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5)
他慢慢地走过来,又脱下了头上的笠帽,西门十三这才看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竟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只不过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冷香园里的杨大总管杨轩。”
杨轩看了西门十三一眼,接着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会幸会!”
西门十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来见过的那个杨轩?”
杨轩道:“是的。”
西门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说你只不过是个胆小的生意人,看来他的确吃得太饱了。”
杨轩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生意人,他并没有看错。”
丁麟道:“我却看错了。”
杨轩道:“哦?”
丁麟笑道:“我还以为你就是‘飞狐’杨天哩。”
杨轩皱了皱眉,西门十三也不禁动容。
“飞狐”杨天这名字他听说过。
事实上,江湖中没有听说过这名字的人还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出名的独行盗,也是近十年来轻功练得最好的一个人。
据说你就算用手铐、脚镣锁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紧紧的,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小气窗的牢房里,他还是一样能逃得出去。
像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肯到冷香园里来做管事的,当然绝不会没有企图。
他所图谋的,当然也绝不会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门十三忽然发觉这件事虽然已变得愈来愈有趣,也同样变得愈来愈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变话题,道:“那位南海娘子已来了?”
杨轩点点头,道:“刚到。”
丁麟道:“你看见了她?”
杨轩摇摇头,道:“我只看见她门下的一些家丁和丫头。”
丁麟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杨轩道:“三十七个。”
丁麟道:“那个会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杨轩又点点头,道:“她叫铁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个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记你也是个管事的,你们两个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杨轩板着脸,不开口。
看来他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丁麟轻叹了两声,只好又改口问道:“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杨轩道:“听涛楼。”
丁麟道:“现在距离子时整还有多少时候?”
杨轩道:“已不到半个时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进去就可以听见。”
丁麟眼睛里又发出光,道:“看来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动身了。”
杨轩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们这次合伙,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伙伴。”
杨轩淡淡道:“但我们却不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他不让丁麟再说话,就慢慢地转过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轻轻一点,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见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飞狐’。”
西门十三忍不住问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飞狐’杨天?”
丁麟道:“飞狐只有他这一个。”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这么一个。”
脱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紧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却没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里发光,脸上已看不见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紧紧裹在他瘦削而灵敏的身子上。
忽然间,他像是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现在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已变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门十三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会回来。”
西门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来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们两个全都带走——你岂非早已这么想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时,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门十三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他本来总以为他的武功绝不在别的年轻人之下,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一代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轻抚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来好像已睡得很沉,这时却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门十三还是没有动。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谁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当然很痛。
但西门十三眼睛里的痛苦之色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胜过别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脸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将丁麟没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听涛楼听的并不是海涛,是竹涛。
冷香园里除了种着万千梅花外,还有几百株苍松,几千竿修竹。
听涛楼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处,打开了系在腰上的一只革囊,拿出了一支喷筒。
喷筒里装满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从康藏那边的牧人处,用盐换来的。
他旋开了喷筒上的螺旋盖子,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将筒中的原油,很仔细地喷出去,喷得很细密。
那雾一般的油珠,就随着风吹出,洒在听涛楼的屋檐上。
然后他就藏起喷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弹丸,用食中两指之力,弹了出去,也打在对面的屋檐上。
突然间,只听“嘭”的一声,听涛楼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蹿起三丈开外。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被惊呼声淹没。
“火!”
