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裱画店里的无赖学徒
离开学业
1880年,也就是黄金荣13岁的时候,黄家由苏州迁到了上海。
黄炳泉在上海安家的地方是南市张家弄猛将堂的侧购屋,他选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是朋友薛班贵照应得到的地方。在安顿下来的过程中,薛班贵确实出了不少力,够朋友义气。但是,别人帮助得再多,也代替不了自己的行动。落居上海之后,黄炳泉面临的第一件事,是如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黄炳泉当差多年,虽然没有积攒下太多的财富,但是备用的款子也还是有一些的,在薛班贵的撺掇之下,黄炳泉拿出了一笔银子,买了住宅东侧三牌楼的沿街房子,开了一家小茶楼,题名“悦来茶楼”。
茶馆开张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不冷不淡地经营着,不过,虽说生意算不上红火,眼下的日子也还应付得过。因此,黄炳泉对此也并不是太在意,而他很在意的是儿子的学业问题。儿子少小年纪,正是勤奋求学之时,如果因为搬家而耽误了儿子的前程,那自己的罪过可就太大了。所以,黄炳泉在上海稍一安定下来,就开始打点儿子的学业,出钱将儿子送到了猛将堂内的私塾读书。可是黄金荣原本就不喜欢读书,经过由苏州到上海的这一路折腾,将书本撂下了一些日子,就更是将读书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尽管他有心想就一直这么松散下去,但总拗不过父亲的威严,因而还是勉强地再次走进了学堂。
在以前,黄金荣不务学业,也不过就是搞一些小淘气的把戏,可是到了上海之后就不同了,上海可确实比苏州繁华得多了,诚如薛班贵所说,这大上海的确是让人大开眼界。不过,繁华的上海给黄金荣所造成的影响可比对他父亲黄炳泉的影响大得多了,在一片灯红酒绿的声色浸染之下,黄金荣更无心进学了,对于念私塾,那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应付着。一开始,他瞒着父亲,可是这事儿哪是长期瞒得了的啊,黄炳泉知道后,也为此动过几次肝火,但是几次下来,黄炳泉也清楚了,儿子根本不适合读书,儿大不由爷,他也是个半大人了,而自己则垂垂老矣,总不能看管他一辈子吧。黄炳泉经过反复的思索,这一天,终于和儿子摊牌了。
“金荣啊,你的学业进展如何啊?”黄炳泉用一副苍老的声音这样问着儿子。
“……”黄金荣不是没有见过父亲发火,可是在父亲对着他暴跳如雷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害怕,这一次,父亲貌似很平静地质问他,却让他感到心里恐慌得很。父亲问自己的学业,那点儿事,黄金荣心里还没有谱吗?他知道,父亲对自己当前的景况不是不了解,以前,都是直接冲着自己来了,哪还用得着这么平和地提问呢?因此,他不知道应当如何来回答父亲的问题。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儿子的声音,黄炳泉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看着父亲望自己的凝重的眼神,黄金荣感到很局促,心里更加地不安了。
“怎么不说话啊?”黄炳泉又问了一句,用一种颇无可奈何的口气。
“这,这个,爹,你不是都,都知道了吗,咋还,还问呢?”黄金荣小心翼翼地嗫嚅着回答着。
父子两人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唉,也罢!”黄炳泉一声长叹,接着说道,“金荣啊,你可知道,我这辈子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我40多岁才生了你,你还没成人,可是我已经老啦,本来嘛,都说望子成龙,我没指望你成什么‘龙’,就是希望你能好好读书,将来也能光耀黄家的门楣,可现在我知道了,我想错了,你这个样子,对不起你爹的一片心啊!”
说到这里,黄炳泉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长了十几岁,黄金荣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副样子,因此心里愈加不安了,禁不住两腿一软,“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了。
黄炳泉知道自己的表情让儿子感到惶恐了,他本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激动,可是这样的情形,他又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心情静如止水呢。他想起了当年金荣出生的时候,自己感受到了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的喜悦……他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啊!这些年来,自己拼死拼活地卖着老命,还不都是为了儿子吗。要不然,自己已两鬓斑斑的,还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地去做那么多呢?他就是指望着儿子有一天能够有出息啊!可是看到儿子这种不务学业、游手好闲的样子,他感到很寒心。他自己这辈子也就是这么个样子了,自己没有能够飞黄腾达,他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份殷切的期望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可是现在儿子比自己还不如啊。也许,儿子将来不做个败家子,他也就该烧高香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远徙他乡,晚来又搬到上海,一生也可谓不易,到了老年,对儿子的依赖心理也就更强烈了。可偏偏就赶上儿子不争气,而黄家门户又是如此单薄,他心中因此备感凄凉。
万千的思绪在黄炳泉的心中翻腾着,折磨着他本来就颇感消颓的精神。尽管如此,黄炳泉还是不想在儿子面前表现得如此伤心,如此脆弱的,但是,他还是没能止住眼泪夺眶而出,眼泪从黄炳泉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流过,流进了黄金荣的心里。黄金荣第一次品尝到如此涩涩的感觉,禁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他的哭,不是像父亲那样静静地流泪,而是猛烈地抽泣起来。
黄炳泉见到儿子也哭了起来,心里更加感到不是滋味了,连忙俯身去搀黄金荣起来。可是黄金荣沉着身子,不肯起来,索性给父亲叩起头来。
“爹,儿子不孝啊,我向你保证,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再不荒废学业了!”黄金荣一边磕着头,一边将这话重复了好几遍。
黄炳泉总算将儿子搀了起来,他没有想到今天的谈话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虽然类似的话他听过不止一次了,此前,哪一次他发火的时候儿子不是这样保证的呢?可是这一次,毕竟有所不同,也许儿子真的可以就此浪子回头,如果那样的话,他今天的眼泪流得也值了。
