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个青年的梦(8)
女一 (用了演说的调子,)诚然。然而我们是并非用了金钱,买卖快乐的。我们是玩,不是献媚,玩的时候当玩,学的时候当学,遇见的时候当遇见,要睡觉的时候当睡觉,时间与劳动万不可卖的。都应该随自己的意,这里就生出新的必要,这里就生出新的秩序。该高高兴兴的听从这秩序,该将时间与劳动,献与顶高的秩序。这秩序不可站在金钱的上面,不可站在憎恶的上面,该站在爱的上面,大家的幸福的上面。不可站在不公平的上面,然而应该站在身分相当的上面。我们的老师这乞丐,这样说也。(行礼。)
(都笑。)
乞丐 诸位似乎也玩的太过了。
女二 没有的事。我们这六日间,是在家里做事呢。我们已经决定了在这六日间决不白花一文钱呢。正想那取得时间与劳动的自由的计划呢。我们的财产是无量数,已经有了一百十二圆五角六分五厘了。
女一 里面的一圆五角六分,是我的针黹钱。
乞丐 佩服的很。
女一 先生也捐一点罢。
乞丐 就捐一分好么。
女一 一分!好的。(受了钱。)帐房先生,我们的财产有了一百十二圆五角七分了,记在帐上罢。
乞丐 内中的六分,是我捐的罢。
女一 唔唔,是的。可是我们有一元六角二分捐给先生的。
乞丐 这种事都还记着么。这位因为没有钱,正在为难呢。
女一 这样么?
青年 不不,我不要。
女一 不不,你是我们的朋友。没有钱,很不自由罢。现在奉上一元,倘不够,再可以奉送的。
青年 不不,我不要这许多。只要发一个电报到家里,便会寄来的。(从女一取了钱,)多谢。
女一 你还靠家里养活么?
青年 是的。
女一 你靠家里养着,想做什么呢?
青年 想弄文学的。
女一 文学也有种种哩。
青年 总想竭力做点正经的事业。
女一 不必为金钱劳动的人,如果不做点正经事,真是说不过去的。
青年 我也正这样想。可是不知道的事太多,也很为难。
女一 这是当然的。倘使什么都知道,也许不能象我们这样活着了。人的活着,都是单看见自己的力量的东西的,不能看见更在以上的东西,正是自然的意思呢。(略看乞丐,)先生。(忽然向着青年,)但是你坦然?
(女一,突然取出手枪,对准青年的胸口。青年大惊。)
青年 并不坦然,并不坦然,不要取笑了。
(女一,将手枪对着青年胸口,画一小圈。)
女一 你以为我真要放?
青年 不不,知道你不会放的。
女一 如果我当真放了呢?
青年 那我就死了。算了罢,这样玩笑。
女一 我不是玩笑呢。我要听听你的本心,胜于死的东西是什么?
青年 我现在,还没有把住胜于死的东西。现在一死,就都完了。
女一 什么是都完了?就是说都完了,死了也一样的。
青年 但是现在还不能死哩。你安心不开枪,所以能够坦然的取笑,我可多少难过呢。歇了罢。
女一 我要听一听你的对于死的意见呢,要听听弄文学的人的不愁吃的人的。青年 该做的事,我都还没有做,现在不能死的。
女一 但只要一放,你可就死了。真就死了呢。
青年 这是知道的,这是知道的。所以请你歇了罢。
女一 不要紧,我不放呢。(愈将手枪瞄准,装作要放模样。)
青年 (流着油汗,)不放是知道的。歇了罢。
女一 你知道死以上的东西么?
青年 死以上的东西,也并非没有知道。可是死以上的东西,在现在刹那间,不能教他在这里活过来。现在一死就是白死,同被强盗杀了一样。
女一 我,不是强盗呢。
青年 然而现在被杀,总是不满意的。
女一 然而倘是事实,便没有法。死这东西,不是专杀满意于死的人的。对于死的满意与否,全在这人的力量,死是不知道的。
青年 诸位,不要只是看着,劝他歇了罢。
女一 我要歇的时候就会歇,要放的时候就会放呢。
青年 你竟在那里拿我做玩具么?
女一 你因此不服么?
青年 你不觉得取笑的太凶么?
女一 既这样说,便问你什么时候才可以死?
青年 过了九十岁,老衰的时候,要做的事,都做了之后。
女一 还有。
青年 别的死法都是无理的。然而到了活着却是耻辱的时候,也许情愿死;爱来要求死的时候,也许情愿死;不是否定了真理便不能活的时候,也许情愿死。但这样的真理,还没有切切实实的把住呢。总而言之,现在的死是不愿的;现在一死,是难堪的。
女一 为什么难堪的?
