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37)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两人还是面对面地站着,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雾。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又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就转身飞掠而去,只剩下李寻欢一个人,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他的人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着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似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娇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她的手柔软,温暖,光滑,足可抚平任何人的创痛。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到阿飞怀里。
她的身子也是那么柔软而温暖,带着种淡淡的香气,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掴了出去。
林仙儿踉跄后退,跌倒,愣住。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林仙儿流泪道:“那天你去了之后,我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为你担心,现在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变成这样子,我……我……”
阿飞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等她说完了,阿飞才冷冷道:“你怎么等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绝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认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忽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我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搜查,那时我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寺的藏书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的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良久良久,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林仙儿忽然撕开了衣襟,露出白玉般的胸膛。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上,我死也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咬着牙,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视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还是在凝视着他,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
【第二十六章】小店中的怪客
秋,木叶萧萧。
街上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看来也正和枝头的黄叶一样,已到了将近凋落的时候。
那两扇朱漆大门,几乎已有一年多未曾打开过了,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铜环也已生绿锈。
高墙内久已听不到人声,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会传出秋虫低诉、鸟雀啾啁,却更衬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素。
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甚至就在两年前,宅院已换了主人时,这里还是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
此后,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忽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踪。
于是江湖间就有了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凡是到过这里的人,无论他是高僧,是奇士,还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只要一走进这大门,他们这一生就不会有好结果。
现在,这里白天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日日夜夜地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后墙外,有条小小的衖堂,起风时这里尘土飞扬,下雨时这里泥泞没足,高墙挡住了日色,衖堂里几乎终年见不到阳光。
但无论多卑贱、多阴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着。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处可去,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人生已厌倦,宁愿躲在这种地方,被世人遗忘。
衖堂里有个鸡毛小店,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店主人孙驼子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虽然明知这衖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但却宁愿在这里等着些卑贱的过客,进来以低微的代价换取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卑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因为他已懂得无论多少财富,都无法换来心头的平静。
他当然是寂寞的。
有时他也会遥望那巨宅小楼上的孤灯,自嘲地默想:“小楼上的人,纵然锦衣玉食,但她的日子也许比我过得还要痛苦寂寞!”
一年多前,有一日黄昏的时候,这小店里来了位与众不同的客人,其实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华贵的衣服,长得也并不特别。
他身材虽很高,面目虽也还算得英俊,但看来却很憔悴,终年都带着病容,而且还不时弯下腰咳嗽。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但孙驼子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特别怜悯同情的神色。
这种怜悯同情有时比嘲笑还要令人受不了。
他对于酒食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
最奇怪的是,自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孙驼子再加满,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歇下,直到第二天黄昏时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
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一天晚上他还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
有时他也忍不住想问问这人的姓名来历,却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只要客人不拖欠酒钱,他不愿意开口。
这么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子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床,就又开始要酒。
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你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你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很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
但自从那天之后,两人就似已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得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了半晌,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不要走。
这天早上,孙驼子起床时就发觉天气已愈来愈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走到前面。
这天早上也和别的早上没什么两样,生意还是清淡得很,几个赶大车的走了后,孙驼子就搬了张竹凳坐到门口去磨豆腐。
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人骑着马从前面绕过来。
衖堂里骑马的人并不多,孙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钩,两人颔下都留着短髭,看来只有三十多岁。
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孙驼子,却不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
孙驼子继续磨他的豆腐。
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
只见两人走过衖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马。
孙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什么?”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都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
孙驼子又开始磨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
鹰鼻如钩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钱银子如何?”
孙驼子的兴趣又来了,点头道:“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失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
孙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
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
孙驼子道:“二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