黄金荣虽然性情顽劣,但是对父母却是孝顺的,他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让父亲如此的伤心,因此自己心里也是异常的难过,他下了决心,今后一定要好好表现,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
因为这样的决心,黄金荣的表现确实有了很大的起色,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在学业上都很进心,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黄金荣如此的表现并非是心甘情愿的,而主要是出于对父亲所怀有的愧疚之感才这样的。如此刻板的读书生活,令黄金荣不知有多么的难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老话说得不假。几十天的光景过去之后,黄金荣终于又恢复了先前的顽劣习气,即使偶尔还会想到父亲的眼泪,但是那种负疚感已经变得很淡薄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得住他对自己心中那种快乐而自由的生活的向往了。黄金荣故态复萌,令他的父亲黄炳泉感到了彻底的失望。这一次,他懒得自己出面了,而是让自己的妻子邹氏去对儿子说,如果不愿意上学,也就不必强求了。这对黄金荣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他还是假意地推诿了一下。当然,他的母亲也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再对他进行什么劝说,而是很坦明地说了他父亲的交代,于是,黄金荣也就由此放弃了学业,终止了自己的学生生涯。日后,黄金荣在自己的履历表中文化程度这一栏填写的是“私塾三年”,这就是黄金荣的学历。
少年小赌棍
一旦离开了学堂,黄金荣就更逍遥自在了,虽说大体上也会帮助父母打点一些茶楼的生意,可是他的志趣显然并不在这里,而是悄悄地对一个行当变得越来越着迷,那就是赌博。若说黄金荣对学业不入门道,则他对赌博却颇有心得,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天赋。起初,他只是在家中的茶楼里看大人搓麻将,虽然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可是看了那么几天,他就已经对这套赌艺小为精通了,在一旁看着别人打麻将的时候,往往桌上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会陡然大叫一声:“和啦!”众人在惊异之余仔细看来,果真如此,于是不得不对黄金荣头脑之灵敏另眼相看。黄金荣每次听到夸奖之后都会感到一种少有的自豪之感,这是他在学堂上从未感受过的。这样一来,他对麻将就更迷恋了,变得更加地乐此不疲了。
然而,黄金荣对于麻将的浓厚兴趣决非止步于看别人玩耍,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忍不住跃跃欲试了,可是没有别人的邀请,他也不便主动地提出来,因此几个月下来,他也只不过是麻将桌旁的一个看客而已,从来没有参与进去。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答案当然在于父亲黄炳泉对他的约束,黄炳泉有言在先,断然不允许黄金荣上麻将桌,这一点,光临茶楼的顾客们也都是知道的,因此都遵守东家的意愿,不让这个少东家参与。可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呢?黄金荣天天都与麻将桌这样密切地接触,难保哪一天就由站着改成了坐着,由旁观者变成了当局者,黄炳泉对此也颇感忧虑,可是,既然要儿子打点茶楼的事务,就难免要与这样的场合接触,长此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那么,应该如何才好呢?黄炳泉打算让儿子离家去谋生,可是当他将自己的这个想法说给黄金荣听时,黄金荣的脑袋瓜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家。黄炳泉见此情景,一时也没了主意,而妻子邹氏在一旁说道:“孩子说的也并非不是,他才多大啊,这么小,就让他独自外出谋生,你怎么能放得下心呢?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万一出点差错,我们这后半辈子还指望谁呢?依我看,就让他在家里待上两年,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在家里,这一举一动的,你还都能看到,要是到了外边,怕是还不如在家里好管教的吧?你说呢?”黄炳泉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也就听从了妻子的劝告,不再难为黄金荣了。其实,黄炳泉的担心决非杞人忧天,不久之后的一天,他在外出回来的时候,就见到了家中茶楼的一张麻将桌上端坐着他的儿子黄金荣。
黄炳泉刚一进来的时候,黄金荣还没有发觉,而一旁的人也正迷在局中,因此没有人提醒他一下。黄金荣一脸得意的神色,这不仅是因为他少有亲身上牌桌过赌瘾的机会,更因为他已经连赢了数局,因此正在兴头之上。可恰当此时,一个大巴掌照着他的腮帮子狠狠地扇了过来,一下子就将黄金荣从椅子上给掀了下来。再一看黄金荣的脸,一片红红的大掌印贴在上面,而嘴角的血也一直流到了脖子上。稍微懵了一下之后,黄金荣马上意识到父亲回来了,他在心里直埋怨一旁的人也不告诉他一下,弄得他如此狼狈,要知道,他在上桌之前可是特意关照过身旁的人提醒他的呀,可结果呢,还是没发挥出一丁点儿的作用来。事已至此,他能够怎么办呢?只能是跪在地上求饶,而旁边的人也都赶忙给黄金荣说着一些好话,说这都是他们的不是,往后一定不会再允许少公子上牌桌的,请黄掌柜千万息怒。黄炳泉当着顾客的面不好再发作,因而只是叫黄金荣去擦擦脸,然后照常干活,自己则回到里面的屋子歇息去了。
挨了这一巴掌,黄金荣的心里变得战战兢兢的,哪还有心思做活呢?他知道,父亲虽然一时饶过了自己,这件事却断然不会就此了结的,他不知道晚上父亲会和他怎样算账。因此,直到晚上的半天时间里,他一声都没吭,晚饭也没心思吃,只等着父亲来叫他。可是直到顾客们都散了,父亲也没有来找他,他的心里变得更加忐忑了,他想主动向父亲承认错误,可是又没有那个胆量。如果父亲教训了他一通,这事儿也就算完了,不管遭受了多么严重的惩罚,他的心里都会感到踏实。可现在呢,事儿还在这悬着,就仿佛屁股底下坐着一座活火山那样,真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
就这样,黄金荣夹着尾巴做人,着实委曲了好多天。在这些日子里,甭说上牌桌,他往牌桌的跟前凑都不凑一下了。但是,这样过活,滋味也实在是不好受,当脸上的伤痕逐渐褪去时,黄金荣又开始打麻将了。可是这一回,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他在心里反复地告诫自己,挨了巴掌,就应该变得聪明些才是,牌桌要上,但是绝不能再被父亲捉住。那么,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茶楼是父亲的天下,这块地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这里赌博可不安全,既然如此,也就只有到外面去寻找乐趣了。打定主意之后,黄金荣就开始琢磨着怎样从父亲的眼皮底下脱身。
