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裱画师傅到衙门捕快
打定主意,监守自盗
萃华堂裱画店附近这一带,有很多赌场和妓院,一般来讲,赌场和妓院是流氓最常光顾的地方,正派人士最忌讳去那样的地方,可这倒合了黄金荣的口味。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染上嫖娼的恶习,不过,一到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跑到那些赌场以及设有赌桌的茶馆去徘徊游荡。很快,黄金荣就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包括一个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人物——来自苏州的青帮“通”字辈头领陈世昌。
陈世昌,乳名福生,他是青帮“大”字辈张仁奎的徒弟。张仁奎,号锦湖,又作镜湖,山东滕州人,贩私盐出身,北洋军阀时期在冯国璋手下当过苏军第七十六混成旅任旅长兼通海镇守使(驻南通),后来到上海定居,招收了数百名徒弟,军阀、政客韩复榘、蒋鼎文、朱绍良、陈光甫等人都曾拜他为师,一时门庭颇为显赫,后期在上海成立仁社,更是与杜月笙的恒社和黄金荣的荣社鼎足而立。那时候,张锦湖在青帮中辈分最大,威信也极高,其后,当时已经号称“中国第一帮主”的黄金荣都向他递去了拜师帖子。当时,陈世昌就仗着师父张锦湖的势力,在上海小东门(现在的中华路、东门路一带)附近称霸一方。
陈世昌有一个绰号,叫做“套签子福生”。这个绰号是怎么得来的呢?所谓“签子”,指的是一种街头赌具,每套共有16支签子,每支签子上都缠有五四三二一数目不等的彩色丝线,赌客随意抽签,既可以赌大小,也可以赌颜色。一般来讲,陈世昌还会准备一些小商品,如果赌客获胜了,就可以得到某件小商品作为奖励,可是如果输了,不仅得不到什么东西,还要付钱给陈世昌。有时陈世昌也将签子插在地上,旁边放上一件物品,让路人花钱买竹圈来套签子,如果套中签子,该物品就归路人;如果没套中,那也就当做是花钱取乐了。因为陈世昌以“套签子”为生,他又有个小名叫福生,所以人们就送给了他这么一个绰号——“套签子福生”。陈世昌所做的这种街头买卖,只能骗骗那些过路的小孩子,赚不了多少钱,可是他偏偏又吃喝嫖赌样样都干,这点儿小买卖赚的钱是远远不够他花的,因此他生活开销的主要来源是做那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行当。
黄金荣自小就有赌博的喜好,而他与陈世昌相识,也正是因为臭味相投。陈世昌擅长赌博,麻将、牌九、押宝样样精通,在上海赌博界也是小有名气。黄金荣与陈世昌结识是在一间小茶馆的赌桌旁。
当时,黄金荣正站在一个赌客后面看打麻将,那个赌客的牌已经“放听”(麻将术语,在不同的地方含义有所差别,这里是指再来一张合适的牌就可以和牌了),他当时手中的牌是两张条牌,其他都是万牌。
赌客此时非常得意,因为他已经摸清,自己和的牌另几家都不要,谁抓到了,都会打出来,看来和是和定了,也许还能来个自摸。他的心里是这么乐呵呵地想着,可没想到站在他后面的看客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黄金荣心里不停地嘀咕着:这么一副好牌,可千万不能浪费了,要和就和“清一色”(麻将术语,指打麻将时由一种花色组成的一副牌,和“清一色”时赢得会更多。在这里,黄金荣的意思就是让陈世昌将手中的条牌全都换成万牌)。想着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就嘀咕出声来:“清一色,清一色。”前面的赌客听到了他的嘀咕声,心想:后面那小子野心大得很,我本想和一个小牌算了,他却还想和清一色,好,就看看自己今天的运气怎么样。于是,赌客放弃了和牌的机会,将条牌打出,手中全都换成了万牌。
这会儿,后面的黄金荣看得如痴如醉,仿佛是自己在打牌似的,嘴里又小声嘀咕起来:“自摸,自摸。”前面的赌客一摸牌,果然是自摸。赌客心想:这小子真是我的财神啊!我可得认识认识他。因此,和了牌之后,赌客就大笑着回过头来对黄金荣说道:“想不到!想不到!小兄弟还是个麻将高手呢!”
黄金荣当时还不知道,他前面的这个赌客就是上海滩知名的流氓——“套签子福生”陈世昌。
没过多久,陈世昌站了起来,回身对黄金荣说道:“小兄弟能不能过来替我占个场?我去外面歇息一会儿。”
黄金荣手正痒痒着呢,听到这邀请,真是既受宠若惊又兴奋不已,可是那时他到底还是没有上过正式的台面,与这些玩精了的赌贼同桌,还是有点儿胆怯。
陈世昌也看出了黄金荣的心思,因此说道:“输了算我的,赢的钱全都归你。”
有了这句话,黄金荣的勇气一下子鼓了起来,他兴奋地搓了搓手,一屁股坐了上去。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更加上先前就有过赌博经验,因此黄金荣与这些职业赌棍同桌,并不占下风,而且手气相当不错,连和了几副大牌,赢了七块龙洋和三只角子。陈世昌倒也爽快,说话算话,将这些赢来的钱统统放进了黄金荣的口袋里,然后又贴到他耳朵旁边说了句:“小兄弟,明天十点,到荣顺馆找陈世昌。记住了,不见不散。”说完,陈世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原来,黄金荣经常到赌桌旁观阵,时间一长,陈世昌就注意到了这个满脸麻子的小青年。经过几次与黄金荣的接触,他发现,这个小兄弟虽然长相不敢恭维,但是根据他在赌桌旁的表现,特别是今天在他后面支招时候的情况来看,小兄弟头脑还是蛮灵活的,是一块可以雕琢的好材料,因此,他便决定好好地调教调教这个麻脸小子。陈世昌的这一调教,不但教会了黄金荣如何正式登上赌桌,还引导着黄金荣如何去玩女人,并且不久之后就开始带着黄金荣跟他一起抢劫分赃,把黄金荣这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子完全引入了一个地痞流氓的世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现在还是来说陈世昌和黄金荣在荣顺馆相会的情景。
荣顺馆酒家一共两层,一楼是普通的坐席,二楼则是雅座,黄金荣在一楼没寻到陈世昌,就上了二楼,可是在二楼他也没有见到陈世昌的影子。
正在黄金荣四处张望的时候,一个小伙计跑了过来,问道,“小师傅几位啊?要吃点什么?”
黄金荣怯怯地说道:“我来找人。”
“找人?”小伙计似有所悟,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应道:“哦,陈先生已经打过招呼了,您这边请。”说完,这个小伙计带着黄金荣来到了一个雅间。
黄金荣从没来过如此高档的酒家,又见到屋子里坐着好些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陈世昌从里面的圆桌旁站了起来,招呼道:“小兄弟,快过来,大家正等着你呢。”
黄金荣这才小心地走了过去。
陈世昌介绍道:“今天呢,也没别的事情,大家认识一下,几个好兄弟碰碰头、聊聊天、喝几杯,以后互相照应。这是老刀,这是虾头,这是三保。”然后又冲着黄金荣说道:“这个小兄弟,今天算是咱们第一次正式会面,你自我介绍一下吧。不要紧张,在座的都是朋友。”
围坐在桌前的三个年轻人,这时一齐将目光指向了黄金荣。于是,黄金荣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我叫黄金荣,现在在城隍庙外面萃华堂裱画店做事,昨天刚刚跟陈大哥认识,大家就叫我‘阿荣’好了,以后还请兄弟们多多关照。” 黄金荣刚一说完,陈世昌立即招呼道:“小二,上菜!”
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两三点钟,黄金荣不仅结识了几个新的朋友,而且在赌博方面也有了不少新的收获,例如,他这时才知道了“出老千”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这次只是入门的一课,此后,陈世昌及其手下的弟兄还教了他更多的“赌经”。
自从与陈世昌结识之后,黄金荣就经常去陈世昌那里。有一次外出途中,黄金荣又绕道到陈世昌的家中,正碰上陈世昌与一个女人谈论如何才能赚到大笔银子。
等那女人走后,黄金荣也开口了:“福生哥,像我干裱画这门生意,能有大笔的银子赚吗?”
