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77)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地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听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谁。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境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
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
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
在这刹那间,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谁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两个人都很镇定。
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
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
阿飞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着,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茫然四顾,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颤抖。
回廊上朱帘半卷,小门虚掩,碧纱窗内悄无人声。
这正是他昨夜疯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
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脸又缩了回来。
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疯狂沉醉过的人。
【第六十九章】神魔之间
阿飞突然跳起来,冲过去。
“砰”的一声门竟关了,而且上了栓。
阿飞用力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
阿飞木然道:“我。”
门里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这人原来是疯子。”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谁认得他?”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见鬼。”
这些声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诉了多少柔情蜜意,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
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都在瞪着他。
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水已结成冰。
阿飞踉跄冲了进去,抓起酒壶,是空的。
“酒呢?”
“没有酒!”
“去拿!”
“为什么去拿?这里又不是卖酒的。”
阿飞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声道:“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我了?”
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冷冷道:“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茫然四顾,喃喃道:“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语声,更熟悉。
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还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屋梁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寻欢没有动。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都没有瞧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
这两句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
若连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禅宗传道时,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的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武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时,就已沾沾自喜,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而已,要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
老人也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响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响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飕飕直响。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赔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痴痴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道:“这口棺材的分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