这些天来,黄炳泉看着儿子时时处处都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并非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根底,他知道,这都是暂时的现象,是因为那一巴掌的作用期还没过去呢,等腮帮子上的指印下去时,儿子也就会把这件事给忘得差不多了,到那时,还不是又恢复了原来的状况?可如何才是一个长久之策呢?黄炳泉在苦苦地琢磨着这个问题。
黄金荣终于想到了对策,那就是在晚上茶楼的事务已经闲下来的时候,偷偷地溜出家中,去找自己的那帮小兄弟们,然后一起赌到半夜再悄悄回到家中,这样一来,自己过了赌瘾,而家人却毫不知觉,岂不快哉?然而,这也并非一个万全之策,刚开始的时候,黄金荣只是偶尔地趁夜里去外面耍一耍,可是一旦成了习惯,就几乎是夜夜如此了,而且一旦上了牌桌,常常就会煞不住,往往是闹到了天明才散场,可是黄金荣白天还得干活呢,他不能夜里出去赌,白天就躲在屋里睡大觉啊,但是这样黑天白天地都不得安生,他的身体又怎能承受得了呢?尽管他是强作精神,不想让别人、尤其是父母看出他在夜里做了什么勾当。刚开始黄炳泉以为儿子只是夜里没有睡踏实罢了,可是过了一阵子,他就发现儿子的精神状态接连几天下来都是如此,他就不能不生疑了。他想把儿子叫过来直接问问,但是又觉着有所不便,就打算再观察几天。黄金荣这时也比往前变得精灵多了,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对自己所产生的怀疑,他知道,自己应当收敛一些了。
于是,黄金荣把父亲又给糊弄了过去。不过,黄炳泉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知道儿子又跟他玩起了把戏,既然这样,那也就奉陪一下好了。这一天夜里,黄金荣终于按捺不住了,当夜幕已经完全落下的时候,他又悄悄地潜出了家门。出门之前,他还谨慎地向院里望了望,见到一切正常,才放心地走开。
一夜逍遥。
第二天,黄金荣在茶馆里碰着父亲的时候,只是低着眼,不敢去正视父亲,而父亲却对着他颇有意味地干咳了两声,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而脚下则偷偷地要开溜了。他刚刚挪出去没有两步,就听到了父亲那虽然有些苍老却依然威严十足的声音:“金荣啊——”
“爹!”虽然黄金荣脚下想一溜烟似地跑掉,但是嘴上还不得不这样答应着。
“眼睛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夜里没有睡啊?”黄炳泉这样问着儿子。
“啊!”听到父亲的问话,黄金荣的心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嘴唇也微微地张开了。
他在思索着怎样回答,可是在他想好应对的答案之前,父亲先说话了。
“你是不是又在想着编句什么谎话来哄我啊?”
“啊,不不不!”黄金荣急忙进行否定。
“哼,”黄炳泉轻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实话实说吧。”
“这个,这个——”黄金荣支吾着,不知怎样说才合适。
“甭这个那个的,快说!”黄炳泉提高了嗓门,明显地动怒了。
这下让黄金荣更加不知所措了。不过,黄炳泉一抬高声调,就引起了客人的注意,和黄炳泉比较熟悉的,赶忙过来打圆场。
黄炳泉也觉得这里不是教训儿子的场合,于是将口气缓和下来,吩咐黄金荣:“晚上到我屋里来回话。”
黄金荣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面对父亲的通牒,他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他只能费尽心思地琢磨着怎样来过晚上这一关。
一天的光景,说过就过,尤其是像黄金荣这样提心吊胆地过,倏忽之间,太阳已经跑到了山的那一边。
黄金荣在心里揣度着,听父亲的口气,十有八九是已经探听清楚了自己都做了什么,以父亲的精明,只有他稍一用心,这点儿事哪里能够瞒得过他?不如从实招了吧,这才是上策。对,就这么定了。至于后果呢,他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年来,父亲的“严刑拷打”他也没少经过,什么大险大难还能让他黄金荣发愁吗?想到这里,黄金荣的心稍稍放宽了些。
这一次,黄金荣对父亲没有隐瞒,坦诚地交代了自己夜里外出赌博的事情。对于这事,黄炳泉当然也是早就摸清了底细,他在细细地考量着儿子的坦白,觉得这一次儿子确实没有跟他弄虚作假,因此,他的气儿却是消去了不少。
令黄金荣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这次表现得相当大度。
黄炳泉非常温和地对儿子说道:“金荣啊,你这是何苦呢?”顿了一顿,黄炳泉接着说:“你喜欢麻将桌,我不会难为你,你知道,我不让你上麻将桌,总归是为你好啊,但是既然你戒不了,我就不再强求了,但是你总不该这样夜里偷偷地出去啊!以后啊,只要你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就随便你好了。”听了这番话,黄金荣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的两只眼珠不停地骨碌着,在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炳泉为什么要这样来处理儿子的赌博问题呢?难道他犯糊涂了吗?他已经想清楚了,这么多年来,这么多的事情,他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尽管儿子不敢违拗自己,可是,每一次的较量,表面上似乎都是他胜利了,而实际上呢?每一次他都失败了,儿子当前这个样子,哪一点符合他自己对儿子的期待呢?至于这一次,黄炳泉心里也十分清楚,他知道不能再强求了,如果再像往前那样去一厢情愿地要求儿子,会得到什么结果呢?儿子乖顺了几天,没过多久,就会故态复萌,到最后,还不是自己妥协吗?他忽然觉得,儿子比他要高明得多,因为在每一次父子对弈的过程中,乍看起来都是他做父亲的赢了,可真正的结局却是儿子赢了。他不想再旧事重演了,一方面,自己已经变得愈加老迈,对很多事情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另一方面,更是他对儿子黄金荣已经失去了信心,也因此,他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很失败。想到这里,黄炳泉的心情变得十分黯淡。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几岁。
面对父亲的一反常态,黄金荣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他并不傻,他的头脑在飞速地旋转着,在想着父亲为何这样说,难道父亲是在说反话吗?看着父亲那种凝重的神情,他觉着不是。因而,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问题远比他此前料想的要麻烦得多。他想向父亲承诺,以后再也不赌了,可是,他马上又在心里问自己,这样的承诺有意义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又怎好去糊弄父亲呢?可他又不想就着父亲的话往下说,那样岂不是令父亲太失望了吗?