数十条人影,惊呼着从听涛楼里蹿了出来,如此猛烈的火势,就连最镇静的人也难免惊惶失措。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丁麟已从楼后的一扇半开的窗子里,轻烟般掠了进去。
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没有人来,没有声音。
丁麟已推开门蹿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练功处在哪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快。
他还得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好像还不坏,第三扇门是从里面闩起的,他抽刀挑起门闩,里面是间佛堂。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涎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使得这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香案后黄幔低垂,仿佛也没有人。
但丁麟却不信一间从里面闩起门的屋子里会没有人。
他毫不犹豫,就蹿了过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后竟有四个人。
四个穿着紫缎长袍的人,一头青丝高高绾起,脸上戴着个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个人的穿着打扮竟完全一样,全都动也不动地盘膝而坐,楼外闪动的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狰狞呆板的面具,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四个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却只有一个。
丁麟知道这种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决定冒一冒险。
他蹿过去,拉开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脸上长长的睫毛,置在紧闭着的眼睑上。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会超过二十岁,南海娘子绝不会这么年轻。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这人竟赫然是个男人,脸上还有青黪黪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当然更不会是男人。
第三个人看来虽然也很年轻,但眼角上却已有了鱼尾般的皱纹。
第四个人是个满面皱纹,连嘴都已瘪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并没有看见他想看到的那张脸,但这时他无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转身,人已随着这转身之势跃起,就在这时,他仿佛看见那脸上长着胡茬子的男人手动了动。
他知道不对了,想闪避,但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刚看见这人的手一动,已觉得腰上一阵刺痛,就像是被尖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还是同样幽雅,外面闪动的火光已灭了,铜炉中香烟缭绕,却已换了种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张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件女人穿的绣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早已被绾成了一种当时女人最喜欢梳的杨妃坠马髻,歪歪的发髻上,还插了根凤头钗。
“风郎君”丁麟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轻功极高,而且非常机警,也非常沉得住气。
但现在他却已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他没有跳起来,因为他从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他整个人都软了,心中沉了下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手拈着普度众生的杨柳枝,仿佛正在看着他微笑。
从缭绕的香烟中看过去,她的笑容看来也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丁麟忽然发现这观音菩萨的脸,竟和刚才那戴着面具的美丽少女完全一样。
难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却是那脸上长着胡茬子的男人,他本已认为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现在他却已完全迷惑,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幸好这时他就算要想,也没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门,已慢慢地被推开。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种美丽而诡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观音菩萨的笑容一样。
丁麟看着观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少女的脸简直就是这观音菩萨的脸。
他已不想再看了,他怕看多了会发疯。
只可惜不看也一样会发疯的。
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头发梳得好漂亮,是谁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张开眼,瞪着她,道:“我正想问你,这是谁替我梳的?”
这少女仿佛很惊讶,道:“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会知道?”
这少女道:“你难道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会想起来,我根本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猜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扮成个女人。”
这少女仿佛更吃惊,道:“你说什么?你说是我们把你扮成女人的?难道你已连你本来就是个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谁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的?”
这少女吃惊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个疯子一样。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你一定疯了!”
这少女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疯了,是你!”
她忽然回头叫道:“你们大家全来看呀,丁小妹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了?”
丁小妹?
“风郎君”丁麟竟变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见门外已有四五个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也正是刚才还戴着面具的中年美妇。
原来她就是铁姑,因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铁姑,你快来看看,丁小妹本来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变成……变成这样子?”
铁姑也在看着丁麟,微笑着道:“她看来岂非还是好好的,而且头发梳得比平时都漂亮。”
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丁麟已经在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我本来就不是个女人。”
铁姑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时连我也希望自己不是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的确太吃亏了。”
丁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反对做女人,只可惜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男人,一直到刚才还是个男人。”
他实在已尽了他最大的力量,来控制他自己。
铁姑的脸上却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忽然回头问另几个女人:“你们几时认得丁小妹的?”
“也有两三个月了。”
“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当然是个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个男人,我们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可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青,却还是忍耐着,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铁姑带着笑问道:“那么你是谁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铁姑道:“我知道你叫丁灵琳。”
丁麟道:“不是丁灵琳,是丁麟。”
铁姑道:“不是丁麟,是丁灵琳,你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个长得跟观音菩萨一样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变,无论谁都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丁麟冷笑道:“无论谁都应该认得出我是男……”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冷汗突然从背脊上冒出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又尖又细,竟真的像女人一样。
——难道我真的已忽然变成了女人?
他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像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后脑。
他想试着运动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从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当着这么多女人,他实在又没有这种勇气。
铁姑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柔声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难免会忘记一些事的,何况,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再想起。”
丁麟只有听着。
铁姑道:“但我们都可以提醒你,往事虽然悲伤,但若完全忘记了,对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有叹了口气,道:“好,你说吧,我在听着。”
铁姑道:“你是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来有个很好的情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闹翻,所以你跑到海边要自杀,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观音的少女原来叫心姑,她立刻接着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着牙,不开口。
他忽然变得很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铁姑道:“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
叶开!
听见这名字,丁麟只觉得自己脑子间“轰”的一声响。
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一个最恶毒,最诡谲,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这圈套本是为叶开而准备的,他却糊里糊涂地掉了进来。
铁姑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个法子从这个圈套里脱身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