“当然有了,据说一张明朝某某人的字画,值几百块大洋呢,即使是假的,卖个七八十块也不成问题。”陈世昌答道,同时表现出一副很内行的样子。
“真的啊,字画也这么值钱?我怎么就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幅那么值钱的画呢?”黄金荣听陈世昌这么说,心里开始痒痒起来了,说道,“那以后要是想办法弄上几张,不就发财了?”陈世昌看似玩笑一样的话,黄金荣却当真了,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留意起作画人的朝代和姓名了。
凡事都很难经得起琢磨,你只要一琢磨,难免就会发现窍门。不久之后的一天,黄金荣还真就找到了一个监守自盗的机会。
苦肉计
自从陈世昌告诉黄金荣字画也能赚大笔银子之后,黄金荣就时刻留意着萃华堂裱的字画的作画人的朝代和姓名。黄金荣虽说文化不高,但毕竟也在裱画店里混过几年,对于字画方面的知识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如今他又上了心,所以一幅字画到底值不值钱、值多少钱,什么朝代、哪个画家或者书法家的字画更珍贵,他的心里也大体有个数了。他仔细地注意了一阵子,可是令他失望得很,店里经他过眼的那些字画竟然没有一件是值钱的。
等了好多天,终于有一次,萃华堂接到了一笔生意,有一个下台的知县,叫仆人送来两幅明朝的画请裱画师来鉴定,其中一幅是明朝石涛的山水长卷,石涛可是中国绘画史上屈指可数的名家之一。萃华堂的师傅眯着眼睛,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端详了许久,得出结论:是真迹。与此同时,黄金荣也兴奋地得出他的结论:值大钱!于是他提前跟陈世昌商量好,在仆人取画那天干他一票。
仆人约定取画的前一天,画已经裱好了,为了拉回头客,萃华堂又在第二天早上赶着制作了两个精致的盒子,用来放画轴,作为萃华堂送给客户的赠品。
下午三点钟左右,仆人前来付款取画。陈世昌在萃华堂对面德胜楼的窗前坐着,盯着黄金荣在萃华堂的动向,然后给手下们使了个眼色,他们就四散开去,分头行动起来。
仆人付了钱,取了画,唠嗑似地说道:“我家老爷还有一些字画需要裱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萃华堂老板一听,觉得这是个拉生意的绝好机会,便对金荣说道:“阿荣,这两幅画价值不菲,客人一个人回不太安全,你送送他,把客人安全地送到府上。”然后,他又对知县的仆人说道:“如果贵府还有需要裱的画,您也可以交给他一道带回来,已经是老主顾了,咱们可以给打个折。”
仆人倒也很客气,连连说道:“不劳费心,不劳费心。”
“都老主顾了,不用客气,让他送送,不费事的,如果有要裱装的字画,也不用您再跑一趟了。”老板是铁了心要黄金荣护送。
黄金荣一听,立刻傻了眼,额头直冒冷汗。本来画一出裱画店,丢失与否,都与裱画店没有一点儿关系,黄金荣也正是想利用这个空子,叫陈世昌他们一伙人中途拦路抢劫。可是现在老板让他负责送画,他又无法推脱,处境两难。要是把画丢了,老板交给他的任务没有完成,黄金荣必然得负一定的责任;而要是把画安全地护送回府,自己在裱画店这边没了责任,却没外快可捞了。到底怎么办才好呢?黄金荣真是一筹莫展,可是愁归愁,老板吩咐的事情总不能不干啊,他只得硬着头皮上路了。
黄金荣走在前面,那仆人捧着画,跟在黄金荣后面。当他们走到文庙路附近时,只见路口有两个人横了一条长凳,拦住了去路,说前面在挖阴沟,这条路暂时不通,要过去必须绕道旁边的小巷子。
黄金荣知道这是陈世昌算计好的,在大街上明抢太张扬,而且容易失手,在小巷子里干这种事,既可避人耳目又容易得手。于是黄金荣乖乖地拐进了小巷子,那仆人只得跟着黄金荣,也拐进了小巷子。
当他们走到巷子的中间时,前后突然冒出四个人,个个手里拿着锃亮锃亮的刀子,向他们逼近。那仆人一见这情况,两脚一软,整个身子都瘫倒在地上,不停地发抖,两幅画便轻而易举地被持刀人抢走了。
黄金荣是负责护送的,不能眼看着画被抢走而坐视不管,他盯着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两把刀子,知道一场见义勇为的大戏就要开演了,便一晃身子,跳了过去,夺过一幅画,拔腿就跑,在小巷里转了个弯,确认仆人已经看不见他了,他才停下来,而差不多同时,那个抢到了画的同伙就追了上来。黄金荣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急急地说道:“我手里的这幅才是石涛的画呢,快换过来。”
同伙一听,赶忙接过了黄金荣手里的画,然后把自己手里的画交给了黄金荣。
他转身正要走,黄金荣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麻烦你往我胳膊上扎一刀,快点儿!”
这个同伙虽是地痞流氓,可是要在自己兄弟身上扎刀,还是下不了手。黄金荣看他手软,不敢下手,就急了,因为再磨蹭下去,被仆人看到了,那就坏事了,于是,黄金荣当机立断,一把夺过刀子,在自己的左臂上划了两刀,鲜血顿时就把一片衣服给染红了。
等到拿着画的同伙已经走远了,黄金荣便大喊起来:“有人抢劫!”随即用胳膊夹住“夺”回来的那幅画,右手紧紧摁住左臂的伤口,一溜烟逃回了萃华堂裱画店。
黄金荣“夺”回来的这幅画,虽然不是石涛的作品,但是他“舍命夺画”的英勇表现,得到了众人的赞赏,老板和伙计都不约而同地称赞阿荣是一条汉子。
“舍命夺画”的苦肉计使得这次行动干得天衣无缝,老大哥陈世昌对于黄金荣的表现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当初他的眼光没有错,黄金荣这小子有魄力,前途无可限量,将来一定能在上海滩大有作为。
黄金荣光荣负伤,获得了两个月的休假。不久之后,陈世昌将石涛的珍品卖给了一个字画商人,获得了230块大洋。他拿了其中的115块,里面包括自己的一份之外,同时还负责其他兄弟的开销,而剩下的115块大洋就都慷慨地分给了黄金荣,毕竟在这档生意中,黄金荣的功劳是最大的。不过,尽管自己的功劳最大,可假如没有陈世昌的帮助,这笔生意也做不成,因此,黄金荣觉得陈世昌拿得那么少,自己拿得这么多,很有些过意不去,心里对陈世昌非常感激。可是不久之后,他偶然得知了一个消息,就不再那么想了。黄金荣了解到,原来那幅画不止卖了230块大洋,而是卖了280块,那少了的50块大洋哪儿去了?不用问,肯定是叫陈世昌给私吞了。
城隍庙听青帮史
黄金荣进了萃华堂后,因为自己没有什么真本事,所以只能在接货上多多表现,可是由于他拙劣的裱工,了解黄金荣的书画家往往不与黄金荣做生意,迫于无奈,他只能另找出路,于是他就到城隍庙一带的茶楼和酒家去招揽客户。
城隍庙一带熙熙攘攘,往来人员十分复杂,茶客、香客和商人云集于此。茶客自然要去茶楼喝茶,而香客和商人也往往去茶楼或者酒家歇脚或者谈生意。这里老字号的茶楼有宛在轩、东楼茶馆、得意楼等很多家。
宛在轩正如它的名字那样,不仅环境优雅,而且前来的茶客也大多是文人雅客,住在南市的一些书画家就经常到这里聚会,因此黄金荣往往来到这里都能够揽到一些生意。
至于在东楼茶馆,黄金荣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东楼茶馆位于城隍庙大殿旁边,楼虽小,人却很杂,其中以商人为主,有不少的行业在这里办“茶会”,互相打听行情,谈生意。这里的顾客常常以话来谈生意,同行之间讨价还价,行话满天飞,而且总是吵得不可开交。黄金荣本想来此接几笔生意,结果听着他们说的自己听都听不懂的鸟语,想插嘴也插不上,还常常被当成来偷听行情的同行而被赶出东楼茶馆。
此外,黄金荣还去过船舫厅、凝晖楼、鹤亭楼、绿波廊以及得意楼等,其中黄金荣最感兴趣的就是得意楼,因为它规模最大,茶客也最多。得意楼门口两侧的红漆柱子上挂了一对赭底金字的楹联,上联是“上可坐下可坐坐足”,下联是“你也闲我也闲闲来”。得意楼总共有三层,一楼都是些云游四方的商人和烧香拜佛的香客;二楼则和东楼茶馆一样,都是银楼、地皮、药材等行业办“茶会”和掮客聚集的地方;三楼则是些穿丝戴绸的阔少爷,也有妓女借着烧香拜佛的名义,上楼来与熟客幽会,或者是到这里来寻找新的客人。
黄金荣经常去得意楼接生意,可他发现进门左手边的一张大桌子边,每天始终只坐着相同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一顶镶着翡翠的瓜皮帽,手里把玩着铁弹,与另一个人对比,显然是主人。他每次进门之后就直走到那张桌子旁,在朝南的位子上坐定了。而跟在他旁边的“小当差”,则先要伺候主人,等茶楼小二端来茶具,他把碗盖靠在茶碗的侧面,才恭敬地坐下。等他们坐下之后,进出茶楼的不少茶客,都会前来请安,有的甚至还下跪磕头,可那个老大模样的人物却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样子,比城隍庙里的塑像还要严肃和冷漠。
这天,一个中年男子进了得意楼,看他的一身装束不像本地人。只见他左手拿着包袱,两脚跨过门槛,径直走到那张桌子前,拱手作揖。
坐在桌子旁的主人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稍稍动了一下牙齿,含糊地问道:“请问老大,你在门槛里没有?”