这一急,黄金荣额头上的汗珠就滚下来了。
黄炳泉看着儿子的窘态,很是无奈,只说道:“算了,回去睡吧。”
黄金荣呆愣愣地立在那里,黄炳泉却悄然起身,离开了房间,只留下黄金荣独自站在那儿静静地反思着……
黄金荣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一方面自己改过自新,另一方面也是送给父亲一番安慰。他很果断地与那些赌伴们断了联系,虽然这令他感到很痛苦,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不得不这样做的。听着朋友们的埋怨,他的心里变得更烦,但他这次是铁定心肠戒掉赌瘾的,他是真的想通过自己的优秀表现来赢得父亲的满意,他不想让父亲对自己感到失望。如果说此前年少不更事,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此时已经懂得了自己对于父亲、对于这个家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他知道自己应当承担起什么样的责任。
可事情总是想来容易做来难,而且不论做什么,一旦成了习惯,一旦成了瘾,也就很难改掉了,而赌瘾也许就是其中最难戒掉的一种瘾。自从远离赌桌之后,黄金荣每当赌瘾发作之时,甭提有多难受了,那种滋味的痛苦程度,恐怕都不亚于戒毒时的人所遭受的折磨了。在强烈的赌瘾面前,黄金荣违背了自己对父亲的承诺,再一次回到赌桌上。
这次重回赌桌,黄金荣想,既然怎样也瞒不过父亲,也就不必偷偷摸摸的了。当然,在父亲面前,他也还是要表现得规矩些的,他的心中自有些分寸。而黄炳泉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对于黄金荣赌博的事情也就不闻不问了。
如此一来,大家也倒过得安稳,黄金荣虽然几乎日日不离赌局,却也没有惹出什么事来,当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黄金荣也没有做出什么正事来。对此,他自己并不焦急,父母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黄金荣虽然在赌博方面有着一定的天赋,堪称赌局上的高手,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还是遭遇了翻船的那一天。因为几个兄弟与他对局的时候总是落败,就特地请来了一个高手,问黄金荣是否敢过上几手。黄金荣自恃身手不凡,在这种挑衅面前哪能屈服呢?当然是欣然应战。可是结果却很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场下来,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竟然始终没能扭转劣势,从傍晚时分一直赌到了次日天明,他是越输越惨,到后来,连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来,也还是没有转运,只得认栽了。经过这一次,黄金荣知道,自己并不就是天,想要真正立起一杆旗,还真得多学着点儿不可。
黄金荣拜师
黄金荣的这次败绩,在邻里之间很快就传开了,当然也没有绕过他的父亲。黄炳泉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黄金荣赌场落败的惨状,但是从人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之中,也窥知了个大概。他对儿子虽然已经不再抱有什么令其改过的希望,但也并不想让儿子就此完全地信马由缰、无拘无束,不然,说不定哪天儿子会做出无法收拾的事情来。
在黄炳泉看来,儿子如此不成器,日后是断然闹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让他学门手艺,将来能自食其力也就算了。可是让儿子去学什么呢?他与妻子邹氏商量着。邹氏说:“依我看,就让他到姐姐的裱画店里学学装裱的手艺吧。”黄炳泉点头应承道:“嗯,我看这主意行,到了他姐姐凤仙家,一来生活上有个照应,二来在那里金荣毕竟还有些拘束,不会太乱来。”
夫妻俩商量妥之后,就找儿子金荣说了。当时黄金荣对于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可是从来没有打算过的,对于学装裱这种手艺将来会给自己带来一个什么样的前程,他也是没有任何的概念,但是他琢磨着,自己都这么大了,也不能一直就这么跟着父母混吃混喝,另外,他此前去姐姐家的时候见过那些装裱师傅们做活的过程,对装裱还有着一定的好感,因此他也就点头答应了父母的建议。
母亲给金荣打点好了包裹,不日之间,他就启程了。
这一年,黄金荣17岁。
黄炳泉以为把儿子送到了亲戚家,他的姐姐总能在生活上多照应他一些,另外呢,在裱画店学上一门手艺,虽说不能飞黄腾达,但终归也能养家糊口,维持生计,可是现实却并不像黄炳泉所打的如意算盘那么美,他又一次失算了。黄金荣在姐姐家里其实是吃了很多苦的,这并不是因为姐姐凤仙不肯照顾他,而是因为,虽说是亲戚,但亲姐姐在邹家不过是个小媳妇而已,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因而也就不能对黄金荣照顾得太过分,而且店里也有规矩。黄金荣来到姐姐和姐夫的家中,可不仅仅是弟弟和小舅子,更是一个学徒、一个雇员,所以他也得从打杂做起,不仅要做一些店里的事,甚至还要承担一些家务,其中就包括黄金荣最为讨厌的做饭和带孩子。不过,尽管生活上是辛苦了一些,可只要学到了手艺,那他也就总算没有白来,那么,黄金荣在姐夫家的裱画店中手艺又学得怎么样呢?
