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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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小说旧闻钞(12)

《啸亭杂录》十

按纪晓岚宗伯《滦阳续录》载五火神事,力辨其妄。因思委巷琐谈,虽不足与辩,然使村夫野妇闻之,足使颠倒黑白。如关公释曹操,潘美陷杨业,此显然者。近有《承运传》,载朱棣纂逆事,乃以铁、景二公为奸佞。又有《正统传》,以于忠肃为元恶大憝。又本朝《佛抚院》盲词,以李文襄公之芳为奸臣,包庇其弟。此皆以忠为奸,使人竖发。不知作俑者始自何人?任使流传后世,不加禁止,亦有司之过也。

《啸亭续录》二

自金圣叹好批小说,以为其文法毕具,逼肖龙门,故世之续编者,汗牛充栋,牛鬼蛇神,至士大夫家几上无不陈《水浒传》《金瓶梅》以为把玩。余以小说初无一佳才;其他庸劣者无足论,即以前二书论之。《水浒传》官阶地里,虽皆本之宋代,然桃花山既为鲁达由代郡之汴京路,何以三山聚义时,反在青州?北京之汴,不过数程,杨志奚急行数十日尚未至,又纡至山东郓城,何也?此皆地理未明之故。一百八人原难铺排,然亦必各见圭角,始为著书体裁,如太史公《汉兴诸王侯》是也。今于鲁达、林冲,详为铺叙,至卢俊义、关胜辈,乃天罡著名者,反皆草率成章,初无一见长者,又于马麟蒋敬等四五人,层叠见出,初不能辨其眉目。太史公之笔,固如是乎?至三打祝家庄后,文字益加卑鄙,直与《续传》无异,此善读书人必能辨别者。《金瓶梅》其淫亵不待言;至叙宋代事,除《水浒》所有外,俱不能得其要领,以宋明二代官名羼乱其间,最属可笑。是人尚未见商辂《宋元通鉴》者,无论宋金正史。弇州山人何至简陋若此,必为赝作无疑也。世人于古今经史,略不过目,而津津于淫邪庸鄙之书,称赞不已,甚无谓也。

杂说

《五杂组》十五

小说野俚诸书,稗官所不载者,虽极幻妄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浒传》无论已。《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华光》小说则皆五行生克之理,火之炽也,亦上天下地,莫之扑灭,而真武以水制之,始归正道。其他诸传记之寓言者,亦皆有可采。惟《三国演义》与《钱唐记》、《宣和遗事》、《杨六郎》等书,俚而无味矣。何者,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

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亦要景情造极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古今小说家如《西京杂记》、《飞燕外传》、《天宝遗事》诸书,《虬髯》、《红线》、《隐娘》、《白猿》诸传,杂剧家如《琵琶》、《西厢记》、《荆钗》、《蒙正》等词,岂必真有是事哉?近来作小说稍涉怪诞,人便笑其不经。而新出杂剧,若《浣纱》、《青衫》、《义乳》、《孤儿》等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则看史传足矣,何名为戏?

《觚剩续编》一

传奇演义,即诗歌纪传之变而为通俗者,哀艳奇恣,各有专家。其文章近于游戏,大约空中结撰,寄姓氏于有无之间有征其诡幻。然博考之,皆有所本。如《水浒》传三十六天罡,本于龚圣与之《三十六赞》,其《赞》首呼保义宋江终扑天雕李应,《水浒》名号,悉与相符,惟易尺八腿刘唐为赤发鬼,易铁天王晁盖为托塔天王,则与龚《赞》稍异耳。《琵琶记》所称牛丞相,即僧孺。僧孺子牛蔚与同年友邓敞相善,强以女弟妻之。而牛氏甚贤,邓元配李氏亦婉顺有谦德;邓携牛氏归,牛李二人各以门第年齿相让,结为姊妹。其事本《玉泉子》,作者以归伯喈,盖憾其有愧于忠,而以不尽孝讥之也,古以孝称者,莫著于王氏,裒祥其首也。若夫《万里寻亲》,则滇南恸哭记亦系王绅之事。故近时传奇行世者,两孝子皆姓王。岂无所本而命意乎?

《香祖笔记》十

小说演义,亦各有所据。如《水浒传》、《平妖传》之类,予尝详之《居易录》中。又如《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罢相归金陵事,极快人意,乃因卢多逊谪岭南事而稍附益之耳。故野史传奇,往往存三代之直,反胜秽史曲笔者倍蓰。前辈谓村中儿童听说三国事闻昭烈帝败则颦蹙,曹操败则欢喜踊跃,正此谓也。礼失而求之野,惟史亦然。

《茶香室丛钞》十七

《平妖传》,《禅真逸史》,《金瓶梅》,皆平话也。《倭袍》,《珍珠塔》,《三笑姻缘》,皆弹词也。乃《曲海》所载,则皆有曲本。学问无穷,即此可见矣。

《小说小话》闻罗贯中有十七史演义,今惟《三国演义》流行最广据陈鼎《黔滇纪游·关索岭考》,则以《三国演义》为王实甫作,不知何本,于其次则《隋唐演义》亦稍传布,余无可稽矣。兹据余少时所见而能追忆者,依历史时代,不问良劣,略次于左——

《开辟传》颟顸无可观。

《禹会涂山记》点窜古书,颇见赅博,惟大战防风氏一段,未脱俗套。闻此书系某名士与座客赌胜,穷一日夜之力所成,不知是原本否?

