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初到劳渥德学校的第一个季度长得就好像一个时代一样,但是,这显然不是个黄金时代。我在这里与各种困难作着最艰苦的斗争,为的仅仅是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规则,并且习惯这里的很多陌生工作。也许我命中注定要经常遭受一些苦难,我到了劳渥德学校才发现,其实我最难以接受的就是极端害怕会在这里出差错。
在刚到这里的前三个月,因为道路被积雪和融雪后的泥水阻断,我们除了去教堂,其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更不用说到花园围墙外去活动了。可即便是在花园里,我们还是要每天在露天待一个小时左右。大家的衣服都很单薄了,根本抵御不了严寒。而且我们也没有长靴,积雪经常会钻进我们的鞋里,时间一长就在里面融化了。我们没有手套,手都被冻麻了,有时还会长满了冻疮。我现在还非常清楚地记得,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们的脚都觉得发烫,而且还伴有钻心的疼痛。第二天早上,我们还要把肿胀的双脚套进鞋子里,这简直就是一种残忍的折磨。让人受不了的还有食物的口味和供应量。这里大多数都是正在发育中的孩子,所以食欲也就相当旺盛。但是,我们每天得到的食物竟然少得还不足以养活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这种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在孩子们中间出现了虐待狂,倒霉的就是年纪小的姑娘们。饿坏了的大女孩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连哄骗带威胁,抢走小女孩的口粮。有几次我都被迫把仅有的一片珍贵的黑面包或者咖啡分给别人,而我自己却饿得直掉眼泪。
在那个寒冷的季节,令我最讨厌的就是星期日。因为在那一天,我们必须得走两英里,到布罗克桥教堂去。在出发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很冷了,等到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那就更冷了。在做早祷的时候,我们经常被冻得身体僵硬。因为路程实在是太远了,所以我们不能赶回学校去吃午饭,于是就在两次礼拜之间给我们分一些冷肉和冷面包,分量少得和平时一样。
礼拜结束以后,我们要从一条光秃秃的山路返回,刺骨的寒风会从北面的山峰上俯冲下来,凛冽的寒风几乎能把脸上的皮肤剥下去。
每次谭普尔小姐都是步履轻盈地走在我们这些垂头丧气的姑娘们旁边,寒风不断撩动着她身上的格子花布斗篷,而她却毫不在意,还在讲着格言鼓励着疲惫不堪的我们,她自己,恰如她所说的,“像勇敢的士兵那样”向前行进着。另外几个可怜的教师们,自己都累得无精打采,哪儿还顾得上鼓励别人呢。
等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又困、又累、又冷、又饿了。我们是多么希望那熊熊的炉火所带来的热与光啊!但是,这点小小的愿望对于我们这些幼小的孩子来说,也是不能实现的。教室里的每个壁炉马上就被大女孩们层层围住,年龄小的姑娘们只能蹲下来挤在一起,把冻僵的胳膊裹在围裙里保暖。
晚上吃点心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点点小安慰,面包不再是半片,而是一整片,上面还涂着一层薄薄的美味的黄油。这是我们在一个星期中最期待的一次享受。通常我总是会想方设法把其中的一半留下来自己慢慢享用,但是另外一半就不得不奉献给其他人了。
星期日晚上,我们必须要一起背诵教堂的教义问答、《马太福音》,这之后还要听米勒小姐朗读冗长的说教。看来她也是非常疲惫的了,念的时候不停地打哈欠。在这些活动中,经常会有几个姑娘打瞌睡,有的时候还会从凳子上掉到地上。米勒小姐会把她们推到教室中间,强迫她们一直站着听完说教。有些时候,她们的腿会站不住,很容易瘫倒在地上,于是还得借助班长的高凳子把她们撑住。
在我进了这所学校后的第一个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就曾经来学校看望过大家。这位先生好像很忙,他不经常出现在学校中。他不在的时候,我会觉得非常高兴。我害怕他的到来肯定是有一定的原因的。可他最后到底还是来了。
我来到劳渥德学校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当我正在努力计算着一道长长的除法题的时候,我无意间向窗户外面瞟了一眼,正好一个身影从窗前经过。我凭借本能,马上就认出了那个瘦长的人影。两分钟后,包括所有的教师在内,所有人都起立欢迎这位访客。一阵大跨步的声音从远处逐渐靠近,穿过教室,最后停在谭普尔小姐身旁。谭普尔小姐也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这位访客不是别人,正是在盖茨海德府我见过的那位先生——布罗克赫斯特。他的大衣扣子扣得很紧,看上去显得似乎比以前更严厉了。