既是要学手艺,就总得有人教才成。为此,黄金荣就不免要拜个师父。姐夫的裱画店中有一位裱画司务姓赵,练了一手裱画的绝技,因而被称为“赵巧手”,也称“画郎中”。“赵巧手”不仅人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更为人称道的是,他的裱画手艺更是少有人能及,各种画幅到了他的手中总是能被装点得别开生面,他甚至还能够让一张幅面已经相当破旧画变得光鲜如新。
根据裱画店的规矩,来到这里的学徒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拜师傅。当然,拜师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不是你想拜谁就拜谁,得人家答应收你才行。在这方面,黄金荣的姐夫还是很照顾他的,他给黄金荣选了一个手艺最为出众的师傅,也就是“赵巧手”。要知道,“赵巧手”当时在裱画界已经有了一定知名度,因此来向他求学的人非常多。但是,带徒弟、教手艺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贪多,学徒一多,师父难免就照顾不过来,因而手艺的传授过程也就会受到影响。为了保持良好的声誉,“赵巧手”不仅要求自己的手艺精益求精,而且在收学徒这方面也是相当讲究。他在选徒弟的时候很挑剔,因此,能够入他法眼的学徒还真是少之又少。 多年下来,“赵巧手”一共也没招收几个徒弟。后来更是放出话来,说不再收徒弟了。按理说,黄金荣这等角色是万万不能被“赵巧手”看中的,况且他已经说过自己不再收徒弟了,但是碍于黄金荣当老板的姐夫的情面,“赵巧手”还是很不情愿地收下了这个麻子脸的徒弟。不过,因为这种勉强,后面还是很出了一些问题的。
中国古代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因此,拜师学艺是一件非常郑重的事情,是要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的,黄金荣虽然是走后门拜的师,但是在行拜师礼这一点上还是不能搞特殊的。按照规矩,这天早上,黄金荣姐夫家开的凌云阁裱画店里放了一把太师椅,“赵巧手”正坐其中,旁若无人地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袋,神态悠闲。这时,只见一个大伙计领着黄金荣,来到了“赵巧手”面前,待黄金荣“三跪三叩”之后,正襟危坐的“赵巧手”停下手中的烟,向黄金荣点了点头,旁边的大伙计随即给黄金荣使了个眼色,黄金荣心领神会,朝着“赵巧手”响亮地叫了一声“师傅”,然后在腰间一摸,掏出一个红纸包,快步走到师傅面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看到这个红纸包,“赵巧手”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顺手接过了红纸包。红纸包里放了两块银圆,虽不算多,可也不算少。拜师傅,送红包,这既是约定俗成的礼仪,也是拜师学艺必要的开销,意思是希望师父今后能够多多关照。
黄金荣的拜师仪式就这样结束了,接着,就要开始他的学徒生涯了。那么,拜了这样一个手艺十分了得的师傅,他这个徒弟将来又会取得什么样的学成绩呢?
裱画店里的学徒生涯
其实,黄金荣对于装裱这个行业并不陌生,因为他自小就经常去姐夫家玩,也不止一次地亲眼看到过“赵巧手”裱画的过程。那时,黄金荣对于裱画师傅清闲的工作是颇为羡慕的,他见到这些人每天吃完早点,坐在店堂里和人聊天,等到快要吃午饭了,才到里面作场去做准备工作。吃完午饭,午睡一个小时,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裱画。而且那时作为加班的犒劳,还有一顿美味的点心作为夜宵……当初,也正是因为此前对于裱画这个行业有着一种不错的印象,黄金荣才没怎么犹豫地就同意来学习装裱。以前只是不经意地观看,现在,自己有了亲身体验的机会了,他想装裱这个行当还是蛮惬意的。哪知,事与愿违,自从进入裱画店向“赵巧手”磕头拜师那一天起,黄金荣就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过上他此前所见到的那种令他羡慕的生活,然而,直到正式开始工作,他才明白现实与他原来想的差了有十万八千里远。实际上,黄金荣不仅过不上师傅那种悠闲的日子,生活上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而且在辛苦地学习手艺之外,他还要帮姐姐做很多的家务:砍柴、烧火、淘米、洗菜、拖地、擦桌子等,也包括照看刚满周岁的小外甥金寿。总之,那些姐姐忙不过来的大大小小的杂务,黄金荣都得干。黄金荣作为家中的独生子,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冬天都累得汗流浃背,就更别提夏天了。再来说黄金荣的师傅“赵巧手”,因为对黄金荣瞧不上眼,所以对于这个老板给他派来学手艺的徒弟,是一直都不肯教授他正式的装裱本领的,却要黄金荣一直去做那些似乎没有终点的所谓的“准备工作”。这“准备工作”指的是什么呢?黄金荣在跟随“赵巧手”学艺的第一年中,基本上只做了两件事,那就是打浆糊和浸潢纸。
刚开始学手艺,师傅问黄金荣:“阿荣啊,你知道干裱画这一行,头一件需要学会的事情是什么吗?”
“不知道啊。”黄金荣老老实实地回答。
“赵巧手”嘴边浮起一丝微笑,却不急着回答黄金荣,而是转身抽出水烟袋,一打火,袋嘴上的红火一闪一闪,而他的鼻孔处则是青烟袅袅。这时,“赵巧手”显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佛家有句术语,叫做“得大自在”,抽烟时的“赵巧手”仿佛就已经达到了那种不凡的境界。
“师傅,你说头一件需要学会的事情是什么啊?”黄金荣耐不住性子,怯怯地问着师傅。
“赵巧手”听了黄金荣的问话,依然不慌不忙,缓缓地吸了几口烟之后,才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来:“打浆糊!”
