狼、撞开若儿的黑影,我翻着白眼看他,心里揪成一团麻绳。我恨不得出口大骂,我要揭穿他,他就是凶手。但他是我的哥哥,我又怎么能杀掉我的哥哥呢?我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就算他杀了我,我也要跟他讲清楚。但现在不是时候,医生还在,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乱来,我要想出办法再对付他。不行,等不及了,这次回去就要跟他说清楚。必须说清楚。
潮虫车在隧道里飞速行驶着,冷风迎面刮来,风“嗖嗖”地擦过耳边,鼻子里、嘴里、毛发里塞满风。十数只潮虫匆忙地拨动长脚,像一张张船桨。
“第六站,暗街到了。请各位下车。”
胖医生下了车,我们跟在后面。暗街与寒穴街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几个小贩在街边摆开摊子贩卖蚯蚓、甜菜根;店面里出售各种生活餐具和粉刷洞穴的涂料……
转了几个弯,一方旧门立在眼前。旧门的猫眼也扣掉了,门把手上还吊着“姚记”字样的烂木牌。“哐哐”敲了门,无人回应。一推门,门开了,门顶哗哗落灰。“师傅?”胖医生轻喊道。屋里摆满陶罐、草篓和各种草药。奇怪的是,屋子呈长方形,像是在隧道里截出的。往里走,还隔出一间小屋子,里面传出微弱的呻吟声。
“师傅?”胖医生说。
石榻上躺着像活了几百年的鼹鼠,全身的毛发都掉光了,尾巴毫无力气地挂在床沿,眼睛也陷进眼眶里。听到叫唤声,他睁开眼睛,尾巴也有了生气。
“是你啊。你怎么来了。”老先生缓慢地说。他眯起眼看眼前的人。
“师傅现在身体还好吗?”医生问。
“身体?唉,老年人的身体就是累赘了,一身老年病。昨晚我还见到你师娘了,她说要带我走来着。看来,我的日子是不长了。”
“别这么说,一定是做梦了。师傅,我遇上麻烦事了?”
“你早就出师了,行医也多年,我不行了,看人都看不清,更别说看病了。脉都号不准。”胖医生为难地看看我们,伸手揽过我的头,说:“您摸摸看。”他伸出苍老皱皮的手捂住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手和肚子。
“这么寒?罕见啊。”老先生道。
“能治吗?”
“治不了,靠药材是不行了。还得你自己想办法。”老先生说。
“真的没有办法了?再想想,师傅。”胖医生几乎哀求了。
“没有了,人老了,活得就真了,我还会瞒你吗?但你要记住一点,世间万物,都归于阴阳两点,用药材也好、针灸也好,都是为了阴阳的调和……”
胖医生丧气地点点头,对我们说:“算了,自打我跟他学医起,他每天都在重复这句话,看来是真的治不了,咱们还是回去想办法吧。”他转身对老先生说改天要来接他回去住。他直摆手说:“不用、不用,年纪大的人会给人添麻烦,我一个人挺好的,再说,我还没到那天?”