青年 就因为什么事都还没有做。
女一 无论做了没有,死了就一样了。
青年 可是活的时候,这样是不行,——生成是不行的。从不知道什么,受过“在这世间做了该做的事来”的命令的。所以若不能得到已经做了该做的事的感,人就要烦闷的。男人大抵是这样。
女一 女人呢?
青年 女人的事,我不知道。总之歇了罢。
男一 够了。歇了罢。
女一 (歇手,才笑着说,)请你不要见怪。这不是真手枪,是玩具的手枪呢。做的不真象么?
青年 (用袖子拭汗,苦笑着。)真真惊吓了。拿着这样东西做什么的。
女一 我们想串一点外行人戏剧,所以拿来的。
青年 要演剧么。在哪里?
女一 就在这里。并且想请先生看的。
青年 我也可以看么。
女一 好好,也请你看。是一点很短的戏。
青年 这手枪是你用的么?
女一 是的,就象刚才这样用的。你怕?
青年 已经知道是玩具,不妨事了。
女一 其实并非玩具呢。那边有一个雀子,打给你看罢。(装弹。)
男一 算了罢。
女一 若非神之意旨,则一雀亦不死;(放枪,雀子落下。)
青年 你刚才说的话,我最犯厌。
女一 何以?
青年 因为照这话说去,那杀人、战争、虐杀这些事,便都只是神的意旨了。我幼小的时候,曾以为不是神意,便是马蚁也未必死;死的马蚁,都是应该死的。便用石头去砸马蚁,砸了一看,马蚁死了;许多马蚁,一个也不留的死了。自己却以为行了神意,仿佛小恶魔的居心呢。但以后却也不很舒服了。总之虐杀之后,却以为因为神的意志,那个东西是本有被虐杀的资格的:这般想,是不了的。
女一 你是人罢。
青年 你不是这个是甚么?你对于我的话有些不服么?
女一 没有什么不服。因为第三者不喜欢看见虐杀的脾气,是神造的。
青年 (看着手枪,)你是说谎的。刚才不说是玩具么。
女一 因为说是玩具,你就放心了。人是受了骗,却会放心,会高兴着的。对着没有听真事情的资格的人,说些真事情试试罢,他便用谎包裹了;做成了容易中意的东西了。就是佛教、耶稣教罢,遇着末世的教徒,也就同遇着了贵显绅士的嘴一般,都包了谎。能做的巧,这谎还要同珠子一般贵的。我们遇到了不很便当的真理,也便含胡一点,教他容易活着呢。这样的反通行,那就是现世还站在虚伪上面,弄到免不了革命的。
青年 实在是的。演剧在什么时候开手呢?
女一 就开手罢。
男一 开手罢。
男二 开手罢。
青年 著作的是谁?
男一 是我。很无聊的。
女一 (画一条线,)这里算舞台罢。我来开场。诸君,到脚色出台为止,都先进去罢。(女三和别人都退场。女一立在中央,)诸君,我们在这里演一折戏请诸君看。有趣么,没有趣么,我们不很知道。在诸君的心里,有响应么,没有影响么,也不知道的。只是我们想做这样的东西,所以做了。觉得无谓的,请不必看;要看的就看。也没有定出什么题目。时间和地方,也没有一定的。演剧便开始了。我算是一个美人,美到使一个男子失恋之后,至于自杀的。现在是这样的美人,一个人跑出了家,正在树林里行走呢。(巡行。)
青年 (对女三,)你呢?
女三 我是扮看客的。
(男一登场。)
男一 你在这里么?
女一 唔,在这里呢。什么事?
男一 事是没有。可是他们都着急呢。
女一 所以你来搜寻的么?
男一 是的。
女一 你也着急?
男一 我也着急了。心里想,莫非竟发了疯了。
女一 我发疯倒没有。
男一 你整天的拿着手枪罢。
女一 不,我没有拿着这样的东西。
男一 可是都因此着急呢。
女一 怕我自杀么?
男一 他战死之后。
女一 我,没有想着他的事呢。谁来想死人的事。
男一 但死人这东西,是有魔力的。
女一 活人的眼睛里,就没有魔力么?我是活着的。然而竟有中了我的魔力的男人呢,很可笑的男人。
男一 你说这男人就是我么?你的事,我早没有想了。
女一 还是真的?那人战死的时候,我以为心里欢喜他战死的,这世上竟有一个人呢。
男一 我象这样的人么?
女一 如果你是正经人呵。
男一 请原谅罢。
女一 我也不说这事是应该见怪,然而教恶魔喜欢,是不行的。他为什么死了,为战争罢,何以不能不出去战争呢?因为是兵,因为有了长官的命令,因为体格好,因为不是近视眼象你一样罢。你没有死,他却死了。你的恋爱的敌人,你的事业的敌人,而且总是对于你的胜利者,你的好友,是死了。虽说好友,冷淡的凶呢。他死了的时候,你也哭了,我并不说是假泪。但那人为什么死了?世上没有愿意他死的人么?你告诉我罢。
男一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
女一 呸,那边去。不要跟着我。你该有别的事罢。你以为那人失掉的东西,都能自己得到么?那边去。不去就是这个。(出手枪对着。)
男一 仍旧,你拿着手枪。你想自杀。
女一 你怕这手枪打死我之前,还有尤其可怕的东西,你知道?