“打浆糊?”黄金荣听了,似乎有些怀疑。
“对,打浆糊。”“赵巧手”随即肯定道。
打浆糊,那就打浆糊吧,做徒弟的,总得听师傅的话吧。于是,黄金荣学习装裱就从打浆糊做起。黄金荣心想,打浆糊岂不容易,就算自己没做过,有个三天两天也完全能学会了,哪知,他这一打,竟整整打了半年之久,弄得黄金荣连做梦的时候都在想着打浆糊。那么,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多人都有过打浆糊的经验。浆糊,人们又习惯称之为“浆子”,旧时还不流行使用胶水,自己家里要粘点儿什么东西,都会弄些面粉来和上水,再加加热,浆糊也就做成了,十分简单,甚至都用不着学。但是,这是普通人家打浆糊的情况,而对于装裱来说,打浆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它已经成了一道专业化的程序。
装裱中的打浆糊说起来其实也并不难,可是它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很有些讲究的。具体说来,打浆糊分这样几个步骤:
第一个步骤是准备一个洗干净的大盆,或者是小锅,将干面粉倒入其中,加水调成糊状,最终的结果是要将面糊调得非常均匀,而且要除掉其中的面筋。这活儿看似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却是相当见功夫的,做得巧了,就会不仅做得快,而且还会很省力,可是如果不会做,那也会出现费力又不讨好的情况,刚开始调浆糊时的黄金荣就是这样,要不然,他也不会专门跟浆糊打上半年的交道。
黄金荣坐在板凳上握着一根木棒一圈一圈地调,左右手换来换去,直到双手都累得动不了,可是调出来的浆糊还是不能够让师父满意,也或许是“赵巧手”有意刁难黄金荣,他常常找借口让黄金荣重调一桶。
做完了这一步,黄金荣已经累得几乎是筋疲力尽了,可是这还远没有完,接下来还有更为重要的一步。
制作浆糊的第二个步骤就是上火烧煮。煮浆糊的时候,要在已经调好的面糊中加入许多清水,让浆糊变成稀面汤的样子,然后再放在火上,一边烧煮,一边搅拌,直到面汤被烧成糊状。这时,再把已经变得很稠的浆糊倒进一个干净的容器中,接着倒入一些冷水,让浆糊冷却。
最后一个步骤是将冷却之后已成块状的面糊切下一块来放在筛子里,之后再加进清水调成稠度适中的浆糊,这样,可以用来裱画的浆糊才最终出笼。不过,加水这个环节是很有讲究的,调成之后,“赵巧手”会亲自用手指去试验,不仅要试验浆糊的均匀程度,还要试验浆糊的温度。因为调制成功的浆糊温度一定要适中,冬天不能太冷,夏天不能太热,只有这样才算是调好了。正因为如此,“赵巧手”做出来的裱画才能够成为行业中的精品。当然,要练就出这样的功夫来,没有多年的丰富经验是练不成的。从这一点来讲,“赵巧手”让黄金荣日复一日地做这种枯燥的“准备工作”,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了解了其中的过程,大家会觉得,打浆糊原来也包含着很多讲究的。可是,别看打浆糊麻烦,与浸潢纸相比,打浆糊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了。
那么,浸潢纸又有哪些讲究呢?
这一天,“赵巧手”站在裱桌边上,让黄金荣在对面站着,他用右手中指在茶杯内蘸了蘸,在桌上写了一个“潢”字,而后抬头问徒弟:“阿荣,这个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
黄金荣只读过几年的私塾,学历很浅,况且就是那几年私塾,他也是读得极不认真,因此认字实在不多。见了这个字,黄金荣就犯了难,他想,如果去掉了左边的那三点水,他倒是认得的。是啊,他能连自己的姓都不认得吗?可是一加这三点水,那就让黄金荣摸不着头脑了,他只能支吾着,答不上来。
“赵巧手”看出了黄金荣的尴尬,心中顿时高兴起来。大家或许会奇怪,徒弟不认字,当师傅的不感到伤心也就罢了,怎么还会高兴呢?原来啊,这个“赵巧手”虽然装裱手艺在行业里数一数二,可是文化程度也是不高的,他自己认字也不多,当然了,这个“潢”字他是认得的,但这并不表明他比黄金荣更有文化,只是因为这个字跟他所从事的行业相关。一般来讲,对于某种事务一知半解的人才最喜欢卖弄,“赵巧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文化水平不高,却总喜欢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因此,见到黄金荣不认识这个字,他才会有一种喜悦的感觉,因为这使得他在徒弟面前有了卖弄的机会。他用一副极具炫耀的腔调对黄金荣说道:“我们干裱画这行当的人,这个字不可以不认识哦。这个字你虽然不认识,但是你至少认识它的一半吧?”
说着,“赵巧手”用手将“潢”的左半边的三点水给遮了上,接着,他又说道:“其实啊,这个字也念‘黄’,跟你的姓同音。加了三点水的这个‘潢’是什么意思呢?接下来我就给你讲一讲,你仔细听着,记住,这可都是咱们行业的基本知识,今天我问你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以后再有人问你,你再晃脑袋说不知道,那可就让人笑话了。人家可不只笑话你,更主要的是笑话我这个当师傅的啊,人家会说,这个‘赵巧手’是怎么教的徒弟啊!”
说到这里,“赵巧手”故意咳嗽了两声,然后瞟了一眼黄金荣,他见黄金荣听得很认真,觉着很满意,接着又拿腔作调地说道:“有一种叫做黄檗的树,它的汁水就是‘潢汁’,裱画用的纸都是用潢汁浸染过的,所以就把这种纸叫做‘潢纸’,裱画又被叫做‘装潢’,你听明白了吗?”