“不敢,沾祖师爷的灵光。”那男子躬身答道。
“贵前人是哪一位?”桌旁主人继续问道。
“不敢,在家儿不敢言爷,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师姓翁,名上玉下瑞。”男子答道。
“贵帮是哪一帮?”桌旁主人再问。
“敝帮是江淮四帮。”男子回答。
说到这里,双方都沉默了片刻。黄金荣怕听不清楚,悄悄地靠近了一些,只见主人盖上了碗盖,先前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敢问老大,贵帮有多少船?”
那男子拱了拱手,说道:“不敢当,兄弟初来乍到,还望老大能够多多包涵。”
说完,他叫小二泡了一碗“镶红茶”,双手奉上,口中说道:“兄弟先买一碗茶,敬奉老大。”
主人接过茶碗,用大拇指在碗盖上点了三点,作为答礼,然后给坐在一旁的“小当差”使了个眼色。
“小当差”随即从衣袖中摸出一串钱,双手交给了那男子。
黄金荣本来就对这位表情怪异、独占圆桌的茶客非常好奇,今天看到他们的这一番奇怪的对话之后,更是感到诧异难解,赶忙回到原座,悄悄地问正赶过来冲茶的小二。
小二竖起大拇指,带着一副满是敬慕的表情说道:“他呀,可是上海青帮的‘码头官’,相当于官府里的四品官呢!”
听店小二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一位老茶客就打开了话匣子,对黄金荣讲起了“青帮”的历史:在清朝雍正年间,朝廷为了把从湖南、江西、浙江、安徽、江苏、河南、山东等地收缴上来的田赋,沿着京杭大运河运往京城,雇了水手二三十万人,造的船只有一万两千多艘,运的粮食每年有四百多万石。水手们多半是失去了土地的无业游民,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只有六两的“身银”收入,这还不算,“漕标”和“卫军”还要欺凌压榨他们。中国人向来对艰难的生活有着强大的承受能力,可是一旦这种能够承受的底线都被打破,就只有奋起反抗了,这些饱受欺凌的水手实在忍无可忍,就开始秘密结社,将弱小的力量组织起来,跟官府对抗,保护自己的利益。安庆地区的粮帮水手最早开始进行这种秘密的结社活动,后来逐渐发展到各地,共有128个帮,人称“安庆道友会”,首领叫“当家”、“师父”、“老头子”或“前人”。据说他们曾和王伦等“绿林英雄”,以及“白莲教”、“捻军”等都有联系,互相配合,共同竖起反清的旗帜。当然,他们也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欺负百姓,为非作歹。到了乾隆年间,江苏常熟人翁岩、山东东昌府人钱坚、浙江杭州人潘清这三个“天地会”道友,结拜为异姓兄弟,在杭州北新关外拱宸桥粮船停靠之处,各建了一个庵,吃素念佛,只要有漕运水手过往,都可以在此地借住,时间一长,水手们纷纷皈依,于是,翁、钱、潘三人将“安庆道友会”改为“安庆道义会”,包揽了清朝的漕运,不仅建厂造船,疏通河道,而且广收徒弟。他们以达摩、罗清、陆逵三人为“前三祖”,在杭州武林门外宝华山建立了家庙和家庵,订立了十大帮规,并以“清净道德、文咸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悟学”二十四字作为家谱,从此,“青帮”算是建立了。青帮在内部组织上,在每一个码头,都设“码头官”一职,由当地青帮的“老头子”、“师父”担任,管理当地青帮的一切事务。他们既是帮里兄弟的保护人,又是不法之徒的纵容者,拥有至上的权势和地位。
当然,这个老茶客讲得不尽准确和全面,不过还是大体地讲出了青帮的来路。
讲完了这一通,老茶客又接着说道:“眼前这位‘码头官’,就是青帮前二十四代‘理’字辈的‘老头子’。”
那老茶客似乎还不尽兴,继续说道:“他手下徒弟少说也有三千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每月都要送银子孝敬他老人家,当然,要是谁出了事,只要他站出来说一句话,没有摆不平的。你别看他整天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门路可广着呢,神仙鬼怪都怕他三分。”接着,他又指指那个接了钱叩谢的男子,说道:“这人是外码头的,按青帮的规矩,到一个码头,就要来拜见‘码头官’,本地码头的‘老头子’和兄弟还要尽到地主之谊,让他吃住三天,送钱周济。”
黄金荣听得入神,边听边伸长脖子,看着那个“码头官”,眼神里充满了敬仰之情。他真想走上前去,和那个大人物套套近乎,当然他更想投靠他,只要有了这样一个靠山,在上海滩谁还敢欺负他黄金荣?只可惜他一没有门路,二没有机会靠近,只能隔着茶桌投几眼钦佩的目光。
黄金荣有时也去二楼。这里的茶桌分左右两排,中间有一条又宽又长的过道隔开。那些参加“茶会”的商人和掮客们,不同的行业分坐不同的桌子,他们一面打着手势,一面说着“一只、二字、三旺、四测”等城隍庙地区特有的行话,等他们稀里哗啦地议完价之后,就匆匆回到自家店里,按照“茶会”议定的价格开张营业了。另一侧的师爷和捕快,也是三个一伙,四个一堆,或者办案,或者与求情者用手比划着贿赂的数目,这些官老爷往往是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有一次,黄金荣借口推销苏杭雅扇与这些捕快套近乎,一开始这些捕快根本就不理会这个二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子,后来其中一个姓梁的捕快得知他父亲过去也当过捕快,提起名字来还有几分耳熟,这才与他攀谈起来。黄金荣倒是相当大方,不仅给这些捕快每人送了一把苏杭雅扇,而且对方吃的喝的,不管多少,都由他请,因为初闯江湖的黄金荣知道,在这些人身上花的钱是不会白花的,将来是肯定能得到好处的。
巷子口的杏花
得意楼的那条巷子里住着一个叫杏花的姑娘,这个姑娘的身上有着与黄金荣接触过的风尘女子不一样的味道,那是一种清纯的女人味。她十六七岁的样子,长相虽然谈不上貌美如花,却也眉清目秀,而且身材苗条,对男人有着很强的诱惑力。黄金荣经常打这里走过,每次他看到这个水灵灵的姑娘,心里就难免生出邪念。然而,也许是命运特别眷顾黄金荣,不等他自己想出办法,上天就给了黄金荣一个绝好的机会。
这一天,黄金荣从杏花家的门口走过,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放手!快放手!”黄金荣侧耳一听,这不是杏花的声音吗?他来不及多想,几个大步跨过天井,一霎时就闯进了屋里,眼前的一幕把他给惊呆了,他看见两个小流氓正在调戏杏花,图谋不轨。
“放开她!”黄金荣大吼了一声。
两个小混混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黄金荣,见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个头不高,身子骨还算壮实,脸上的黑麻子由于愤怒的原因,都鼓了起来,特别是那双大大的眼睛向外凸着,简直凶神恶煞一般。一般人怕他这副样子,可流氓不怕。
“放开她?你是哪根葱啊?”两个小混混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吓倒,反而向黄金荣呵斥道,“你知道他哥欠了我们多少赌债吗?说出来吓死你!”
“多少?不就是钱吗,你说个数!”黄金荣一副大英雄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心虚得很,因为他知道,自己口袋里根本没有几个铜板。
“呦!想英雄救美是吧,那就拿出钱来,没钱就免谈。这是我们和她哥哥之间的公平交易,跟你没关系!”小混混叫道。
他妈的,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没良心的哥哥!黄金荣心里这样暗暗地骂着,可是他又不得不盘算一番,自己身上没有多少钱,没法替人家还赌债,而打架的话,一对二,他又恐怕不是对手,况且那两个家伙看样子都是职业流氓,玩起狠的来,他们是敢动刀子的。这可怎么办呢?黄金荣脑袋瓜子到底是灵光的,既然不能硬来,那就智取,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黄金荣的口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不瞒二位,杏花是小弟没过门的媳妇。你们放了杏花,改日小弟再给二位物色两个雏儿,‘开苞’费小弟出,怎么样?”