胖医生执意不过,便领我们出去了。潮虫车按时来接我们。
“老年人都糊涂了,还重复十几年前的话。”胖医生不无抱怨地说。
“老先生说的阴是什么,阳是什么?”我问。
“阴啊,比如说晚上就是阴、白天就是阳。但到底什么是阴我也说不清。”
“是不是没有阳光就是阴?”我说。
“大概是这样?没有阳光?啊!”他眉毛翘起来,尾巴直竖,“我想到了。呀!怎么没想到这点。老兄,你弟弟有救了,咱们直接去寒穴街。”他对哥哥说。哥哥直愣愣地看着医生。
“啊!我居然攻克了鼹鼠史上多年的医学难题!”胖医生说。
到了寒穴街,街道曲折地伸向更加深邃、阴暗的地方。往里走,路边小木笼里亮起十来只萤火虫,把街面照成橘黄色。街边洞开一家小商店,里面挂着各种工艺品,立着的、挂在墙上的都有。医生敲了门,一面喊道:“快出来接客了,有大生意。”门里一溜小跑出一位矮个子,他惦着脚尖抬高头道:“幸会、幸会,有日子没见了,快请进。”
“我也不转弯抹角了,我是奔着那个大铁块来的。”胖医生说。
“大铁块,那有什么难的。是不是想让孩子开开眼?”老板看到我说。医生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治病?还真稀奇,头回听说。只是那么长时间……”老板挠挠头发,从怀里掏出一根卷烟衔着点着说。
“还真是的,想想办法?钱都不是问题。”
老板带我们走进里屋。墙边三脚架上放着直径不同的圆筒,铁质的。地上乱糟糟地零落着铁皮和铁钉,杂物几乎淹没了整个屋子。屋中央,一张缝补得破破烂烂的帘子盖着什么东西,帘子是用硕大梧桐叶织成的。一根腰长的铁桶通向房顶,像个烟囱。
“就是它了!”老板掀开帘子说。机器只是两个大小不同的铁盒子摞在一起。
“什么阳光机,就是这大破烂啊!”医生道。铁锈爬满整个机器,边口有一个大圆,里面闪着点点亮光。
“多少量的?”老板走到开关扶手后面问。我们都呆住了,他补充道:“多、中、少三类。价格不等。”
“少一点吧,先看看。”哥哥突然说道。真小气,这么新奇的东西,为什么不看多一点的?我想。老板看看他,在空中晃晃五根手指,他从兜里掏了很久,掏出五个铜子递给他。老板从三脚架上取下直径最小的圆筒卡进机器的圆口。
“好戏开演!”老板一拉扶手,机器蠕动,发出“嗡嗡”的轰鸣声,跟着头顶的长铁桶也晃动起来。
“嚓!”机器一阵轻响,圆筒口射出一道精细的阳光,阳光是纯白透明的,像水,里面浮游的颗粒攒动着,清晰可见,我甚至想捧住一把阳光,但当我把手拿回来时,掌心的阳光便不再存留。我凑近鼻子,想闻闻阳光的味道,它柔滑地触碰着我的鼻尖,温暖而芳香。这是多么神奇的事物。它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到这里?要是能在地穴里通上阳光,而不是点蜡烛,那该多好,要是若儿还在,我一定要亲自带她来看看。
“嚓!”眼前一阵漆黑,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眼前已看不到阳光了,老板拉回扶手,大铁块安静了。
“看上面的铁桶,一直通到地面上,阳光就是从那里搜集过来的。”
“咱们还是谈一谈。”医生说着,叫了老板和哥哥出去了。他们关上门,我绕着大铁块转了几圈,我大胆地把手伸进圆口,里面暖暖的。要是我的胳膊足够长,我能一直伸到地面上,胖医生推门来叫我,我慌张地收回胳膊。出了店门,一位身材高大,尾巴塞进裤子里的鼹鼠正在跟老板说话。
“眼看红白两军的战争就要开始了,这次是白军发起的总攻,是冲着我们老巢来的,那独眼怪夺不下我们的地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义军正筹备着,你是不是也应该……”
“地长,义军我是支持的,我恨不得把独眼剩下的眼珠子抠出来,但是这是小买卖,哪里能挣上多少,我实在也拿不出什么,要是店里的东西能派上用场,您就只管往军队里搬好了。”
“不要再油腔滑调了,这是上面的命令。我再容你几天。”地长说完,看着我问:“这是你弟弟?”
哥哥点点头,说:“是的,地长。”
“好啊!跟你长得真像,不愧是一个妈生的。”他拍拍我脑袋,“要向你哥学习啊!你哥可是了不起的人物,来!拿着。”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递给我。
“地长,这怎么可以,这太贵重,小孩子要这干什么?”哥哥推辞道。
“话不能这么讲,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我要给,就让他拿着。”地长不乏命令的口气说道。我接过短刀拔出鞘,刀开了刃,白晃晃的。
“男子汉,”地长说,“要勇敢一些,不能总病怏怏的,像根蒜苗一样。”
“蒜苗是什么?”我问地长。地长仰天笑笑,告别我们离开了。
“看来,红白军这次真的要大干一场了,这场仗迟早是要打的。”胖医生说。我玩着短刀,想着如何才能问清楚若儿的事。走到家门口,我紧张得喘不过去来。“死就死吧,我一定要问清楚。”我暗自想。
整个傍晚,他都在屋里来回走动,收拾了屋子,又收拾衣服,我想跟他说话却插不上嘴。我只好跟在他后面,他走进厨房,我就跟进厨房,可是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别碍事,躲开。”他说。我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我要问你,若儿……”他的话又刺疼了他。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提若儿,”他的眼角在颤动,喉咙里发出深沉的声音,“若儿已经没了!”