“赵巧手”说完,又特意瞅了瞅黄金荣。黄金荣对这个师傅一向还是比较敬畏的,这会儿见师傅用一种很严肃的眼神看他,不禁紧张起来,虽然他实际上听得云里雾里的,可是口头上却“嗯嗯”地答应着,同时又含含糊糊地点了两下头。不管他这一回听没听懂,反正从这一天开始,黄金荣在学习裱画的道路上总算迈出了新的一步,他开始学着浸潢纸了。黄金荣想,浸潢纸总会比打浆糊轻松一些吧,可是等到他亲身体验的时候,才真正知道了浸潢纸的厉害。
跟打浆糊比起来,浸潢纸更难,在进学上都是讲究先易后难,也正因此,师傅才把浸潢纸安排在了打浆糊的后头。
浸潢纸的时候,一方面不能浸得太久,以免把潢纸浸烂,一方面又必须浸透,因为必须将色彩染透;而这颜色呢,既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否则不同次数浸出来的潢纸对比起来,色彩也就不均匀了,就会影响到裱托的质量。这就要求,浸潢纸的人既要顾及浸得透不透,又要顾及颜色的深浅,这个火候初学者是很难掌握得好的,如果人再笨一点儿,那就更难做好了。但是,对于黄金荣来说,浸潢纸的难处还不止于此,更为要命的是,自从“赵巧手”收了黄金荣为徒之后,对浸潢纸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必须要用城隍庙头门内那口义井里的井水来浸潢纸,因为“赵巧手”对黄金荣讲,那口义井中的水质是最适合浸潢纸的了。那口义井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合用的一口公井,形状非常特别,有品字形的三个大洞,同时可用三只吊桶提水。这井水,当然不是有人打来了供黄金荣使用,而是需要黄金荣自己去打回来。从裱画店到义井有一段距离,因此黄金荣每天就的运动量增加了不少。这还不说,“赵巧手”还必须要黄金荣打来每天三更以前从井里吊起的头十桶水,因为那个时候的井水最清净,用来裱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个要求可把黄金荣害得不浅,不管冬夏春秋,他每天都得起个大早跑去挑水。黄金荣的姐姐虽然看着心疼,可是她也想,既是出来学艺,哪能不吃一吃辛苦,自己的弟弟在家里骄纵惯了,让他多吃一些苦来磨炼磨炼,也未尝不是好事,所以即使在冬天,她也每天还大早的时候就把弟弟从被窝里拉出来。黄金荣呢,在师傅的要求和姐姐的催促之下,虽然是满心的不情愿,却是一点儿辙都没有,他只得挑着两只空水桶,揉着惺忪的睡眼,孤零零地一个人赶到城隍庙头门,从那口义井中打水。黄金荣总是第一个到,吊了两桶水,匆忙挑回了店里,可是等他再回到义井,已经有人在那里吊水了,这可怎么办?眼见着师傅的要求没做到,他只能和别人商量,甚至吵架,可是都没有用。最后,还是姐夫教了他一个办法:多带几只吊桶过去,一次性地多提上几桶,然后把这些提出来的水放在井旁,警告那些打水的,谁都不能用,等第一担水挑完回来,他再将先前已经提上来的水挑回去……这个方法头几次还管用,黄金荣来回五趟,终于把浸潢纸的水缸给装满了。可是这方法用得久了,别人也开始不耐烦了,而且人家有时候需要急用,哪里还管是不是你黄金荣打的水,先用了再说。为此黄金荣还跟别人发生争端,有几次几乎打了起来。
别看黄金荣在外面很威风,在店里他可憋屈得很。姐夫希望他向“赵巧手”学手艺,有朝一日取代“赵巧手”的位置。可“赵巧手”也不是吃素的,总是趁黄金荣在打浆糊或浸潢纸的时候,单独一人做裱装中最主要的工作,等黄金荣打完浆糊、浸完潢纸,就只能看个裱画的结尾了,根本就不让他学到真功夫。这样一来,黄金荣可就两面都不讨好了,姐夫以为他不用心学,师傅则一直埋怨他笨。黄金荣一见这种情形,有些时候干脆破罐子破摔,啥事都不管,只顾自己消遣。他这样做,姐夫和师傅当然就更不督促他学习了,黄金荣也因此渐渐地失去了学习装裱的兴趣。
偷懒的好方法
黄金荣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裱画店里忙这忙那的,但是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对外面的世界非常感兴趣。一方面,裱画店里的生活很压抑;另一方面,外面的世界又充满诱惑,这令黄金荣的心开始不安稳了。
100多年前的上海,要数城隍庙一带最为繁华,这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只要有钱,这里就是天堂。黄金荣累死累活,挣不了几文钱,每天只能闻着香的,看着靓的,听着别人的欢笑,却没有时间和财力去消受,打那时,他就经常咬牙切齿地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发达起来,发达之后好好享受享受。
又挨过去了半年,黄金荣终于从繁重的手艺和杂务中找到了一个偷懒的好方法。
话说姐姐凤仙忙里忙外,经常没时间照看儿子金寿,因此黄金荣带孩子的机会就很多。黄金荣虽说是一个大小伙子,带孩子倒是很有一手,很轻松地就能把外甥给哄得团团转,这样一来,她姐姐就更乐于将孩子交给他了。那时的小金寿已经会走路了,每天午睡起床后,金寿非得让黄金荣带他去外面逛一逛,否则就又哭又闹,不肯罢休。如此一来,姐夫也没办法,只得让黄金荣带着孩子出去逛一逛。黄金荣对于奉命带孩子出去这件事,还会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因为他正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出去玩,从而暂时摆脱姐姐、姐夫和师傅的管束,毫无拘束地耍上一阵子。所以,与其说是他带外甥出去玩,莫不如说是外甥带他出去玩。
每当这时,黄金荣都会把小外甥举起来,让他的屁股坐到自己的肩上,两条腿放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用手扶着外甥,神采奕奕地走出门去。
每次出去逛街,城隍庙都是黄金荣必去的场所,因为那里着实热闹,而且姐夫的裱画店也就在城隍庙的附近。逛完城隍庙,如果时间还早,黄金荣就会再来豫园逛一逛。
黄金荣每次游览城隍庙和豫园的时候,想到这富丽堂皇的豫园的主人,看到霍光大将军的神像,总是不免产生对当官者的羡慕,有权有势,有财有福,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活着享尽荣华富贵,死后还受到世人的顶礼膜拜,这才算是一个人物啊!