那两个小混混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们心里怀疑着黄金荣的话是真是假,一时犹豫,并没有答话。
黄金荣一见他们犹豫,就知道有门儿,继续说道:“大家都是道上混的,这次算是给小弟一个面子,我身上的铜钿呢,二位别嫌少,先拿着,回头再让我大哥‘套签子福生’给二位打点一些。”黄金荣故意在说“套签子福生”这几个字的时候提高了音量,生怕那两个小混混没有听到。
这一招果然管用,那两个小混混一听黄金荣说出“套签子福生”的名字,不免心头一惊,想道:怪不得这小子那么横,原来他还有这个靠山。
这样一来,两个小混混交换了一下眼色,赶忙知趣地接过黄金荣手里的铜钿,说道:“好,明晚酉时,得意楼见。”然后两人一道离开了。出于面子,也是为了威胁黄金荣,两人还抛下了一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子,你可别耍花招,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杏花纤弱的身体因为受到惊吓,一下子瘫倒在床边。黄金荣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美人现在就近在咫尺,当即方寸全无,连忙跑过去热情地抱住杏花。而杏花呢,被眼前这个男人英勇的表现给深深地感动了。
“这位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叫杏花?”杏花羞答答地问道。
“我经常路过这里,听别人这么叫你的。”黄金荣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是……”杏花似乎难以启齿,等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你怎么当着他们的面说我是你的媳妇儿?”
“我……”黄金荣也支吾起来,一时心急,开口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就真的讨你做我的老婆。”
就像很多男人在女人面前许下承诺时的情形一样,黄金荣说这话时,完全没有经过脑子。尽管他已经二十出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自己也已经有了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可是对于裱画的职业,他一来没有真本事,二来自己也并不满意,况且他还不认真工作,一有钱就沉溺于赌博和嫖妓,他这种状况怎么娶女人啊。
“大哥,你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比我哥强多了。”杏花还沉浸在被救的感激之中,却并不知道黄金荣的本来面目。
杏花这句话令黄金荣很是感动。别的女人见了黄金荣,首先看到的都是他脸上的黑麻子,尽管嘴上不说,可是她们第一眼的眼神里透露的信息,黄金荣是非常清楚的。可是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眼里,黄金荣却是一个非常勇敢而且富有责任心的好男人,甚至还是一个英雄。
自那次遇险之后,黄金荣就和杏花好上了,两人开始频繁地约会,至于对那两个小混混的承诺,黄金荣早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事实上,那两个小混混是害怕惹上“套签子福生”的,那一天临走时撂下的话不过是唬黄金荣一下罢了,况且那天他们从黄金荣这里也得到了一些好处,所以也就没有再来纠缠。不过,尽管那两个小混混的事情了了,黄金荣却并非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久之后,另一个“冤家”就找上门来。
与“黑皮”较量
这天的黄昏时刻,天气阴沉沉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黄金荣带着刚刚揽到的活——一幅需要裱褙的名画,从得意楼出来,拐入一条小弄堂,正低头匆匆走着。冷不防从弄堂那边冲过来几个人,还没等黄金荣看清来人的面目,他就已被人摁倒在地上,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些人猛打了一阵,抢走了那幅名画之后,迅即散去。其中一个人临走之时对黄金荣嚷道:“你个黑麻子,也不照照镜子,竟敢欺侮到太爷头上来了,今朝先给你点儿厉害瞧瞧,以后再找你算总账!”
好汉不吃眼前亏,黄金荣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当时没有多计较。可挨打事小,丢了画就没法跟店里交代了。他爬起来之后,用手帕擦掉嘴角的血迹,店都没回,直接就去了小东门陈世昌的住处。
黄金荣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陈世昌的面前,陈世昌看到黄金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着实吃了一惊,等黄金荣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以后,陈世昌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叫杏花的那个姑娘,父母早已过世,家里只有哥哥长贵和她共同生活。虽然杏花生得很清秀,可她的哥哥却长得又黑又粗,因此被取了个外号叫“黑皮长贵”。“黑皮长贵”没有固定的工作,为了谋生,有时候卖卖苦力,有时候摆摆地摊,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做一些非法的行当,偷鸡摸狗,敲诈勒索,拦路抢劫,欺压良弱,什么坏事都做,因此附近的居民都是尽量躲着“黑皮长贵”,对他是敢怒而不敢言。
“黑皮长贵”几乎不在家里待着,整天在外面游荡,每天总要等到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胡乱地扒两口饭就又出门游荡去了。除了留一点钱给杏花日常开销外,他几乎不关心这个妹妹。
黄金荣自从勾搭上杏花后,经常傍晚时分钻进她家里,两人关上门,在屋里厮混,邻居见了,没有一个愿意管这种闲事,所以“黑皮长贵”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黑皮长贵”突然提早就回家了。杏花知道是哥哥回来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缩在黄金荣的怀里直发抖。
黄金荣毕竟也是有经验的,急忙套上裤子,穿好衣服,系上鞋带,麻利地从后窗跳出去逃走了。等到杏花点了灯,去开门时,“黑皮长贵”早已等得火冒三丈了。在“黑皮长贵”的逼问之下,杏花被迫说出了与黄金荣相好的事情。
“黑皮长贵”吃的就是敲诈勒索这碗饭,因此,他一边狠狠地将妹妹训骂了一番,一边在盘算着如何去教训一下这小子,趁机敲诈他一笔,于是,就上演了前述的那一幕。
当然,杏花随后也马上将这一情况跟黄金荣讲了,要他注意提防着点儿。黄金荣知道情况之后,却并怎么在乎,他想:我黄金荣流氓也不是见过一个两个了,还怕你什么“黑皮”、“白皮”不成。不想,今天还是叫“黑皮”给算计了。
听完黄金荣的描述,陈世昌思索了片刻,说道:“阿荣啊,你怎么惹上‘黑皮长贵’了呢?这家伙可是个狠角色,发起疯来可不大好对付啊。”
“福生哥,我可不知道杏花是‘黑皮长贵’的妹妹啊,我要是知道的话,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会和杏花上床的。福生哥,你可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我啊,把我那幅画给弄回来,要不然我可不好交差了!”黄金荣苦苦求道。
陈世昌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道:“你不要着急,大哥肯定会帮你,不会让你吃亏的。我一定想办法把‘黑皮长贵’整一整,把你的画给弄回来。放心吧,有我‘套签子福生’在,还轮不到他‘黑皮长贵’称王称霸。”
“福生哥,你打算怎么处理?”黄金荣听了陈世昌的保票,虽然也相信陈世昌的能力,却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陈世昌说道:“对付这种人,就得让衙门里的捕快出马。阿荣,你在衙门里可有认识的人?”
黄金荣一听这话,高兴了起来,说道:“在茶楼揽生意时,我认识一两个捕快,但是没有太深的交情。福生哥,你能请得动衙门里的人吗?”
陈世昌听了,笑道:“哈哈哈,你放心,你认不认识捕快都无妨,我陈世昌在江湖上摸打滚爬了这么多年,这点儿关系还是有的!”陈世昌一边让黄金荣喝茶压压惊,一边与他商议对付“黑皮长贵”的办法,两人一直商量到深夜,黄金荣才回到店里休息。
黄金荣回到店里,一直想着白天被打的情景以及“黑皮长贵”放出的狠话。这一夜,他一宿没睡,想着,想着,门外已经传来了倒马桶工人的吆喝声:“马桶拎出来!”黄金荣往窗外一看,天色已经亮了,本来就没心思睡觉的他一屁股坐起来,跟店伙计一道起来,打开店铺大门,打扫起店堂来。
这一天,黄金荣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傍晚,关门打烊,上好排门板,黄金荣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忙忙地去找陈世昌了。
黄金荣不敢再走小弄堂了,绕了个弯,迎着风雪,走进了荣顺馆,他跟陈世昌约好在那里见面。
黄金荣赶到的时候,陈世昌已经召集了一帮兄弟,而他进来后不久,又来了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黄金荣一看,这不正是在茶馆里见过的李捕头吗?陈世昌一见李捕头进来了,大步上前,恭敬地称呼道:“李大哥,您可算来了!”
