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43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23)

02

“我一定等着你。”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六个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此时此刻,傅红雪竟忽然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种充满了痛苦、悲伤和绝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自己愿意受那种污辱的。

她这一生,岂非永远都像是处于一所摇摇欲倒的屋子里,前面无路可进,后面也无路可退,只有等着瓦砾尘土压下来,压在她身上。

傅红雪的手紧握,忽然开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痛苦丑恶。可是他既然开始往外走了,就绝不会停下来。

门户已倒塌。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断木瓦砾间慢慢地走了过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声震动,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来。

瓦砾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后。

他没有回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不但要有惊人的镇定之力,还得要有绝对处变不惊的勇气!就因为他能镇定,就因为他有勇气,所以他避开了第一次杀机。

他刚刚一脚跨出大殿的门槛,外面就至少有五十件暗器闪电般打了过来。

如果他吃惊回头,如果他精神崩溃,他就要倒下去。

像这座雄伟的殿堂一样倒下去。

——勇气和信心,就是人的柱子,支持着人类长存。

——只要这两根柱子不断,人类就永远不会灭亡!

暗器刚刚被击落,就有两道寒光惊虹般交剪飞来,是一柄剑,一把钩!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刀光斜削,他的人已蹿出。

他不敢停止回头,他不知道那里还有多少致命的埋伏。

院子里的铜鼎犹在,他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标枪般飞出,落在铜鼎后。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冷如刀割,割在他肩头,低下头,才发现肩上已被割破条四寸长的伤口。那一剑一钩来势之迅急凶险,若非身历其境,绝对没有人能想象。

他肩上在流血,刀锋也在流血。刀锋上的血是谁的?

那把钩,当然是公孙屠的鹰喙,剑却绝不是杨无忌的松纹古剑。

这柄剑远比杨无忌更快,更准,更可怕,何况杨无忌握剑的手已被砍断了。

傅红雪肩上的伤是剑伤,他的刀伤了谁?

大殿几乎已完全倒塌,他转身去看时,已看不见人影。

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星宿海的规矩,也是老江湖们遵守不渝的原则!

可是那把天王斩鬼刀为什么不再出现了呢?他第一击腰斩奔马,第二击摧毁了大殿,他为什么不向傅红雪出手?他是不是真的会在后院等着傅红雪?

03

后院中清雅幽静,却还是看不见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声轻歌,歌曲温柔委婉,令人黯然魂销。

林中有三间明轩,门窗都是敞开着的。

走进树林,就可以看见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临窗的一张胡床上,披头乱发,用一根金带束住,身上披着件绣金的坎肩,腰下却系着条虎皮战裙,一双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也在闪闪生光,看来就像是太古洪荒时开天辟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话中不败的战神。

四个轻衫高髻的女人,环伺在他的身旁,一个手捧金杯,坐在他膝上,一个为他梳头,一个在为他脱靴,还有一个正远远地坐在窗下,曼声低唱。

她们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辆板车而来的,她们虽然都已不再年轻,却别有一种成熟的妇人风韵。

——若不是成熟的妇人,又怎么能承受这健壮的巨人?

屋角燃着一炉香,矮几上摆着一柄刀,刀柄长一尺三寸,刀锋长七尺九寸,华丽的鲨鱼皮刀鞘上,缀满了耀眼的珠宝。

这柄刀就是天王斩鬼刀?这个人就是苗天王?

傅红雪踏着落叶,慢慢地走过去。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力能摧殿堂、腰斩奔马的刀,本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寻找,可是现在却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现了。

窗下轻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声依然如旧,听来却更凄凉。

手捧金杯的女人忽然叹息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要来送死。”

梳头的女人冷冷道:“因为他就算活着,一定也不好过!”

脱靴的女人却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我喜欢看杀人。”

梳头的女人道:“杀这个人却未必好看。”

脱靴的女人道:“为什么?”