我没有示弱拔出短刀,对着胳膊用力划下去,“你说不说?”血渗出来,大滴大滴往下掉。“你疯了?”他上前阻止我,我急退两步,“你说不说?若儿是不是你害死的?”我准备划第二刀。
他跳过来,夺下刀子扔了老远。
“哐当。”
他把我摁到床上,一脚把短刀踢进床底。他“呼呼”喘着鼻息,眼睛布满了血丝,血丝在眼白处向外扩散。等我不再挣扎,他松开手。我手臂上的伤口不是很深,血流出一些就凝固了。他回过头继续收拾东西,这次是大把晒干的草根。他打了几个包裹,走到我面前。
“从明天起,你每天都要上街,去老板那里。遇到什么事,你就去找华医生。我要出去几天找点东西。”他背上包裹说。我不明白他说什么,我没有理他,掀起被子蒙住头。洞外一阵落土声,他真的走了。
睡了一觉已是第二天,我给豆娘喂了水,便无事可做起来。我锁了门,走到街上,街两边挤满卖货的小贩,老板的商店敞着门。我径直走进去,正在柜台旁算账的老板笑迎迎地走过来。他引我走进里屋,拉下扶手。
“上午三小时,下午三小时,总共十天。你哥哥已经跟我谈好了。”他说。
“你们谈什么了?”我问。
“你就不要问了,他也嘱咐过我,再说,有些事,小孩子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认真地说,随手关上里屋的门。阳光梳理着我的每一根毛发,暖融融的,像是睡在棉花被子里……
每天晚上,我都盼望着第二天的到来,有时在梦里,阳光在我眼角分散出七种奇异的光芒。七天过去了,有天晚上。胖医生来找我。
“砰砰!”门响的声音迫切而有力。我打开门,他一声不吭地走进门坐在床边。“照了阳光,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阳光很美。”我说。
“我是问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身体?还行,咳嗽时不会吐血了。这跟照阳光有关系吗?”我说。
“阳光是药。”
“药?”我惊诧道。他解释说:我们鼹鼠长期生活在地下,属性呈阴性,我体内的湿细菌正好在这种条件下生存下来,所以,我需要的不是用药材去杀死细菌,而是需要大量的阳光,有了足够的照射,细菌自然会离开甚至消亡。
“那我明天还要去看一下。”
“明天,估计老板不会让你再看了。”医生说。
“为什么,他说让我看十天的。”
“有些事,我还是得跟你说。”他补充道。
“什么?”
“事情瞒着你也没有用,还是得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你哥哥死了。”他冷静地说,“下午消息就传开了,现在只有你不知道。”
4
今早,有只在外地经商的鼹鼠,匆匆赶回来。他找到地长,他说他在无人谷边境见到一只族里的鼹鼠被一只秃鹫追赶着,据他的描述,那个人就是你哥哥。我抱头痛哭起来,我是恨我哥哥的,但我为什么会哭呢?等我哭干了眼泪。医生拍拍我的肩膀。
“不可能,他怎么会去无人谷。”我清醒了,反驳道。
“我也不知道。他临走时没跟你说什么吗?”医生问。
“没有,他没说,只是说出去找点东西。”
“找东西?找什么东西?不可能,难道是认错人了?”医生挠头思考,想起什么似的说:“把你家钱罐拿给我。”我从石桌上抱下一个陶罐。医生接过去,用力晃了晃,抠开盖子,里面只有十多个铜子。
“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医生说。我掏出十三个铜子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去找芝兰草了。要是晚上赶路,白天在地下休息,三天时间就能赶到,再挖上一晚的地道,早上就能挖到那片草地下面。”
“他要芝兰草做什么?”我问。
“那是名贵的药材,在药铺里能换上好些铜子。你还不明白吗?”医生说。我猛然醒悟了,他去采药是换钱给我治病的,十天的阳光,要花上二百多个铜子。
“这傻子啊!”医生说,“我要是知道,决不会让他去,再多的钱可以凑,哪里要去那个地方。这根直肠子!族里有多少人尊敬他,地长都佩服他。凑点钱不是什么难事。他是个英雄。”
“他才不是什么英雄,才不是……”我擦干眼泪狠狠地说,“他杀死了自己的妹妹。”
“你以为他不难过吗?你病倒那几天,他经常去找我,让我给他开药。你以为那些药是治头疼感冒的吗?那些天,你哥哥神经都要断了,有时自己躲起来,整晚都在哭,身上的毛都掉了一层。但他还得赚钱养这个家。”
“但若儿还是被他推给狼了。”我说。
“那可是他的亲妹妹啊!他不知道心疼吗?你知不知道?要是他不推开,你妹妹逃进了地穴,那些该死的狼就会守在洞边,等狼群过来了,一齐扒开这个地洞,那时,我们都得死!所有的地洞都是连通的,要是真的扒开了地洞,肯定会引来更多的狼群,以后这一带的鼹鼠就灭绝了……”
……
“你知道?有些人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不会说,只会去做,受了委屈也不会跟人说,你哥哥就是那样的人。”医生顿了顿说,“他又能跟谁说呢?”