觥筹交错之后,李捕头已经是红光满面,话也多了起来,他拍了拍坐在旁边的黄金荣的肩膀,说道:“小阿弟啊,我在茶馆见过你,对你很赏识,况且陈大哥又是我的好朋友,他托我办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黑皮长贵’这小子尽干些坑蒙拐骗偷的坏事,我本来就早想教训教训他了,妈的,现在竟敢欺负到陈大哥兄弟的头上来了,我明朝就把他抓到衙门里,定他个拦路抢劫、敲诈勒索的罪,把他送到大牢里,看他还敢不敢来找你的麻烦!”说完,李捕头露出一口黄牙,得意地大笑起来。
回店的路上,风雪仍然很大,黄金荣听着呼呼的风声,踩着雪地一路往回走,嘴里还轻轻地哼起了小调,心里别提有多乐了。
没过几天,李捕头果然找了个借口,把“黑皮长贵”抓到衙门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并且把他关了起来。另外,黄金荣被抢去的那幅名画也被讨要回来。当然,作为酬谢,黄金荣肯定是要对陈世昌和李捕头好好表示一番的。
“黑皮长贵”被抓起来之后,黄金荣算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又可以大摇大摆地从那个弄堂里经过了。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下午,杏花就在弄堂里拦住了他,哭闹着要他救出“黑皮长贵”,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她的亲哥哥呀。这可把黄金荣给难住了,一方面,杏花的请求,他不好拒绝;另一方面,刚刚托关系把“黑皮长贵”抓了起来,还没感谢人家呢,又要请人家放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黄金荣思来想去,为了杏花,只好咬咬牙再破一次财,在正兴堂请陈世昌和李捕头大吃大喝了一顿。正兴堂酒菜物美价廉,又是本地菜系,合陈世昌和李捕头的口味,而且还可以叫女人陪酒,所以虽然不是上等的餐馆,但还算过得去。这一顿饭下来,黄金荣总算是解决了问题。
“陈大哥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抓放个把人,只要不是牵连大案子的人物,不过小菜一碟而已,放了就是了。”李捕头爽快地说道。
不出二日,“黑皮长贵”果然被放了出来,可是令黄金荣没想到的是,“黑皮长贵”对他没有一点儿感激之情,反而对他怀恨在心。在“黑皮长贵”看来,要不是他黄金荣突然出现,跟他的妹妹偷偷地好上了,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他也不会在大牢里遭受皮肉之苦。但是经过这一回较量,“黑皮长贵”知道黄金荣在衙门里有靠山,再去硬碰硬断然是不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黑皮长贵”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于是,他带着妹妹离开了南市地界,躲到浦东老家去了。
杏花一走,黄金荣马上就像一个无头苍蝇,没了魂魄,围着杏花的家转来转去,可是杏花家的门始终紧紧地关着。他浑浑噩噩了有个把月,才逐渐地缓过来。后来黄金荣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反正他本来就没想着要娶杏花,只是玩玩而已,而杏花倒是非他黄金荣不嫁,现在杏花走了,自己反倒自由了。当初看上杏花,也仅仅是因为她身上有着那种和他以前见过的其他女人不同的清纯的女人味,如今这种新鲜感早就不存在了,也就不再值得留恋了。黄金荣又想,这世上女人那么多,只要口袋里有锭子、票子,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盯着她一个女人不放呢?只是为了这个女人,黄金荣可是花了不少铜钿,回想起来,也实在是心疼得不得了。
初入衙门
黄金荣从小就深受当捕快的父亲的影响,对捕快这种职业情有独钟。父亲昔日威风凛凛的捕头风采,跟黑白两道上往来的各路人物周旋起来游刃有余的本领,在黄金荣心目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发生“黑皮长贵”这件事情之后,黄金荣更加充分地认识到,靠在裱画店里揽生意,一辈子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还会时不时被社会上的流氓欺负,只有在衙门里谋个一官半职,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于是黄金荣就有意地去结识李捕头以及上海县衙门里的其他捕快、书吏等,他们经常上得意楼喝茶闲谈,黄金荣有时就包揽了他们茶水点心的费用,黄金荣还经常上衙门去找他们,久而久之,就与他们混熟了。当然,这点小恩小惠,李捕头等人还是看不上眼的,要想在衙门里当差,还得备份大礼。好在他的父亲黄炳泉在苏州衙门当差多年,在上海衙门里也还有那么一两个认识的人,通过父亲的朋友,经过一番打点,家中拿出了一部分钱,黄金荣则是倾其所有,又向陈世昌和几个兄弟借了一些钱,这才备足了一份大礼,送到上海衙门里当权者的家里,请求他帮忙在衙门里谋一个职位。看到这么一份厚礼,再加上一些关系,同时也很重要的是,看着陈世昌的面子,人家总算把这事情给答应下来,告诉黄金荣可以放心,不出半个月,一定给他谋到一份值堂的差使。
果然,十几天后,黄金荣顺顺当当地得到了值堂的差使。
清朝县衙里的吏役,分皂吏、民壮和捕快三班。有的侍奉县令,有的守卫衙门,有的看守监狱,有的缉拿罪犯,有的站堂行刑,分工各不相同,而黄金荣所要做的,就是守卫衙门。
黄金荣原以为自己进了衙门,就可以和李捕头他们一样,整天在外面游荡,耀武扬威,欺负良弱,大吃大喝,还可以敲诈平民百姓,捞到不少油水,可他没想到的是,他初入衙门时,所当的这个值堂的差使,是三班中最低微的职位。轮不到公事时,就整天站在衙门的门口,听后差遣。他虽然一身装束与其他吏役没有什么差别:头戴暗红毡帽,身穿深灰长袍,右袍角撩起塞进黑腰带里,露出两条穿着扎脚裤、布袜双梁鞋的矮腿,挺胸收腹,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上却是啥也做不了,只能吓唬吓唬小百姓而已。
黄金荣心想:我一心想进衙门,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难道最后就是来干这种没有油水的活儿吗?于是他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好是一番打点。同时,黄金荣也想到,自己必须做出一些成绩来,一定要得到上级的赏识才行。因此,黄金荣开始更加卖力地工作,并且常常在李捕头面前表现自己。一段时间之后,果然见成效。经过一番苦干和讨巧,不久之后,黄金荣终于获得了升迁的机会。
这一天,黄金荣趁着到乡里去征收粮食,大吃大喝了一顿,还趁机榨取了一些民脂民膏。征完粮,早早地回到衙门,闲着没事干,他正想出去快活快活,正巧李捕头也哼着小曲回到了衙门里。李捕头一看到黄金荣,立马说道:“呦,阿荣,打算出去溜达呢,先别急,这些天你站衙门口,很辛苦,也很卖力,今天跟大哥出去一趟,保准是个好差事……”
“什么好差事?”李捕头还没说完,黄金荣听到一个“好”字,就心急火燎地问起来,他敏锐的神经感觉到他的机会就要来了。
“看你急的,大哥我还没说完呢。”李捕头拿过来一条凳子,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对黄金荣说了这个好差事。
事情是这样的,虹口景云里住着一户黄姓人家,家里老大叫阿良,老二叫阿富。说起来,两人原本不是亲兄弟,弟弟阿富是从小被父亲的姨太太收养过来的养子。阿富身体不好,性格又软弱,还得了痨病,也就是结核病,这在当时可是绝症,姨太太心疼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在大前年给他讨了个贫穷人家的女孩子做媳妇。他的父亲已经在几年前去世,去年姨太太也离开了人世,她临死前把自己仅有的几个皮箱子留给了阿富。而阿良呢,整天在外面吃喝嫖赌,回到家里,看阿富性格怯懦,身体不好,况且又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于是就经常欺负他。没过多久,阿良就把老父亲留下来的遗产挥霍一空,可是还得出去吃喝嫖赌啊,怎么办呢,就开始动起弟弟的主意了。他先是向弟弟借钱,阿富虽然不愿借,但是又怕这个凶狠的哥哥,可是阿良“借”了钱从来不还。久而久之,弟弟阿富的钱也被他挥霍光了。然后阿良又逼着弟弟拿着家当去卖,再后来,黄家很快就一穷二白了,阿富连家当也拿不出来了,阿良却还不回头,不顾手足之情,硬要去卖阿富的那几个皮箱子。阿富哪里肯啊,这几个皮箱子可是母亲最后留给他的遗物。狠心的哥哥看弟弟不答应,便动起了邪念。一天,阿良买了一些鸦片烟回来,逼着弟弟把鸦片烟吃了下去,可怜的阿富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吃下去这鸦片烟,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害死了弟弟,阿良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有那几个大皮箱了。可哪知道,他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这下阿良可狗急跳墙了,丧尽天良的他竟然把弟媳妇给卖了。这姑娘的父母知道之后,一纸诉状告到了上海县衙门,要求找回女儿,严惩丧心病狂的阿良。
黄金荣像是在听说书一样,安静得大气不敢出,听到阿良把弟媳妇卖了,他赶忙插嘴道:“妈的,还有这样的大哥,居然比‘黑皮长贵’还狠,这无赖把弟媳妇卖到哪里去了?”