梳头的女人道:“看他的脸色,这个人可能连一点血都没有。”

手捧金杯的女人道:“就算有,也一定是冰的。”

脱靴的女人还在笑:“冷的血总比没有血好,我只希望他有一点血就够了,我一向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傅红雪已走到窗口,停下来,她们说的话,他好像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真的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因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问:“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摆在矮几上的那柄刀。

傅红雪道:“这就是天王斩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时斩鬼,有时杀人,只要刀一出鞘,无论是人是鬼,都必将死在刀下。”

傅红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很好?”

傅红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的人已在刀下,这难道还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确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我还没有死。”

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间的事,我不急,你急什么?”

傅红雪闭了嘴。

刀柄上缠着紫绸,就像是血已凝结时那种颜色。

苗天王的手轻抚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着我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江湖传言,都说你的刀是柄天下无双的快刀!”

傅红雪不否认。

苗天王道:“你为什么不先拔刀?”

傅红雪道:“因为我要看看你的刀。”

——我若先拔刀,你的刀只怕就永远无机会出鞘了。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显。

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滚下了胡床。

他站着时身高九尺开外,腰粗不可抱,更显得威风凛凛。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用这样的刀。

傅红雪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雄狮面前一条黑色豹子。

雄狮虽然威风可怕,豹子却绝不退缩。

苗天王笑声不绝,道:“你一定要让我先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你不后悔?”

傅红雪冷笑。

就在这时,一道厉电般的刀光,已凌空向他急冲了下来!

苗天王的手还握着刀柄,刀锋还留在那镶满珠玉的皮鞘里。他没有拔刀!刀光是从傅红雪身后飞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雳闪电。傅红雪已全神贯注在面前这个巨人身上,怎么想得到刀光竟会从身后劈下。

窗下轻歌的女人,歌声虽仍未停,却已悄悄地闭上眼睛。

她看过这一闪刀光的威力——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她已看过太多次,已不忍再看!她显然并不是真的喜欢看杀人。

可是这一闪刀光劈下时,并没有横飞血肉。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斜斜飞出,恰巧从刀光边缘掠过,他的刀也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后掠出。

他已算准了部位,这一刀削出,正在后面拿刀的这个人下腹双膝之间,他的计算从未错误。他的刀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是他一刀削出,也没有看见血,只听见“哧”一声响,那不是骨头斩断的声音,却像是竹木拗断声。

九尺长的天王斩鬼刀一刀斩空,刀尖点地,惊虹般飞了出去,惊虹般的刀光中,仿佛有条短小的人影,带着凄厉的笑声飞入桑林!

笑声和人影都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两截被削断了的木棍。

——难道这就是那个人的两条腿?

——难道那个人是踩着高跷来的?

傅红雪转过身,刀已入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刚才的威风和神气已全都不见了,这不败的战神,难道竟只不过是个纸扎的傀儡?

傅红雪盯着他,道:“那个人是谁?”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的苗天王。”

傅红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傀儡,摆出来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傀儡,就像是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缀满珠玉的华丽刀鞘中,装着的竟是把涂着银粉的木刀,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只有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巨人垂下头。

捧着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声忽然停顿,大声道:“他们不敢告诉你,我告诉你。”

她的歌声清悦优美,可是,现在说话的声音却已因悲愤而嘶哑:“他根本不是个男人,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能同时让四个老婆满足的大丈夫,他只有三尺八寸,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天神般的巨人,他做这种事,只因为他根本就是疯子。”

捧着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骂得好,骂得好极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为什么不索性让这个姓傅的看看,我们那伟大的丈夫是怎么满足我们的?”

脱靴的女人忽然撕开了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到处都是鞭笞的痕迹。

“他就是这么满足我们的!”她的笑比哭更凄凉,“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我简直满足得要命。”

傅红雪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孩子,她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被摧残,被蹂躏。

在男人们的眼中,她们都是不要脸的女人。

——她们不要脸,是不是只因为她们在忍受着男人的蹂躏?