我双手捧住脸,肆无忌惮地痛哭起来。
5
当天,族里很多长辈都来到家里,他们拎来花生糖和蚯蚓干,挨个安慰我,又夸赞哥哥,我只是点头,不想说话。他们走后,地穴里空荡荡的。我站在哥哥的床边愣了很久,我打定主意要把他的床铺卷起来,我掀开他的枕头,枕头下面铺着若儿穿过的衣服,甚至冬天围过的围巾也有。有的衣服上还存有泪斑。每个深夜,他枕着若儿的衣服,都在不出声地流眼泪。那段时间,我总是用若儿刺激他,他一定快要疯掉了。我爬上床,抱住那些衣服大哭起来。
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一阵嘈杂的敲门声惊醒我,我打开门,门上贴着一张红纸条,上面印着军徽。是我们的义军胜利了。军徽下面写着,晌午在寒穴街举行迎接仪式。我回到屋里,床脚豆娘的翅膀恢复了活力,我松开她的绳扣,我抱住她走到洞门口,她扑扇几下翅膀,细细的长腿一弹,她飞了起来,飞到蓬草盖旁找到了空隙,一侧身飞了出去,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宽广而自由。
晌午未到,寒穴街挤满等待的鼹鼠,他们各个举着红旗,大声喊叫。家家店面都关门上锁。一阵礼炮声响,步兵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人们欢呼了,路边的鼹鼠纷纷拥上前去,找寻自己的亲人。步兵过后,是一排排担架。上面躺着光荣负伤的战士。
“你看那个,耳朵没了。”一只鼠仔说。
“耳朵没有算什么?你看那个,躺着的那个,背上三道血印!”另一只争强道。我望过去,那位战士死死躺在担架上,手里还攥着一只包袱。我慢慢走过去,我看得越渐明晰,部队加快了行径速度,我推开人群疯跑过去。
“你是……”我大喊道。担架停了下来,我站在担架旁,躺在担架上的人转过脸,看我。我眼泪一股脑地涌下来,我一把紧紧抱住他的头。
“哥哥。”我哭喊道。
士兵们把担架抬到我家里。士兵们说,他们把白军赶到了无人谷边境,正准备围剿,几只秃鹫追着你哥哥直奔军队而来,司令一声令下,把射击目标对准了那些秃鹫,数声炮响,秃鹫吓跑了,等他们召集更多的秃鹫回来,我们已经撤离了无人谷。
“我这条命,真是捡回来的。”躺在床上,哥哥虚弱地说。士兵们像听了笑话,哈哈大笑地离开了。
我坐在床边,对他说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不行,明天还得去老板那边,再巩固一下,哥我现在有钱了。”他指了指身边的包袱说:“拿去药店能换上不少。”我忍住眼泪,憨憨地笑了。
屋里的光线,渐渐被吸干了。夜晚已经来临,哥哥疲倦地睡去。我拾起床底下的短刀别在腰间,走出洞口,爬上铁索。
我知道,天明时,哥哥一定能吃上肥嘟嘟的蚯蚓和鲜美的蜗牛,你知道,对我们鼹鼠来说,那实在是天大的享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