《采女传》系叙彭祖兴霸,娶八十一妻,生百五十子,皆擅才智。殷不能制,物色得采女,进于彭祖,以房中术杀之。设想颇奇,但多淫秽语。

《封神榜》相传为一老儒所作,以板值代奁赠嫁女者。

《西周志》铺张昭王南征,穆王见西王母及平徐偃王事。较《列国志》稍有变化,而语多不根。

《东周列国志》亦见经营惨澹之功,惟《左》《国》《史记》之叙事,妙绝千古,妄为变换铺张,不免点金成铁。

《前后七国志》恶劣

《西汉演义》平衍

《昭阳趣史》本《飞燕外传》,不脱通常色情小说习气。

《东汉演义》与《西汉演义》如出一手。

《班定远平西记》杜撰无理,不如近人所著杂剧也。

《三国演义》武人奉为孙、吴,伧父信逾陈、裴,重译者数国,颇见价值。

《后三国志》恶劣

《两晋演义》平衍

《南北史演义》稍有兴味,惟装点鬼怪,殊为蛇足。

《禅真逸史》有前后篇。书中主人公前编为林澹然,后编为瞿琰,至点缀以薛举、杜伏威诸人之三生因果,凭空结撰,不知其命意何在。

《梁武帝外传》与《东西汉演义》伯仲。

《隋炀艳史》不俗。

《隋唐演义》证引颇宏富,自隋平陈至唐玄宗复辟止,贯穿百数十年事迹,一丝不紊,颇见力量,信足与《三国演义》抗行。

《说唐》《征东》《征西》皆恶劣。盖《隋唐演义》词旨渊雅,不合社会之程度,黠者另编此等书,以徇俗好。凡余所评为恶劣者,皆最得社会之欢迎,所谓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俗情大抵如是,岂止叶公之好龙哉!

《锦香亭》以雷万春甥女为主,而间以睢阳守城事,不伦不类,亦恶札也。

《反唐》《绿牡丹》与《说唐》等略同。

《则天外史》颇有依据,笔亦姚冶,可与《隋炀艳史》相匹;非《浓情快史》、《如意君传》、《狄公案》等所能望其项背也。

《残唐演义》《飞龙传》《太祖下江南》《金枪传》《万花楼》《平南传》《平西传》皆恶劣。

《平妖传》虽涉神怪,然王则本以妖妄煽乱,非节外生枝。而如张鸾、严三点、赵无暇、诸葛遂、多目神事,皆有所本。叙次亦明爽,不可与《许旌阳传》、《升仙传》、《四游记》诸书,鬼笑灵谭,绝无意识者等观。

《水浒传》已有专论。

《英雄谱》即罗贯中之《续水浒》。笔墨亦远不如前集,无论宗旨,宜金采之极口诋斥也。

《水浒后传》处处模仿前传,而失之毫厘,缪以千里。

《荡寇志》警绝处几欲驾耐庵而上之如陈丽卿、杨腾蛟诸传,及高平山采药,笋冠仙指迷各段,皆耐庵屐齿所未经,惜通体不相称;而一百八人之因果,虽针锋相对,未免过露痕迹。

《精忠传》平衍。

《岳传》较《精忠传》稍有兴会,而失之荒俚。岳忠武为我国武士道中之山海麟凤,即就其本传铺张,已足震铄古今,此书多设支节,反令忠武减色。凡通俗历史小说中,于第一流人物,辄暗加抑置,谓并世似彼者有若而人,胜彼者有若而人。如《说唐》中之秦琼、尉迟恭,《英烈传》中之常开平,此书之忠武,皆若侥幸成名者。意谓天下之大,成名者不过数人,其无名之英雄,沦落不偶者盖不知凡几焉,然而矫诬亦甚矣。