“还能卖哪去,十有八九是卖到妓院里去了。”李捕头说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黄金荣知道自己有活干了,兴奋地问道。
“我这不是正要跟你说呢嘛,县老爷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我,我想了想,你进衙门之后,就一直在送公文,干得也挺卖力的,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你也不能老是送公文啊,所以我就向县老爷要求,让你和我一起办这个案子。”李捕头很卖好地说。
“那就多谢李大哥的赏识和栽培了,小弟感激不尽!”听了这话,黄金荣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自己等待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吗?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调查?应该先做些什么准备呢?”黄金荣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问道。
“今天晚上早点儿睡觉,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我来叫你,你跟着我办几次案,就有经验了。”说罢,李捕头就和黄金荣一起离开了衙门。
第二天一早,李捕头带着黄金荣来到了虹口,找到了景云里,一路寻到了黄阿良的家,可是他家大门紧锁着,没有人在家。据隔壁的阿婆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于是他们就向阿婆打听黄阿良的弟媳妇的情况。
那阿婆说道:“前几天早上好像还见过她,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按照阿良的说法,阿富死了之后,兰花就逃走了。嗨,这家人啊,算是毁了,阿富身体不好,早早走了,阿良又在外面吃喝嫖赌,他们家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管。”
黄金荣头一次办案,既兴奋又新鲜,本来想着早点儿破案立功,可是这一趟没找到阿良,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于是焦急地问李捕头:“这兰花应该就是阿良的弟媳妇的名字了。阿良这家伙估计是听到了风声,跑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大哥?”
李捕头并没有回答黄金荣的问题,而是用行动告诉黄金荣该怎么办。他在景云里找了几个老人,打听阿良和兰花的情况,果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其中最重要的线索就是阿良有事没事就到福州路一带的妓院里去嫖女人。
得到这个线索后,他们立马就往福州路方向赶去,在路上,黄金荣又开始问了:“李大哥,这么长一条福州路,两旁那么多妓院,就凭咱俩的人力,怎么能找得到阿良啊?”
李捕头拍了拍黄金荣的肩膀,说道:“阿荣啊,干我们捕快这一行,一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福州路上的妓院虽然很多,但是并不需要我们挨家盘查,你得知道,像其他地方一样,这妓院也是有级别之分的,高级一点儿的妓院,俗称‘长三堂子’,玩这种妓院里的女人,都得花大价钱,一般人是玩不起的,当然了,这里的妓女也绝对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人也是长得年轻漂亮,绝对是物有所值;还有一种‘幺二堂子’,等级就低了很多,价格自然也比‘长三堂子’便宜;另外还有一种妓院,它的等级就更低了,这种妓院里的妓女,每到晚上,都被老鸨赶到马路旁去拉客人,俗称‘野鸡’。刚才打听了兰花的长相,这兰花长得又矮又胖又黑,也就只能卖到‘野鸡窝’那种最低级的妓院里才会有人要的。”
黄金荣听着李捕头的分析,对李捕头钦佩不已,自己一路上也在悉心学习。李捕头来到福州路上一条小弄堂里,黄金荣还没看清楚这弄堂的名字,李捕头就已经几个大步走到一家门前,俨然非常熟悉的样子。黄金荣环顾了这个弄堂,又窄又乱,心想:谁没事会跑这里来呀。
李捕头走在前面,黄金荣紧随其后,跨过门槛,沿着一个又陡又窄的楼梯上了楼。这地方非常昏暗,幸好楼梯上还挂了一盏铁皮洋灯,勉强看得见台阶。楼上只有两个小房间,其实原本只有一间,中间用一块木板隔开了,便成了两间。
两人走进房里一看,只见靠近窗口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杉木八仙桌,桌面上油腻腻的,好像很久没有擦过了,桌上放着一盏洋灯,玻璃灯筒已经被熏得漆黑漆黑的了,灯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洋灯的旁边放了一个大瓦钵,大瓦钵缺了一个口,可能是在地上摔过,里面满满地盛着一钵酱黄瓜,钵的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双毛竹筷子。靠着隔板的地方有一张木板床,一顶洋布帐子高高地挂在上面,一张杉木抽屉桌子摆放在床头,一些劣质化妆品非常凌乱地摊在桌子上。
黄金荣以前也跟陈世昌去过一些低级的妓院,可这么邋遢的妓院却还是头一次看见,倘若不是过来办案,他早就会一溜烟地跑出这种肮脏的地方了,可今天是过来办案的,只能先坐下再说。
没过多久,两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上了楼梯,过来招呼他们,只见她们两个都是黄脸皮,眼皮耷拉下来,脚上拖了一双皮鞋,却没有穿袜子,似乎刚刚接过嫖客。这两个女人看见两个捕快来了,知道没有什么好事,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问两位需要什么服务。
李捕头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们家老鸨在哪儿?快去把她叫过来!”
不一会儿,那老鸨就上楼来了。
李捕头问道:“听说你这里来了一个新的姑娘,怎么没有看见呢?”
老鸨一脸的茫然,她在猜测李捕头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可是寻思了一会儿,还是没明白过来,迟疑片刻之后,微笑着说道:“哪有这种事情,您是不是记错了,我家现在就只有这两个丫头,要是有新来的姑娘,一定会叫来伺候两位大爷的。”老鸨说话的时候,身后的那两个妓女正在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老鸨给她们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她们安静一点。
黄金荣的急性子脾气又上来了,狠狠地说道:“我们不是来找女人玩的,我们是来调查情况的,你们最好给我老实点儿。”
“真的没有,官老爷,我哪敢骗你们啊!”那老鸨不动声色地说道。
李捕头紧接着问道:“我听说,前几天有个姓黄的送来一个人,你怎么不老实交代?”
老鸨顿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即连连摇头:“有这事吗?我没听说呦……”
没等老鸨说完,黄金荣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紧紧逼问道:“这姓黄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卖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媳妇,如果他把人卖到你这里,念你们不知情,只要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还会帮你要回买人的钱。但是如果你不老实交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老鸨一听,连连说道:“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人,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官老爷作对啊!”
一直心平气和的李捕头突然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洋灯、瓦钵和筷子一阵乱颤。
这一拍着实把老鸨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道:“您二位老爷的话,我们哪敢不听,如果他把人送到我这里来,我不但不会买,还会第一时间通知您二位老爷的。”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今天你要是不把人给我交出来,我们就只能搜房子了。”李捕头也不耐烦了,板着面孔吼道。
老鸨显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说道:“两位老爷,给我再大的胆也不敢骗二位啊,如果二位不信,那就只管搜好了。”迟疑了片刻,她又继续说道:“我老实说了吧,这人确实送来看过,因为价钱谈不拢,就没有成交,所以他又带走了。”
“你说是实话就是实话?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就算是实话,你倒是说说看,他又把人卖到哪里去了?”黄金荣看到套出了一点线索,继续追问道。
“这个我可真不知道,这附近干我们这行的,多得去了……”老鸨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了一眼李捕头和黄金荣,又补充道,“也许他把人卖到了南市一枝春街去了吧。”
这时,坐在一边旁观的李捕头知道能套出来的线索都已经套出来了,于是拍着桌子,一声怒吼:“黄捕快!少跟她废话,先把她押送到老闸捕房再说!”
黄金荣先是一愣,马上就心领神会了,应付着正要动手。
这一来,可把老鸨吓个半死,连忙热情地招呼起来,还重重地骂两个妓女不会招待官老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塞到了李捕头和黄金荣的手里,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两位官老爷,办案辛苦了,一点儿小意思,请你们笑纳,这件事情我一定再去打听,一有消息我马上就向你们报告!”