——无论多疯狂的蹂躏,都不能不忍受,因为她们根本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这难道就是不要脸?就是无耻?

女人们在呼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并不是不想救她们,可是他完全无能为力,她们的问题,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

——这世上只要有那些“很要脸”的男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她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

这才是根本的问题,这问题才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傅红雪没有回头,只因为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他知道唯一解救她们的法子,并不是带她们走,只有杀了苗天王,她们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地上有新近断落的枝叶,是被刀锋削断的,是天王斩鬼刀的刀锋。

他沿着这些痕迹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许早已走远了,他追的并不是苗天王这个人,而是一个目标。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标的!

现在他已明白,燕南飞为什么一定要杀公子羽。

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那种罪恶和暴力。

穿过桑林,走出后院,一个人正站在大殿的瓦砾间,看着他痴痴地笑。

“连千年的古刹都已倒塌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你还等什么?”

他月白的僧衣上墨汁淋漓,手里却拈着朵刚开放的鲜花。

一朵新鲜纯洁的小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瞳孔突然收缩,握刀的手也握得更紧。

“这朵花是从哪里来的?”

“人是从来处来的,花当然也是从来处来的!”

疯和尚还在痴痴地笑,忽然将手里的花抛给了傅红雪。

“你先看看这朵花是什么花。”

“我看不出。”

“这是朵伤心别离花。”

“世上哪里有这种花?”傅红雪拈花的手冰冷。

“有的,这世上既然有人伤心,有人别离,怎么会没有伤心别离花?”

疯和尚已不再笑,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这世上既然有伤心别离花,沾着它的人当然就难免要伤心别离。”

傅红雪用两根手指拈着花枝,他的手没有动,这里也没有风。

可是花瓣却忽然一片片飘落,花枝也枯了。

这双手本是他拔刀的手,这双手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生命。

疯和尚的哀伤更浓:“花从来处来,已往去处去,人呢?为何还不回去?”

傅红雪道:“回到哪里去?”

疯和尚道:“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傅红雪道:“来得及做什么?”

疯和尚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傅红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疯和尚道:“我只不过是个疯和尚,只不过偶然拾起了一朵小花而已!”

他忽然挥手,大喝道:“去,快去做你的事,莫来烦和尚,和尚要清静。”

和尚已坐下,趺坐在瓦砾间,转眼就已入定。

古刹的殿堂虽然已毁了,他心里的殿堂还是完好无恙的,那就像是蜗牛的壳,风雨来临时,他立刻就可以躲进去。

他是不是能看得出现在风雨已将来临?

04

夕阳满天,没有风雨。风雨在人们的心里,在傅红雪的心里。

——这朵黄花是不是从竹篱上摘来的?为什么要叫作伤心别离花?

——谁伤心?谁别离?

傅红雪不能问,不敢问,就算问也一定问不出来。

想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

他用尽全力赶回去。

——现在回去,只怕还来得及。

可是他赶回去时,已来不及了。

竹篱下的黄花已完全不见,连一朵都没有剩下来,人也已不见了。

桌上还剩着三样小菜,一锅粥,两副碗筷,粥还是温的!

床单上孩子的尿也还没有干透。

人呢?

“卓玉贞,杜十七!”

傅红雪放声大呼,没有回应。

——是卓玉贞背弃了他?还是杜十七出卖了他们?

傅红雪仰首向天,问天,天不应;问星,星无语;问明月,明月早已沉寂。他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到什么地方才能躲过这一场风雨?

夜色深沉,黑暗中突然传来“笃、笃、笃”几声响,忽然有一道闪电亮起!

不是闪电,是刀光。刀光闪动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比树梢还高的人影。

人影与刀光同时飞来,竟是个畸形的侏儒,踩着根一丈长的竹竿,手里挥舞着一柄九尺长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