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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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31)

叶开轻轻地盖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将这女人惊醒。

他当作她永不会醒。

叶开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回过头。

陈大倌还站在那里,阴沉沉的笑容——就仿佛刻在脸上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已永远没有口福尝到陈大嫂做的菜了。”

陈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确不会做菜。”

叶开道:“你呢?”

陈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叶开道:“但你却应该是的。”

陈大倌道:“哦。”

叶开道:“因为我已在棺材里看过你。”

陈大倌的眼皮在跳,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这笑容本就是刻在脸上的。

叶开说道:“要扮成陈大倌的确并不太困难,因为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脸上本就好像在戴着个假面具。”

陈大倌冷冷道:“所以这人本就该死。”

叶开道:“但你无论扮得多像,总是瞒不过他老婆的,天下还没有这么神秘的易容术。”

陈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该死。”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将他老婆也一起装进棺材里?”

陈大倌道:“有个人睡在这里总好些,也免得伙计疑心。”

叶开道:“你想不到还是有人起疑心。”

陈大倌道:“的确想不到。”

叶开道:“所以我也该死?”

陈大倌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点点头,道:“我明白,你们为的是要对付傅红雪。”

陈大倌也点点头,道:“他才真的该死。”

叶开道:“为什么?”

陈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叶开道:“只要是万马堂的对头都该死?”

陈大倌的嘴闭了起来。

叶开道:“你们是万马堂找来的?”

陈大倌的嘴闭得更紧。

但是他的手却松开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却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窗外也射入了一点银星,突然间,又花树般散开。

一点银星竟变成了一蓬花雨,银光闪动,亮得令人连眼睛都张不开。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柄刀已插入了“陈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是从哪里来的。

刀看不见,暗器却看得见。

暗器看得见,叶开的人却已不见了。

接着,满屋闪动的银光、花雨也没有了消息。

叶开的人还是看不见。

风在窗外吹,屋子里却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窗子,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长,指甲也很干净。

但衣袖却脏得很,又脏、又油、又腻。

这绝不是张老实的手,却是张老实的衣袖。

一张脸悄悄地伸进来,也是张老实的脸。

他还是没有看见叶开,却看见陈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后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

插在别人咽喉上的刀,当然就已没有危险,他当然看得见。

不幸的是,他只看见了刀柄。

难道真的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叶开轻烟般从屋梁上掠下来,先拾取了两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视着他的刀,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严肃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绝不会要你杀死多余的人,我保证,我杀的人都是非杀不可的!”

宋老板张开了眼睛。

屋子里有两个人,两个人都睡在床上,一个女人面朝着墙,睡的姿势几乎和陈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样,只不过头发已灰白。

他们夫妻年纪都已不小。

他们似乎都已睡着。

直到屋子里有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时,宋老板才张开眼睛。

他立刻看见了一只手。

手里有两样很奇怪的东西,一样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样却像是水银凝结成的花朵。

他再抬头,才看见叶开。

屋子里也很暗,叶开的眼睛却亮得像是两盏灯,正凝视着他,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宋老板摇了摇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连脖子都似已僵硬。

叶开道:“这是暗器。”

宋老板道:“暗器?”

叶开道:“暗器就是种可以在暗中杀人的武器。”

宋老板也不知是否听懂,但总算已点了点头。

叶开道:“这两样暗器,一种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种叫‘火树银花’,正是采花蜂、潘伶的独门暗器。”

宋老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叶开道:“他们不是大侠。”

宋老板道:“不是?”

叶开道:“他们都是下五门的贼,而且是采花贼。”

他沉下了脸,接着道:“我一向将别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们这种人却是例外。”

宋老板道:“我懂……没有人不恨采花贼的。”

叶开道:“但他们也是下五门中,最喜用暗器的五个人。”

宋老板道:“五个人?”

叶开道:“这五个人就叫作江湖五毒,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三个更毒的。”

宋老板动容道:“这五个人难道已全都来了?”

叶开道:“大概一个也不少。”

宋老板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前天,就是有人运棺材来的那一天。”

宋老板道:“我怎么没看见那天有五个这样的陌生人到镇上来!”

叶开道:“那天来的还不止他们五个,只不过全都是躲在棺材中来的,所以镇上没有人发现。”

宋老板道:“那驼子运棺材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将这些人送来?”

叶开道:“大概是的。”

宋老板道:“现在他们难道还躲在棺材里?”

叶开道:“现在棺材里已只有死人。”

宋老板松了口气,道:“原来他们全都死了。”

叶开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们,是别人。”

宋老板道:“怎么会是别人?”

叶开道:“因为他们出来时,就换了另一批人进去了。”

宋老板失声道:“换了什么人进去?”

叶开道:“现在我只知道采花蜂换的是陈大倌,潘伶换的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他……他们怎么换的?”

叶开道:“这镇上有个人,本是天下最善于易容的人!”

宋老板道:“谁?”

叶开道:“西门春。”

宋老板皱眉道:“西门春又是谁呢?我怎么也从未听见过?”

叶开道:“我现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谁,我迟早总会找到的。”

宋老板道:“你说他将采花蜂扮成陈大倌,将潘伶扮成了张老实?”

叶开点点头,道:“只可惜无论多精妙的易容术,也瞒不过自己亲人的,所以他们第一个选中的就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张老实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变了样子,也没有人会去注意的。”

叶开道:“只可惜像张老实、丁老四这样的人,镇上也没几个。”

宋老板道:“他们为什么要选中陈大倌呢?”