《后精忠传》以孟珙为主人翁,程度与《岳传》相似,而稍有新意。

《采石战记》书中虽以叙虞允文战功为主,而多记完颜亮秽乱事,直海陵之外史耳。

《雪窖冰天录》即《阿计替南渡录》而变为章回小说。然著者熟于宋人稗史,其增益者颇有所依据。

《贾平章外传》其叙述闲静,即为《红梅阁传奇》所本。襄樊城守数回,涉及神怪,殊觉无谓。

《双忠记》以张顺、张贵为主人翁,虽寥寥短简,尚能传二张忠勇之神。

《楚材晋用记》以谭峭为仙人,而张元吴、叩马书生、施宜生、张宏范等,皆出其门下,作者之用意,盖不胜其沉痛也。

《大元龙兴记》铺扬蒙古功德,诚囗然无耻。然崇拜番僧回将,虏丑毕陈;而侈述元之发祚,较苍猿白鹿尤觉可笑,亦可谓不善献媚者矣。

《庚申君外传》大半采《演揲儿传》,加以装点,无甚历史小说价值,然宫禁秘事,多有所本。

《奇男子传》元末群盗,史多不详,此书足补其阙。惟以常开平与扩廓为伍胥、申胥变相,未免拟不于伦。

《英烈传》一称《云合奇踪》。相传为郭勋觊觎袭爵,使人为此书以张其祖功。书甚恶劣,尚不能出《东西汉演义》上,而托名天池,抑何可笑。

《真英烈传》似因反对前书而作。开国诸将中,于郭英多所痛诋而盛述傅友德、胡德济即平话中之王于、邵荣即平话中之蒋忠功业。平川之役,特表万胜,而所谓飞天将铁甲将者,亦多有来历,胜前书多矣今日说平话者,当即以此为蓝本。又此书中谓沐黔国为高后私生子,而懿文与永乐则皆畜养于中宫者。永乐为庚申君遗腹,其母瓮妃,蓝玉北征时俘获,太祖纳诸宫中,而玉曾染指焉。故玉之祸,不仅为长乐之功狗,且因于长信之奇货也。以上散见于明人野史中;而瓮妃一事,张岱《陶庵梦忆》、刘献廷《广阳杂记》中皆载之,未必尽委巷之谈也。

《女仙外史》青州唐赛儿之乱,奉惠帝年号,而《石匮奇书》即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原本中,更盛述赛儿奇迹,即是书所本也。作者江南吕某,书中军师吕律,即作者自命。国初王士祯、刘廷玑辈,皆诧为说部中之奇作。平心论之,其言魔仙佛并称三教,理想殊奇特;而即以成祖惨酷刑法,对待一辈靖难功臣,请君入瓮,痛快无似。至全书结构,则仍未脱四大奇书之窠臼也。

《西洋记》记郑和出使海外事。国土方物,尚不谬于史乘,而仙佛鬼怪,随手扭捏,较《封神榜》《西游记》尤荒唐矣。近时硕儒有推崇此书而引以考据者,毋亦好奇之过欤?

《鱼服记》惠帝遁荒一事,千古疑案。此书事迹,作者谓得诸程济后人,殆与今日亲见福尔摩斯之子而得闻奇案者同一可笑作者为本朝人而言遇程济子。惟所记山川方物,颇有可观,而组织处亦见苦心。

《鸱鸮记》其体格颇特别,似分非分,似连非连。章回小说有两体,平常皆以一人一事联络,而中分回目。若《今古奇观》、《贪欢报》、《国色天香》之类,皆一事为一回。此书自高煦称兵以及寘囗、宸濠而至靖江王为止,或数回叙一事,或一回叙数事,虽事有详略,不能匀称,然亦见其力量之弱矣。

《太妃北征录》此书余未见首尾,约有百余回,笔意颇恣肆。太妃不知指何人,盖合周天后辽萧后为一人者。而清唐国招亲一段,尤极怪异。

《正统传》大约系石亨、曹吉祥之党徒所为。书中以于忠肃为元凶大憝,可谓丧心病狂。然明人小说,以私怨背公理,是其积习;惟此书与《承运传》亦记靖难事者,痛诋方、炼、景、铁诸公,不留余地,颠倒是非为尤甚耳。若以张江陵为巨奸,杨武陵为大忠者,固数见不鲜矣。

《野叟曝言》作者江阴夏某名二铭,著有《种玉堂集》,亦多偏驳。此书原缺数回,不知何人补全,先后词气多不贯,文白即其自命,盖析夏字为姓名也。康熙中,当道诸公争尚程朱学说,而排斥陆王,作者曾从某相国讲学,故雅意迎合,书中所谓时太师者虽若影射彭时,实指某相国也。其平生至友为王某徐某,则所谓匡无外、余双人者是也。同邑仇家周某,则所谓吴天门者是也。夫小说虽无所不包,然终须天然凑合,方有情趣。若此书之忽而讲学,忽而说经,忽而谈兵论文,忽而诲淫语怪,语录不成语录,史论不成史论,经解不成经解,诗话不成诗话,小说不成小说,《杂事秘辛》与昌黎《原道》同编,香奁妆品与庙堂礼器并设,阳阿激楚与云门咸池共奏,岂不可厌?且作文最患其尽,小说兼文学美术性质,更不宜尽;而作者乃以尽之一字为其唯一之妙诀,真别有肺肠也。其竭力贡献尊王法圣之奴隶性,以取媚于权要者,固无足深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