除了城隍庙和豫园,黄金荣还喜欢去石梁和得意茶楼。石梁是一座木栏石桥。据说,原来桥下的湖水上开满红莲,鸦片战争时期,英军占领上海,把司令部设在城隍庙后园。英军为了在湖里洗澡,把红莲连根砍断,从此就再也没有开过花。黄金荣每每站在桥上,总是幻想自己将来也能拥有一座花园般的豪华住宅。多年以后,他果真实现了自己的这一愿望,那就是建成于20世纪30年代之初的黄家花园,现在的桂林公园。
学徒生活的结束
转眼,3年的学徒生涯就这样过去了。话说这3年里,师傅不教给他真本事,姐夫又嫌他不用心,黄金荣可是受了不少罪,憋了不少气,他好几次回到家,都向母亲发脾气诉苦,可母亲总是耐心地劝导说:“一个人要先苦后甜,将来才会交好运。”然后就给他烧一些大鱼大肉,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心肝儿子。可是母亲的劝导和美味并不能减轻黄金荣心中的苦闷和烦躁,他越来越强烈地渴望冲破这个笼子,冲向更高的天空,自由地翱翔。
满师那天,黄金荣的母亲邹氏为了答谢“赵巧手”对儿子的栽培,特地在裱画店办了一桌“谢师酒”。按照惯例,学徒期满,就应当升为司务了,可是作为裱画店的老板,姐夫心里也清楚,他对黄金荣是也没啥指望的,因为这个麻皮小子三年来并没有从“赵巧手”那里学到什么真本事,所以他原本设想的用小舅子取代“赵巧手”的计划就完全泡汤了。而“赵巧手”在谢师酒席上,先是客客气气地对黄金荣的母亲说了不少客套话,还一本正经地夸奖黄金荣做事认真、勤快,可是紧接着,“赵巧手”语气一转,说道:“不过嘛,阿荣的手艺学得还不够到家,要做店里的当家司务,恐怕还有点困难,按照我的意思,今天咱们名义上满师,是不是委屈一下阿荣,再当一年学徒……”他转过头瞧了瞧老板夫妇的脸色,以征求他们的意见,然后说道:“我这也完全是为咱们店里着想啊。”
母亲明白这三年来儿子受的罪,没有料到“赵巧手”会提出这么一个不合人情的要求,要想改变恐怕也难了。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望着身边的儿子,只要他同意,自己也就没有二话了。
话说黄金荣,这些天来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满师”这一天啊,所以这“谢师酒”他喝得可欢了,他以为从这一天起就可以不再受气了,就可以当上司务,对人摆架子、显威风了,过上享乐的生活。然而,听到“赵巧手”的那一席话,他欢快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了,3年来积聚的怒气如火山喷发一般,再也抑制不住了,只见他重重地把酒杯砸到桌上,霍地站起身来,两手插腰,瞪圆了双眼,几句脏话脱口之后,当即回绝了“赵巧手”的要求,吼道:“今天夜里,我就卷铺盖走人!”说完,黄金荣又变得缓和下来,他拿起刚才放下的酒杯举到姐夫和“赵巧手”的面前,算是敬酒:“姐夫和师傅的栽培,我黄金荣会一直记在心里。”说罢,他把酒杯挪到嘴边,脖子一伸,只听咕噜一声,一杯酒一口咽了下去。
黄金荣平时在店里既窝囊又笨拙,因此今天的这一番表现着实出乎大家的意料。姐夫和师傅都被他的鲁莽之举闹得两颊通红,很是尴尬,姐姐更是气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有坐在一旁的母亲,心里可别提有多紧张、多焦急了。她轻声地向儿子提醒道:“阿荣,你嘴皮子痛快了,今后可咋办啊?离开这里,你能去哪啊?”黄金荣拿起酒壶,往自己酒杯里倒满酒,对着大家,连着拍了三下胸脯,充满豪气地说道:“出笼的鸟,还愁没有飞的地方!”说完,又是一口就喝完了满杯的酒,随即转身走到里屋,把平时到城隍庙头门义井挑水的水桶一脚踢开,把浸潢纸的木桶也一把推翻,卷起铺盖,气呼呼地走出了店门,留下姐姐、姐夫、师傅和母亲等人惊愕地坐在酒桌旁,不知所措。
黄金荣原本打算先在姐夫店里干着,满师一两年后,等自己翅膀长硬了,再另寻出路。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变化,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他倒也不担忧,出了店门,就径直回了家,躺在小屋里,蒙头大睡起来。第二天一早,黄金荣匆匆吃了早饭,就到城隍庙找出路去了。
黄金荣又能找什么事做呢?他还是要去找一家裱画店,虽说他装裱的手艺没有学成,可是别的更是不会做啊。毕竟他在裱画店里是做过3年事情的,至少打浆糊和浸潢纸还是做得得心应手的。因此,他就开始一家一家地拜访起城隍庙一带的裱画店来,期望着能有一家可以收下他。
城隍庙有些裱画店的老板与黄金荣的姐夫比较熟,知道这个黄金荣并没有什么手艺,而且是自动辞退出店的,自然不会雇佣他。他在城隍庙碰了不少钉子,最后终于找到了环龙桥的萃华堂裱画店。萃华堂裱画店的老板叫黄全浦,徽州人,在上海人头不熟,又没有多少门路,只能在庙外开店。再说这萃华堂的作场司务,平时不主动找活,只有别的店铺活太多,忙不过来时,才转手揽到一些零星生意。黄金荣在姐夫的裱画店时,也曾好几次往来接送货物,与这徽州老板有些熟悉,而且老板知道他是“赵巧手”的徒弟,或许可以给店里带来一些客户,因此,黄金荣一说明来意,这个老板便爽快地答应留下他当司务,每月给九百文工资。这份工资虽然不高,却是他当学徒时的收入所无法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