叶开道:“因为他也是个很讨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

宋老板道:“但他却有老婆。”

叶开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他叹息着,想坐起来,但叶开却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对你说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问你。”

宋老板道:“请指教。”

叶开道:“张老实既然是潘伶,陈大倌既然是采花蜂,你是谁呢?”

宋老板怔了怔,讷讷道:“我姓宋,叫宋大极,只不过近来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叶开道:“那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没有人敢缠你?”

宋老板勉强笑道:“幸好那些人还没有选中我做他们的替身。”

叶开道:“哦?”

宋老板道:“我想,叶公子总不会认为我也是冒牌的吧?”

叶开道:“为什么不会?”

宋老板道:“我这黄脸婆,跟了我几十年,难道还会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叶开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话,就分不出真假来了。”

宋老板失声道:“我难道还会跟死人睡在一张床上不成?”

叶开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莫说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床上睡着的老太婆突然叹息着,翻了个身。

叶开的话说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会翻身的。

只听他老婆喃喃自语,仿佛还在说梦话……死人当然也不会说梦话。

叶开的手缩了回去。

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叶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问她?”

叶开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板终于坐了起来,笑道:“那么就请叶公子到厅上奉茶。”

叶开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耽下去,已准备要走,谁知宋老板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将她整个人向叶开掷过来。

这一着当然也很出人意料,叶开正不知是该伸手去接,还是不接。

就在这时,被窝里已突然喷出一股烟雾。

浅紫色的烟雾,就像是晚霞般美丽。

叶开刚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烟雾里。

宋老板看着他,目中带着狞笑,等着他倒下去。

叶开居然没有倒下去。

烟雾消散时,宋老板就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亮。

这简直是奇迹。

只要闻到一丝化骨瘴,铁打的人也要软成泥。

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

叶开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

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叶开道:“若不知道,我现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板道:“你来的时候已有准备?”

叶开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当然不会再让我走的,若是没有准备,我怎么还敢来?”

宋老板咬着牙,道:“但我却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叶开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板眼睛又亮了。

叶开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许还可以再想个十年二十年。”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呢?”

叶开淡淡道:“那么你只怕永远没时间去想了。”

宋老板瞪着他,冷笑道:“也许我根本不必想,也许我可以要你自己说出来。”

叶开道:“你连一分机会也没有。”

宋老板道:“哦?”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

他的语调温文,但却充满一种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板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我却相信你。”

叶开微笑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是谁……”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突然间,他整个人一阵痉挛,眼睛已变成死黑色,就好像是两盏灯突然熄灭。

叶开立刻蹿过去,就发现他脖子上钉着一根针。

惨碧色的针。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没有死。

她的人在哪里?难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却已软瘫,呼吸也已停顿,化骨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叶开一样抵抗的。

断肠针是从哪里打来的呢?

叶开抬起头,才发现屋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已开了一线。

他并没有立刻蹿上去。

他很了解断肠针是种什么样的暗器。

刚才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现在也要从什么地方出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最安全的路。

【第二十三章】铃儿响叮当

外面也有个小小的院子。

叶开退出门,院子里阳光遍地,一条黑猫正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瞪着墙角花圃间飞舞着的蝴蝶。想去抓,又懒得动。

屋顶上当然没有人。

叶开也知道屋顶上已绝不会有人了,杜婆婆当然不会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条猫一样,满心以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

其实它就算不懒,也一样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会飞。

蝴蝶飞得更高了。

突然间,一双手从墙外伸进来,“啪”的一声,就将蝴蝶夹住。

蝴蝶不见了,手也不见了。

墙头上却已有个人在坐着。

墙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种的是麦子,还是梅花。

在这种地方,无论种什么,都不会有好收成的,但却还是要将种子种下去。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要想个法子活下去。

荒田间,也有些破烂的小屋,他们才是这贫穷的荒地上,最贫穷的人。

在这小屋子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一个个都面有菜色。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总是天真的。

现在正有七八个孩子,围在墙外,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一个人。

坐在墙头上的叶开,也正在看着这个人。

这人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粉嫩,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美人,但却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现在她穿着件轻飘飘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个金圈圈,金圈圈上还挂着两枚金铃铛。

她手上也戴着个金圈圈,上面也有两枚金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全身的铃铛就“叮铃铃”地响。

但刚才她并不是这种打扮的,刚才她穿着的是件大红衣裳。

刚才她站在旗杆上,现在却站在树下。

她面前摆着张破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穿红衣服的洋娃娃,一面刻着花的银牌,一块紫水晶,一条五颜六色的链子,一对绣花荷包,一个鸟笼,一个鱼缸。

她刚抓来的那只蝴蝶,也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谁也想不出她是从什么地方将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的。最妙的是,鸟笼里居然有对金丝雀,鱼缸里居然也有双金鱼。

孩子们看着她,简直就好像在看着刚从云雾中飞下来的仙女。

她拍着手,笑道:“好,现在你们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拿东西,但一个人只能选一样拿走,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们果然很听话。

第一个孩子走过,直着眼睛发了半天愣,这些东西每样都是他没看过的,他实在已看得眼花缭乱,到最后才选了那面银牌。第二个孩子选的是金丝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们都选得很好,将来一个可以去学做生意,一个可以去学做诗。”

两个孩子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三个是女孩子,选的是那绣花荷包。

第四个孩子最小,正在流着鼻涕,选了半天,竟选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皱了皱眉,道:“你知不知道别的东西比这死蝴蝶好?”

孩子点了点头。

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选这只死蝴蝶呢?”

孩子嗫嚅着,吃吃道:“因为我选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抢走的,我又打不过他们,不好的东西才没有人抢,我才可以多玩几天。”