我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对我的暗示,以及她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面前对我的个性等方面的大肆诬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经说过,他会把我的邪恶本性完完全全地告诉谭普尔小姐和其他教师。自从来到这里,我就一直提心吊胆,对于他的这个诺言我不知道有多害怕。我天天都在担心这个男人,他给谭普尔小姐提供的信息和对我的评价,将会永永远远地把我打入坏孩子之列。现在,他终于来了。
他和谭普尔小姐站在一起,低声同她交谈着。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在把我的恶劣行径告诉给她。我着急地看着他们俩,随时准备接受她向我投来的蔑视的目光。与此同时,我也在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因为我的位子距离他们很近,所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我几乎都听到了。
“谭普尔小姐,我这次在洛顿买的线应该还不错吧?买这种线的时候,我就在想,这种线用来缝布衬衫肯定是没问题的,我还另外挑选了一些跟它很相配的针。但是很抱歉,我没有记住要为史密斯小姐买一些织补用的针,请代我向她转告,我下个星期再买了送过来。另外,小姐!我希望你们能督促孩子们要多注意一下毛袜子!上次我到菜园子去检查,发现晾在那里的很多袜子都没有补好。从袜子的破洞上看,我可以肯定,那些袜子在平时肯定没有被好好地修补。”
他停顿了一下。
“请您放心,先生,我们肯定会遵照您的指示办。”谭普尔小姐说。
“小姐,”他接着说,“洗衣妇刚才告诉我,说有一些姑娘一个星期里换了两次干净的褶皱领饰。这简直有点太过分了。按照学校规定,她们一星期只能换一次。”
“先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这个情况。阿格尼斯和凯瑟琳·约翰斯顿上个星期四应邀到洛顿去吃茶点,是我同意她们去的。而且在走之前,还同意她们换上了干净的领饰。”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听后点了点头。
“好吧,但是下不为例。一次还可以通融,不过请注意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有一件事让我也很吃惊。我刚才跟管家算账的时候,发现这两个星期,居然曾经向孩子们提供了两次面包和奶酪点心,这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校的规章没有说过可以向孩子们提供点心,能告诉我这是谁做的改革吗?又是谁批准的?”
“先生,我想这件事必须由我来负责。”谭普尔小姐坦诚地回答道,“那天的早饭实在是太糟糕了,令孩子们都无法下咽。我觉得不能让她们一直饿到中午,那样太残忍了。”
“小姐,我想我有必要跟你重申一下这个学校的规定。你应该很明白我培养这些姑娘的计划,我不打算让她们养成这种奢侈的习惯,我们的宗旨是要教育她们忍耐、吃苦、克己。即使发生一点不如意的小事,比如饭做坏了呀,菜烧糊了呀,也不能用精美的事物去弥补失去的滋味。这样纵容身体的后果,就是本校的规定和宗旨会慢慢地变质。本来我们可以利用这样艰苦的条件,鼓励她们忍受困难,逐步提高她们的精神境界。在这种场合下,你可以做一次简短的训话,一位贤明的导师肯定会抓住这样的机会的。小姐,当你用面包和奶酪换掉了没有滋味的饭菜,喂进孩子们的嘴巴时,你可能真的喂饱了她们卑鄙的身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很有可能也让她们不朽的灵魂挨了饿!”
可能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再次停顿下来。而谭普尔小姐从他开始讲话时,就一直把目光投向地面。但是,他现在正在凝视正前方,本就如同大理石一样洁白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漠和坚定,她的嘴紧闭着,仿佛只有用凿子才能撬开它。她的眉宇间逐渐凝成一副冰冷的严厉表情。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在壁炉前,威风凛凛地扫视着全校师生。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样,眼睛使劲眨巴了一下,似乎是什么刺激了他的瞳仁。他赶紧转过身去,用从没有过的急促声调说:
“谭普尔小姐,你快看,那个……那个留着鬈发的孩子是谁?就是那个红头发的,满头……满头红发的那个。”他激动地喊着,还把拐杖举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个可怕的目标。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先生。”谭普尔小姐镇定地回答道。
“朱莉娅·塞弗恩!听着,小姐,不管是这个孩子,还是什么其他孩子,都不可以留鬈发!看看,在一个响彻福音的慈善学校中,居然有人胆敢违反这里的清规戒律,居然如此流于世俗,居然还留起一头乱蓬蓬的鬈发?”
“先生,听我向您解释。朱莉娅的鬈发是自然鬈的。”谭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