李捕头看到油水也捞到了,便给黄金荣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狠声说道:“看你还算配合,今天就放你一马,如果被我查出来人在你这里的话,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老鸨一面连连应诺着,一面把他们送下了楼。
李捕头和黄金荣跨出门后,穿过小弄堂,大摇大摆地走上了福州路。
经过这么一回,黄金荣更是对李捕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对着李捕头说道:“李大哥,你可真有一手,既套到了线索,又捞到了油水,佩服佩服。”
“阿荣啊,跟着我好好学吧,这里面的学问可多着呢。”李捕头听了黄金荣的恭维,得意地说道。
“是是是,我一定跟李大哥虚心学习。对了,李大哥,黄阿良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办?”黄金荣问道。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还得继续查啊。不过呢,如果真像老鸨说的那样,阿兰被卖到南市一枝春街的话,那就比较麻烦了。一枝春街上‘开门口’的是一个名叫阿金的女人,她年纪轻轻,交际圈却很广,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啊。”李捕头所说的“开门口”,指的就是拐卖妇女、逼良为娼、开设野鸡堂子或烟花间的勾当。
黄金荣没有想到“开门口”的竟然还有年纪轻轻的女人,不禁好奇起来,于是向李捕头问道:“这阿金是什么人物?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呦,阿荣,怎么,难道你对她有兴趣,她可是个有夫之妇哦,哈哈哈……”李捕头开玩笑地说道。
话说这黄金荣还真对阿金感兴趣了,当然这时候的兴趣并不是李捕头说的那种,而是怎样把兰花弄出来,以博得上司的赞赏,趁机获得提拔。从衙门出来之后,黄金荣马上去找陈世昌和其他的兄弟了,干嘛这么着急呢?哦!原来他是急着去打听阿金的消息呢。问过之后,其中一个兄弟还真的认识阿金,而且还有蛮深的交情呢。
那兄弟套近乎似地说道:“这要是一般人让我帮这个忙,我可是断然不会答应的,可要是你阿荣让我帮这个忙,我怎么也得去试一试,或许阿金姐还真会给我一个面子呢。”
黄金荣闯荡江湖多年,自然明白那兄弟的言外之意,当即允诺道:“兄弟够义气,今晚得意楼,我请客,等把兰花弄出来之后,我再重谢你。”
也许是这兰花实在长得太丑,亦或许是因为这兄弟与阿金的交情真是不一般的深,等这兄弟去了一趟一枝春街,兰花果然被放了出来。
这个连李捕头都觉得麻烦的案子,竟然被黄金荣轻松地解决了,黄金荣这下可立了大功,受到了上级的一番称赞。不仅如此,他还永远地脱离了值堂这个又苦又没有油水的差使,正式地当上了可以独立办案的捕快。
升为捕快
当上捕快之后的日子并不像黄金荣当初所想的那么如意,他虽然已经是捕快了,但也不过是捕快队伍中最低级的一个职员,远不能过得像李捕头那么风光。他经常要干一些杂活,最让黄金荣受不了的是,他得经常押解犯人或者押送公物到松江府去,从上海县城到松江府之间有着一段距离的,而黄金荣每每都是要徒步往返的,况且时间要求是相当紧迫的,很多时候他当天就得跑一个来回,其辛苦是自不必说的。
黄金荣由值堂升为捕快,总算可以不用站岗了,这一调动看起来好像升了一级,黄金荣也本想由此就可以过得很轻松、很风光了,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简直连值堂的差使还不如呢,因为他三天两头地就必须半夜起身,手提着灯笼,背上雨伞,送公文或者押解犯人到松江府。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只要有公文要送,或者有犯人要押,黄金荣就必须得按时送到,真可谓是风雨无阻。
这天,黄金荣接到第一份送递公文的任务,正打算准备一下,以便明天一早就动身起程。刚走出衙门不远,李捕头就追了上来,看似关心地说道:“阿荣啊,送公文的差使我以前也干过,都是慢慢爬上来的,你要好好干,上海县离松江府得有一百多里路,靠你两只脚,可得走不少时间呢。这可是一门苦差事,明天早上你可得早点儿出发,要不然就得隔天才能赶回来了。”
“多谢李大哥的关心!”黄金荣嘴里应付了一声,心里可抱怨着呢,暗暗骂道: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花了那么多钱,竟然让我干一个跑腿的活,这一百多里路,真够我走的。好吧,那就走着瞧,“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不相信,我黄金荣会一辈子屈居人下,总有一天,我黄金荣也会飞黄腾达的!
黄金荣为什么这么痛恨李捕头呢,原来这一次他调动工作主要就是通过贿赂李捕头而完成的,他花出去的那些钱大部分都进了李捕头的腰包,可李捕头收了他的钱却不给他办正经事,给他分配这种苦差使,他心里能不骂这个家伙吗?可是他又不敢公开得罪李捕头,毕竟自己还是在衙门里干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天下午,他在街上买了几双耐穿的鞋和一把伞,还有一盏灯笼,又去大哥陈世昌那里转悠了一下,晚上吃了饭就早早地睡下了。
凌晨三点多钟,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黄金荣就已经整理好行李,起程上路了。
这外面是黑灯瞎火的,黄金荣提着灯笼走出了门。刚一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黄金荣一连打了几个寒颤。继而,黄金荣耸了耸肩,扎紧了腰带,抖擞起精神,跨出了家门。街上一片寂静,偶尔会有一两个人急匆匆地走过,黄金荣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是自己的脚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的令人觉得颇有些诡异的声音。这时,天上挂着半弯月,在偶尔飘过的云层里穿来穿去,还有稀疏的星星映衬在天空中。黄金荣灯笼里的烛光一晃一晃的,映出来的人影忽长忽短,像鬼一般。
黄金荣倒是没有被这个恐怖的夜晚吓到,相反,他倒还有一些兴奋,第一次送公文嘛,总是感觉很新奇、很新鲜。他屁颠屁颠地来到了城门口,让守城门的官兵验过了对牌,官兵打开城门,黄金荣就走出城门,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这些对牌都是用竹子或者木头做成的,上面刻了文字,然后一分为二,双方各拿一半,检查的时候,对牌上刻的文字的笔墨必须丝毫不差地对合起来,才算是通过了。这种作为凭证的对牌,中国自古有之。黄金荣在上海县衙门当差的那个年代,凡是想要进出城门的人,必须要有对牌才能通行。
江南的冬春季节还是很冷的,寒气一直透到骨头里,尤其是夜晚,更是难受,这对于外地人是很不习惯的,不过黄金荣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纯纯正正的本地人,对这样的气候早习以为常了,再加上年轻力壮,所以并不很在乎。走着,走着,天色开始亮起来,黄金荣的身上也渐渐热乎起来。道路两旁是成片成片的田野,黄金荣只顾自己匆匆地往前走,并没有心思欣赏路旁的景色,等他赶到松江府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
黄金荣按照李捕头的吩咐,将公文送到了松江府衙门的号房里,趁着等回文的空闲,他来到松江城里游荡。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街道两旁商店鳞次栉比,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酒楼、茶馆、棉布庄、杂货铺、钱庄、当铺、衣庄等,各种店铺,应有尽有,街道两旁还有摆弄各种手艺的小摊贩,真是热闹非凡。
黄金荣看得如痴如醉,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府城西南的醉白池。醉白池建成于清康熙年间,因为营造之人别具匠心,所以醉白池景致典雅,驰名江南,时至今日,那里仍保存有堂、轩、亭、舫、榭等多种古建筑,并保持着明清江南园林的基本风貌,曲栏横槛,回廊曲径,古色古香,甚是怡人。园林布局以一泓池水为中心,环池三面皆为曲廊亭榭,晴雨均可凭栏赏景。园子因为历史悠久,所以里面古木葱笼,亭台密布,古迹甚多,有历史艺术碑廊、周邦彦画像石刻、“十鹿九回头”石刻、《赤壁赋》真迹石刻、“难得糊涂”石刻等诸多艺术瑰宝,还有树龄在三四百年的古银杏、古樟树以及年龄在百年以上的牡丹。鉴此种种,醉白池是当地一个游览观光的好去处。
黄金荣信步走入园中,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座拱形石桥,石桥的两头有茅亭,上了桥可以看见荷花池,但如今时值冬春季节,池中只剩下枯枝败叶。据园中的游人说,每年的夏秋季节,满池的荷花竞相开放,甚是壮观。
过了桥就进入了内园,内园的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水池,奇异的石头和挺拔的树木环绕着水池。走过水池之后,一个草堂映入眼帘,一副匾额正挂堂中,上书三个大字:醉白池。
黄金荣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这么多年闯荡江湖,倒也认识了一些字,又听旁边的游客介绍,才知道这个园子是清初松江画家顾大申所建,为的是纪念风流倜傥、逍遥自在的唐代诗人白居易,怪不得园子取名叫“醉白池”呢。
黄金荣走了好几个时辰的路,这时到底有些累了,于是坐在池边的亭子里,边休息边靠着栏杆欣赏园中的景色。就在这时,一个恢弘的想法刹那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有一天等我黄金荣也出人头地了,一定要造一个比这更大更美的园林,羡慕死别人。这个看似天真烂漫的想法,谁能想到在日后就真的实现了。
休息了片刻之后,黄金荣离开了醉白池,继续往东走,来到了方塔附近。黄金荣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巍峨的宝塔。既然称作“方塔”,顾名思义,这座塔自然是方形的,它共有九层,四个角上都系了铜铃,只要有风吹过,总会放出“叮叮咚咚”的悦耳的铃声,就像一首美妙的歌曲,令人心情愉悦。