男一 不知道。
女一 你才是发了疯呢。这手枪现在是要谁的命?(显出开枪模样。)
男一 你不打我。
女一 以为不打么?
男一 给我手枪。
女一 不怕么?
男一 (跪下。)给我手枪。你死了是不行的。
女一 你却可以死么?
男一 我曾经愿意为好友死掉的。
女一 为谁?
男一 为你。
女一 再这样说,须不教你活着呵。说这样话,自己羞罢。
男一 教我怎样才好呢。
女一 忘记了我。
男一 不能。
女一 不能?再说一句看。
男一 不能。
女一 你是不要脸的卖朋友的人。
男一 任凭怎么说罢。
(女一赶快藏了手枪。)
女一 站起来。妹子来了。我什么都不愿意教妹子知道。
(女二登场。)
女二 姊姊在这里?父亲和母亲,都着急呢。快回去罢。
女一 我就回去,你先走。只要说已经寻到我,请放心罢。
女二 姊姊,你拿着手枪罢?就先将手枪给了我。
女一 即使给了手枪,只要想死,随便那里都可以死呢。我可是不死的。不是被杀不是生病,我是不死的。放心去罢。我拿着手枪只是护身,因为这里会有虎狼呢。
女二 这样地方没有虎狼的。
女一 虎狼是无论那里都有。到了年纪,虎狼会变了男人进来的。到这时候,倘不知道人和狼的分别,那就险极了。
女二 姊姊,当真回去罢。
女一 你知道为什么有战争么?我呢,就因防着战争时候,所以拿手枪走的。我是打枪的好手,打下那边的雀子给你看呢。
女二 算了罢。可怜相的。
女一 在这世间,用可怜这句话,是不行的。用快意这一句话罢。人被杀了,快意呵。儿子死了,快意呵。丈夫故了,快意呵。自戕了,快意呵。遭了雷死了,快意呵。倘没有这样的脾气,在这世间是活不下去的。
女二 可是。
女一 还说可怜么?谎呵,谎呵。觉得可怜,只是撒谎罢了。一日里要死掉几万人,我们真觉到可怜么?怕未必比自己养着的小鸟儿死了,看得更重罢。可怜的话,只是口头罢了。因为还有听到自己的好友死了,倒反高兴的人呢。
女二 这样的人,也未必有罢。
女一 如果竟有,这人是人呢,还是禽兽?
女二 这人,不是人了。
女一 可是这样的却是人呢。人的里面,伏着这样的根性呢。活人是可怕的,是靠不住的。摆着圣人面孔的人,教他对了女人住一两日看罢。对你说这些话还太早。不干净的也不只是男人呢。那边去罢。这里不是人们停留的地方。
女二 姊姊回去,我就也回去。
女一 不回去么?你,无论如何不回去么?
女二 吓人呵。显出这样面孔来。
女一 怕就回去。
女二 一个人不去的。
女一 不去么,一个人?便是这样,也还要在这里么?(将手枪对着女二。)
女二 姊姊,饶了,饶了罢。
女一 那就回去。那人死了之后,我容易生气了。
男一 还是回去好罢。阿姊的事,有我在这里,放心回去罢。
女二 是了,这就回去。(退场。)
女一 你也回去。要不,就是这个。
男一 我相信你的,你不会杀掉我。
女一 说不杀的么?
男一 唔唔。
女一 你不怕死?
男一 也难说。
女一 我以为你应该怕死才是,因为你的心愿已经满了一层了。你也曾有想死的时候罢。但在那时候,你还是咬住了所做的事没有放。到现在却想死,真有点太不挣气呢。
男一 我对于他,其实并没有如你意料这般冷淡。我是爱他的。和他谈到出神的时候,时常落泪的。说我免不了有点“倘若他能死了”的意思,固然不能否定。但其实还是愿他活着的意思居多呢。你以前说他做事总胜过我,我也不想争辩。但就做事一面说,却愿意他活着。老实说,在做事这一面,我却并不如你所料,觉得他可怕呢。
女一 不要对着故去的人,说这样话罢。对着那样的心的广大清净的人,说出这些话,该自己羞的。(大哭。)
男一 不要见怪,不要见怪。我并不想侮朋友,也并不说那人是一个比不上我的人。
(女一默着,将纸片递与男人,又哭。男一读了纸片也哭。)
女一 喂,羞罢。他是人,你是畜生了。
男一 (全被折服。)听凭怎样说罢。我算是罪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究竟是出我意料之外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