欣赏完方塔,时间已经不早了,黄金荣就找了家饭馆胡乱吃了些东西。肚子饱实之后,他就急忙回到了松江府衙门,从号房里接了回文。为了赶快回去交差,他稍作休整就又匆匆上路了。
从衙门出来,刚走到大街上,就看见一家衣庄门口围了很多人在看热闹,黄金荣很是好奇,也凑上去想探个究竟。只见衣庄的伙计一边拉扯着一个乡下人,一边破口大骂。黄金荣问旁边的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看客是怎么回事,那看客说道:“这个可怜的乡下人,刚才挑了一担粪,走过这家衣庄门口,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小心将粪桶打翻了,溅到衣庄里面去了。这老实胆小的乡下人想帮衣庄打扫,可是他没有扫帚和水,所以请衣庄拿出扫帚和水来。可是这个衣庄的伙计,欺负他是乡下人,不给他扫帚,要他脱下身上的破棉袄来擦地,这穷乡下人哪能答应啊,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只是哭着求这个伙计。这不,这么多人围着观看,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这个乡下人说句公道话。”
看到这番景象,又听着那个看客的这番话,黄金荣边走边想:这个乡下人受人欺负,还不是因为没有钱!这个社会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不光什么都没有,还要被有钱人欺负,被欺负了还不敢吭声,也不会有人来帮你,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赚钱,才会不被别人欺负。
等他回到了上海县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门已经关闭。在他前面还有两个从外面赶回来、等着开门进县城的,他们喊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官兵模样的人举了个灯笼,懒洋洋地走过来,打开城门,露出一条缝,对着城外的黄金荣等人没好气地喊了一声:“对牌!”黄金荣把对牌交给了那个官兵,那两个人则从口袋里摸出一角小洋钱,塞给了那个官兵,守城人这才让他们进了城。
进城之后,黄金荣手里捏着对牌,看了看和他一起赶路的行人,心想:福生哥说得没错,哪个行当都有钱赚,这看门的小官兵也能偷偷地捞外快,没有对牌不要紧,只要有银子,照样可以进出城门。这钱啊,果然是个好东西,每个人都想着法子赚,想着法子花。
一转眼,春花秋落,半年时光过去了。黄金荣几乎是隔两三天就要在上海县和松江府之间来回跑一趟。就像这第一次行程一样,他每次都得背上雨伞,穿上蒲鞋,提着灯笼,凌晨三四点钟就要离家上路,晚上八九点钟才能赶回上海县衙门,这还是不带休息的,要是走累了,中间歇息一下,回来就更晚了。这样天天起早摸黑,有时还赶上刮风下雨,辛苦是不用说的。由此看来,其实黄金荣的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很坚韧的品性的,而这种品性也许恰恰就是后来助他出人头地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
即使工作再繁忙,他也没有忘记他的大哥和恩人陈世昌,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到陈世昌的家里聊上一番。他也会偶尔抽空回一趟家里,去看看两位已经年迈的老人。这几年下来,父亲黄炳泉老了很多,身体也不行了。老父亲最关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儿女,女儿已经出嫁了,连孩子都已经有了,自然不愁什么了,可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黄金荣却丝毫没有一点儿要结婚的意思,黄金荣跟陈世昌在一起,在外面跟野女人鬼混的事情,老头子虽然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使了,却还是有些耳闻的。现在呢,儿子在衙门里当差了,也就更加忙得连影儿都见不着了,当然,同时也就愈加离开父母的管教了。
“金荣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是老了,没什么想法,就是希望在死之前能够抱上自己的孙子。”黄炳泉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地唠叨。
黄炳泉的妻子、黄金荣的母亲邹氏虽然也想早点儿抱孙子,可是黄金荣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在黄炳泉还健康时,他还能管得住黄金荣,现在黄炳泉已经衰迈得不行了,就没人能管得住黄金荣了。因此,看着老头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儿子又如此浪荡,邹氏心里焦急得很,却又没有什么办法。
自从黄金荣开始频繁地前往松江府送公文,他就把铺盖搬到衙门里来了,一是为了节省一些房租钱,二是为了节省时间,晚上要是回来晚了也方便睡觉。可是自从他在衙门里任职之后,整天公务缠身,既没有时间打麻将,也没有时间嫖女人,晚上回到衙门里,躺在床上,他就独自抽着烟,寻思着什么。
他在寻思什么呢?
钱啊!黄金荣脑袋里整天都在想着怎样赚大钱,这么多年闯荡下来,他所懂得的最为深刻的道理就是一个人必须要有钱,因为只有拥有了足够的钱,才能在这个社会上站稳脚跟,才能不被别人欺负,才能去享受那些吃喝嫖赌的乐趣。当然,他还想女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是身体容易冲动的时候,况且他此前已经有了跟女人接触的经历,所以冲动就更加的强烈了。在裱画店的时候,他还能跟陈世昌一起出去嫖几把,现在独自睡在衙门里的空床上,黄金荣真是寂寞啊。
且说黄金荣送公文,头几次外出,虽然早出晚归,但是他没怎么出过远门,看到小桥流水,路边田野里的各种庄稼、野菜以及松江府城里的车水马龙,还有一些新鲜感。可是日子一长,新鲜感退去了,再加上艰辛和寂寞,黄金荣就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苦了,他想要一种更好的职业,一种既风光又不用这么吃苦的职业,比如说做捕头。但是衙门里的低级捕快,哪一个不想做捕头啊,可要想做捕头,只凭请客送礼,没有能力,没有业绩,那是行不通的,贿赂来一个捕头的职位可绝不像弄个捕快那么简单,况且他的顶头上司李捕头在那儿压着,哪有他黄金荣做捕头的份儿啊?因此,想来想去,黄金荣做出了一个狠心的决定——辞去捕快的职务,离开上海县衙门。黄金荣知道,自己为了进衙门,为了当上捕快,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说得严重点儿,他为此几乎都达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因此他现在突然把非常不容易才弄到手的捕快这个差事给辞掉,心里也是相当不舍的。可是不舍又能怎样,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苦日子了,上海县到松江府那一来一回三百多里的路,他一想起来就头痛得不得了。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该做决定的时候,就不要那么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所以,黄金荣最后是下了狠心,给县衙递交了辞呈,一走了之。
虽说走是走得痛快了,可对于黄金荣来说,更大的难题还在后头,离开了县衙,他就又失去了职业,没了职业,也就意味着没了饭碗。那么,黄金荣又将怎么解决他的饭碗问题呢?他开始苦苦地琢磨着自己的职业问题。回裱画店吗?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不说自己不喜欢那个职业,而且自己在上海裱画店中的名声已经是很不中听了,怕是也没人肯收留。当然,更重要的是,去给人家裱画,是没有什么前途的,既无权,也无钱,做那种职业,有什么意思?那么自己还能去做什么呢?自己一共就接触过两种职业,除了装裱,就是捕快,至于其他的,黄金荣还真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来,而且他想得更多的是,他所要找的那种职业,不但自己能够做得来,而且还能够做得好,也就是说能给自己带来金钱,带来权势,可是哪里有那么好的一个职业给他黄金荣留着呢……
想来想去,黄金荣最后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捕快这个职业的,特别是想到了当捕快的一些好处,比如说可以在办案的过程中捞取额外的油水,中饱私囊……只不过,县衙里的低级捕快地位太低,办案的事情不多,杂务倒是不少,弄得自己不仅没有办法风光,反倒累得不像样子,那么,可不可以换到另一个地方去当捕快呢?一旦打开了这个思路,黄金荣马上就有了重大发现——对呀,上海这块地方,不仅有中国的县衙,还有两个洋衙门啊,那就是法租界和英美公共租界。这两块租界都实行自治,中国的官府无权管辖,他们的警卫力量也都不依赖中国政府,而是自备的,也就是说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巡捕房,并且为了便利,租界巡捕房的低级雇员大多都不是他们本国人,而是一些外国人,比如印度人、安南人等等,当然,其中最多的是中国人,而这也就意味着,他黄金荣是有机会进入租界巡捕房当差的。有了这个想法,黄金荣就开始上了心,想着自己怎样才能够成功地进入租界的巡捕房,供职于洋衙门,从而仰仗着洋人的势力来提高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正因为有了这个想法的出现,若干年后,上海滩这块土地才造就了叱咤风云的一代巨亨——黄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